他转头对乐阳道：“你且跟在我身边，莫要落下了。”

“好。”

“还有，除夕夜，是我，是我指使人……在沐小五的那盘冷胡突鲙中，下毒的。”

早先卢攸宁虽已经猜到几分，他虽气她，到底也觉得，自己这位表妹，何尝不是可怜人？

只见这位十二郎抬起手臂，抓住袖袍，挥剑出鞘，只听“嘶”地声音，袖袍一角被硬生生割下来好一大块，他抓起那块被割裂下来的布帛，缓缓道出决绝之言：“今日卢攸宁，与先太子承显，断绝恩义，自此，卢氏同南朝再无一丝瓜葛，倘若他日相见，非你死我亡不可解！”

“你不是说从未出过邺城么？此番便随我出去，细细瞧一瞧邺城外的风景，可好？”

乐阳已经没有力气挣扎，跌倒在他怀中，她终于如愿，得他如此环抱，“表哥……那年，那年我不是故意要和你作对的。”

卢攸宁知道，她说的是中秋之事，他让她靠在自己怀中，只说：“我没怪你。”

不过瞬间，密密麻麻的箭雨冲着两人射来，乐阳公主的马蹄被疯狂射出的箭矢绊住，连人带马全然摔出去，不过眨眼功夫，又见数十只箭齐刷刷地，射穿乐阳的后背！

卢攸宁勒住马头，忍着脚上传来的剧痛，自马鞍上一跃而下，抽出佩剑，将那携势而来的箭挡下。

“公主，”卢攸宁将乐阳扶起来，她背上插满箭矢，献血浸透衣衫，似娇艳烈瓣，“你忍着些。”

卢攸宁回身仰望皇帝，眼内写尽复杂，“自建朝以来，卢府世代侍奉皇族，从不敢有一丝懈怠，不想如今竟招致灭族之祸，敢问陛下，是何道理？！”

皇帝遽然大笑，“十二郎此问当真有趣，朕既为皇帝，要谁死，谁就得死！卢府是生是灭，当由朕说了算，无须向任何人解释！”

这还是当初那个邺王么？

“乐阳啊，你以为朕不知道，你心里盘算着什么？”皇帝的神色，瞧不出一丝息怒，“你们这是要去何处？”

卢攸宁抬手将公主身后的箭悉数斩断，道：“别怕，我带你逃。”

乐阳却摇着头，努力喘息，“表哥，你快走……带上我，我们，我们都跑不掉。”

“攸宁左手已废，右臂尚在，皇帝自小同我一处习武，心中不会没数。”

卢攸宁被这番说辞气得失声大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莫说百万两，便是黄金千万，卢府上下亦不甚惜！你身为皇帝，却残害忠良，戕害功臣，孰对孰错，是明是昏，自有后世评说，非你我能决断的。”

“卢攸宁！”皇帝气急，大喝道，“你以为，你还能出得了这邺城么？”

在他眼里，那个承显，那个邺王，已经回不来了。

只听缰绳重挥，卢攸宁和乐阳驾着马往远处奔去，只剩下空中肆意飞舞的残破布帛，和那任人摆布的满目尘埃。

乐阳继续说：“我只是，只是生气，沐小五……”

话尚未说完，又见她呕出一口血，卢攸宁忙将她的身子放直，以免被脓血呛到，他说：“公主你先别说话，把气喘匀些。”

乐阳看着卢攸宁，只觉后背不时袭来一阵又一阵的剧痛，她自小在宫中养尊处优，便是生个小病，母亲也如临大敌般悉心照料，她哪里经得住这般痛楚，只是被他这般怜惜地抱着，便是疼死，又有何妨？

“表哥，你能不能……唤我一回名字，别唤我公主？”

卢攸宁点点头，将她嘴角的血擦去，轻声道出：“乐阳，会好的，别怕。”

听得这声“乐阳”，她笑了，嘴角残血淅沥而下，“那年你我初见，你在母亲的明光殿外，一身花雨，斜倚着门廊，吹着乌勒，京畿十二郎，是我的表哥，也是我的心上人……”

她想伸手去碰一碰卢攸宁的脸，可话还没说完，手蓦地坠了下去。

一只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声音，正正射中卢攸宁的小腿，剧痛让他来不及悲伤。

卢攸宁忙不迭地放下乐阳，以剑挡住城墙上嗖嗖而来的弓箭，马儿长嘶一声，叼起卢攸宁的衣衫，将他甩到马背上，扬蹄而去。

秋风苍烈，吹得人眼辣心惶，他回首，于那四散的青丝中，看到乐阳一身血污的尸身，还有那城墙上，皇帝难辨情绪的神色。

……

凉月清如许，不见归人来。

沐青易站在山水苑的后山上，俯瞰着整个山水苑，这里没有了当初修罗场般的血腥杂乱，只剩静谧，静得无一丝生气。

几日前她收到从京畿来的信函，父亲和哥哥都被复了职，两位姐姐重新披甲上阵，正式出兵，征讨靺鞨。

独独卢府，一直不见甚消息，信中只提及卢攸宁下了狱，其余的便再没多什么。

“小五姐姐，”孟未曦从后面走上来，“你在看什么？”

沐青易转身，孟未曦穿着一身雪白长衫，又兼其胜雪般的白肤，像极了从月下而来的小仙子，她把手搭在未曦的肩头，说：“看月亮呢！”

未曦也跟着抬头往天上看去，只是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又问：“月亮有什么好看的？”

“月亮是没什么好看的，”沐青易说，“我看的是月下的人啊！”

未曦又往远处眺望，照旧看了半晌，“月下哪里有人啊？”

沐青易抬手，道：“嘘——等下去，总会有的。”

自她来了山水苑后，每每入了夜，便独自来到这后山等候，她害怕十二哥哥见不到自己。

翌日，沐青秋收到沐青城的书信，正在盘算着要不要给小五看。

宋苍风拿过信，看完之后，重新交给沐青秋，道：“卢家的事，小五应当知晓。”

“我是担心，小五那个性子，若知晓了，我们拦不住。”

“她总要长大的，”宋苍风的眼睛一只已经看不见了，“没人能陪在她身边一辈子。”

沐青易从外面进来，问：“三姐，开早饭了，如何还在这里坐着？”

沐青秋看了一眼宋苍风，终究是将信递给她，“大哥来信了，你且先看看。”

沐青易接过信来，还未读到一半，脸色大变，待到看完，她问：“什么叫卢府贪污被抄，什么叫卢老先生和夫人横死，什么……什么叫十二郎生死未卜？”

沐青秋深吸一口气，道：“皇帝查抄了卢府，流放卢老先生和老夫人，二位老人死在去崖州的路上，卢攸宁……”

后面的话她也说不下去，宋苍风接过话，道：“卢攸宁重伤逃狱，说是生死未卜，只怕早已……”

沐青易顿觉天旋地转，没等宋苍风说完，眼前一黑，拿着信的手一松，晕倒在地。

皇帝咬牙切齿，狠狠道：“放箭！”

卢攸宁怆然，“你我二人自小一同长大，便是你为君我为臣，何曾见过你如此刚愎自用。这皇权果然会令人灭了天性，失了心智。”

“卢卓遥利用官职之便，贪污黄金百万两，难道罪不致死么？朕念及同你之谊，故而改令其流放崖州，”皇帝又向中间走了几步，“这还不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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