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树枝十分枯瘦，看上去，像是腐烂的手臂。

宣琅琊指了指其中一个洞窟，轻声道：“阿姐，不如咱们从那里开始搜？”

同辰山上的千窟洞，广陵人都很熟悉。这山洞外形奇特，里面结构十分复杂，有无数条分支，有无数条路，经常走着走着就辨别不了方向了。

宣琼琚心想，好个云归鸿，倒是真会找地方躲！这千窟洞里，是最不容易被发现的。

宣琼琚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不用这么一个一个搜，太麻烦了。我可以辨别出云归鸿的气味。”

宣琅琊警觉道：“阿姐！”

宣琼琚冷声道：“就是这儿。我闻到了。走，咱们进去搜查搜查，小点声儿，别打草惊蛇。”

宣琅琊沉稳地点了点头，抬头看一眼山洞的洞口，忽然说：“阿姐，你知道吗？这个山洞，叫做千窟洞。”

在追赶云归鸿的过程中，宣琼琚可以闻到，云归鸿身上有浓烈的血腥味。想来，他天天杀人练功，手染鲜血，那血腥味已经跟随他多年了，永不消退。

宣琼琚暗想，云归鸿失踪的这十四年里，是不是一直在江湖人看不见的地方为非作歹，谋害无辜百姓？

她一这么想，心里就恨得发疼，忍不住握紧了“无双”长戟。这长戟，是在她十二岁的时候，父亲亲手赠给她的。原本是一对，她的叫“无双”，琅琊的叫“无匹”。

宣琼琚站在山巅，手持长戟，朗声道：“云归鸿逃到哪里去了？”

宣琅琊四处看了看，道：“应当是逃到山洞里去了，刚才我们在山里找不到人。”

宣琼琚想了想，道：“不如这样，让咱家弟子们把这个山围住，不让他逃出来。然后你我一起搜查山洞，一个山洞一个山洞地搜查。”

夜色如墨，云破月出。

宣琅琊道：“也不知道这个老贼杀了多少人，身上都带着血腥味了。”

姐弟两个在山里游逛了一个时辰，月色更寒。忽然，宣琼琚在一座外形奇形怪状的山洞前停住。

宣琅琊走过去，与她肩并肩走着。

随后，他们鱼贯而出，按照大小姐和二公子的吩咐，把同辰山团团围住。

宣琼琚看了一眼弟弟：“走吧。”

方才姐弟二人在这座山上，找到了云归鸿的身影。二人一左一右，穷追不舍，然而，云归鸿就算功力只剩下三分之一，骨子里的老辣狡黠还在，竟然活生生把他们甩开了。

宣琅琊眉心一动，眉宇间颇有几分傲气：“他身上有什么气味？”

就算被发现了，也很难找到他具体的下落。

姐弟二人一前一后，持戟踏入其中，见洞内怪石嶙峋，七拐八折，十分诡异。

逐渐地，走着走着，月光就照不进来了。姐弟二人眼前一片黑暗。

唯一发光的地方，是宣琅琊的脚。因为他黑缎靴子上，一左一右，都坠着明晃晃的夜明珠。

“阿姐，我有法子。”宣琅琊蹲下.身子，掰下自己靴子尖的两颗夜明珠，自己拿着一颗，递给阿姐一颗，“用这个照路吧。”

宣琼琚接过来，往前一照，果真明亮了许多。她短促道：“多谢。”

这时候，借着夜明珠的光线，宣琼琚近距离地观察自己弟弟的面孔。

因为这些年来关系的疏远，她很久都没有仔细看弟弟的面孔了。

宣琅琊的五官很是深邃贵气，只是深红色的唇格外薄，显得邪魅，显得刻薄寡恩。

刚才，他递给自己夜明珠的时候，明显是乖巧的，这乖巧的态度里，还有几分讨好。

宣琼琚下意识伸出手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好像是要像小时候那样，摸摸弟弟的头。

宣琅琊与她对视，眼神里有些许悲悯：“阿姐……”

可是，宣琼琚终究还是没能像小时候一样，摸一摸弟弟的头。

她觉得，有些事情，真的回不去了。

她手持夜明珠，继续往前走着：“琅琊，快追吧，别让他跑了。”

过了一会儿，宣琼琚和宣琅琊看到，在山洞的一角，闪过一抹黑色的身影，是云归鸿！

宣琅琊惊叫道：“是他！”

宣琼琚运起轻功，追了上去：“站住！”

然而，那一抹身影很是灵巧，千窟洞里又地形复杂，很快就四处逃窜，让人看不清方向。

宣琼琚和宣琅琊先是一起追着，随后分头去追，在这四通八达的千窟洞里，玩起了“捉迷藏”。

宣琅琊走着走着，忽然迷路了，他被困在一方狭小的窄洞里。

他手里的夜明珠发出幽暗的光泽，照在宣琅琊脸上，显得肤色苍白。

宣琅琊被困住后，并没有寻求逃脱，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了刚才阿姐伸手的动作，好像是想要抚摸他的头，像小时候那样。

奈何现在，已经不是小时候了。

宣琅琊觉得心里一寒，夜明珠忽然摔碎在地。

那边，宣琼琚手持长戟，一路穷追不舍，跟紧云归鸿的身影，寸步不离。

“站住！”

宣琼琚今年二十四岁，比几年前心思缜密得多。她一边追，一边研究云归鸿的走位，她隐约觉得，云归鸿对着千窟洞十分熟悉，游走往来游刃有余，从来没有走入死胡同过。

偶尔，她疾步追上云归鸿，就持戟与他过上两招。交手中，她察觉，云归鸿虽然招式娴熟，但是内息不足，只保留着四缕罡气。

当年，颐天谷围剿时，他可是有足足八缕罡气的。算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首发l https://www. https://m.

云归鸿的武器是千眼菩提杖，他手拿菩提杖，与宣琼琚你来我往地过招。兵器相撞的声音回荡在千窟洞里，格外诡异。

云归鸿一个腾身，忽然登上洞里的一座石山，他跳到石山的另一边，顿时无影无踪了。

“别跑！你找死吗！”宣琼琚冷声呼唤。她心急如焚，暗想，好不容易追上，决不能再让他跑了。她拿戟尖骤然戳进石头山，一个利落的鹞子翻身，也跃到石山的另一边。

两个人降落到石山的另一边，豁然开朗，这里是一处巨大的圆形空地，已经出了千窟洞。天上的月光洒下冷冷的光辉。

令宣琼琚不解的是，眼下，她有六缕罡气，云归鸿只剩下四缕，两人力量悬殊。云归鸿与她过招的时候，游刃有余，丝毫没有惧怕。

云归鸿原本背对着她，月华落了他巍峨的背影满身。他后背的黑袍上，绣着颐天谷的黑双鱼图腾。

正是宣琼琚曾在蜀中山洞里，濒死时，见到的那机关的模样。

就算只剩下四缕罡气，云归鸿的身影依旧修长挺拔，光看着这个背影，就让人联想到一代宗师。

忽然，云归鸿蓦然转身，红唇森森，貌如鬼魅：“你和你爹年轻的时候，身法一般无二。”

夜色里，云归鸿的外貌，只能用可怕来描述！他练过三本邪功，副作用都体现着：他的眼睛是血一样的红色，十根指头的指甲无比长，好像拿着十根透明钢刀。他的皮肤黑白交加，好像从中间分开，是个阴阳人。

不知为何，他身上的血管都凸出来了，呈深紫色，攀附在皮肤上，像一条条的蛇。

要是别的姑娘看到他，早就吓得哭出来了。宣琼琚只是紧握长戟，冷笑道：“你自己看看你的模样，你还是人吗？”

云归鸿眉宇里漾出十分狠戾，忽然刺出千眼菩提杖，连试探都不试探，一出手就是杀招。宣琼琚早已料到，她长戟挑在半空中，划出一条长龙的模样！

不过方寸间，两人悍然走了七八招，你追我赶，敌进我退。

此时，宣琼琚的戟法，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饶是云归鸿招数娴熟，也觉得难以抵挡。

两人的猛烈罡气游窜在山涧中，远远看去，好像是无数的蛟龙出水，龙腾四海。

又走了几招，云归鸿骤然将千眼菩提杖，往她胸前的特定穴位戳过去！

这一下攻击得又狠又厉，宣琼琚的紫宫穴被击，幸好她反应快，及时后退几步。

她终于明白，在山洞里过招，云归鸿态度游刃有余的缘故了！他知道《亢龙有悔》的死穴——紫宫穴。

如此一来，他杀她，十分容易。本来，她有六缕罡气，云归鸿只有七缕，她稳赢。但是云归鸿知道了她的死穴，胜负就尚未可知了。

宣琼琚心惊，这死穴是谁告诉他的？知道《亢龙有悔》死穴的人，只有修炼过《亢龙有悔》的人。

云归鸿比她大二十几岁，到底顾及着长辈的风度，也没有追上去。这是给她机会，跑。

宣琼琚下意识护住自己胸前，冷声质问道：“谁告诉你的？说！”

云归鸿一言不发，只是匿笑。明明她比他多两缕罡气，他看着她的样子，像是猫看老鼠。

要是没有练邪功的诡异外貌，云归鸿本来的面目，也是很俊美的。只可惜，邪功让他看起来，像个不折不扣的恶鬼。

“还是太年轻了，自不量力。”云归鸿嗤笑道，“在江湖上，本座的资历比你老多了！别以为年轻的时候，比旁人拔尖一点，就天不怕地不怕的，你要胜过本座，修炼个一百年再来！”

这里不是千窟洞，幕天幕地，宣琼琚想跑的话，很容易。

可她没有，她腾身到高处，环望了一圈儿，不见包围的烛螭派弟子。这说明，云归鸿和她，在弟子看不到的范围。

如果她跑了，云归鸿也不会被烛螭派弟子拦住。他会继续为非作歹，祸乱江湖。

他有本事躲十四年，就有本事继续躲下去！而且，《蜉蝣》被烧，之前他能够在没有秘籍的情况下继续修炼，这说明，三本邪功的每一个字，他都背下来了！

云归鸿当年能写三本邪功，如今也能再写三十本。留他活在世上，实在可怕！

所以，宣琼琚没有跑。她不想因为自己一时的胆怯，生生错过了一个对云归鸿斩草除根的机会。拼着性命，她也一定要杀了他。

云归鸿倨傲地抚摸着自己的千眼菩提杖，嗤笑道：“小丫头，你不说话，是不是怕了？快走吧，本座不屑和小丫头计较。”

宣琼琚轻轻摇了摇头：“我不说话，因为我是来取你项上人头的，不是来陪你聊天的。”

云归鸿眼神里透着嗜血的快感，他霍然攻出菩提杖，意图戳在宣琼琚的死穴“紫宫穴”上，宣琼琚一边用罡气勉强护住死穴，一边持戟杀他。

一时间，二人势均力敌起来。高手过招，招招不留余地。飞舞的罡气击打在四周的岩壁上，几乎要把整座同辰山震碎！

宣琼琚一戟戳在云归鸿肩头，流出了玄黑的血。她将戟尖往上挑，顿时，整个月亮都要被这血染黑。

因为紫宫穴被击打了几下，宣琼琚也忍不住咳嗽两声，吐出一口鲜血。她面孔上不现弱态，仍旧是睥睨天下的架势。

“好！杀伐决断！不愧是宣家女儿！”云归鸿不怒反笑，这个武痴真心为她的招数喝彩，“你这是什么路数？”

宣琼琚纤长的手指，抹去自己唇边血迹，冷声道：“我是宣家女儿，学的自然是宣家功夫，《亢龙有悔》！”

云归鸿的眼眸，瞬间黯淡了几分。当年，颐天谷被围剿时，各大门派的精锐高手都对他无可奈何，是眼前这丫头的父亲，宣奉用一招《亢龙有悔》，将他击败。

不过，宣琼琚不就是最好的补药？等他杀了宣琼琚，用她的身体练功，既能报了十四年前的仇，又能滋补罡气。

这丫头的内功，想来不弱。是一贴完美的补药。

“哈哈哈，哈哈哈，好！”云归鸿不顾自己肩上的伤口，满眼热切，好像是遇到了人生至乐。

“宣姑娘，十四年前，我曾败给你爹的《亢龙有悔》，今日，我来领教你的《亢龙有悔》！”

宣琼琚手腕一甩，横戟向前，云归鸿悍然迎战。兵器相撞，火星子都要活活擦出来。

宣琼琚的罡气呈排山倒海之势攻向他。她高声道：“我练《亢龙有悔》，斩的就是你这等奸邪之辈！狗贼，来战！”

云归鸿的菩提杖又往她的紫宫穴锤去：“奸邪之辈？哼，什么奸邪之辈！我是天下第一！”

宣琼琚嘴里讥讽他，并不耽误手头打仗：“你算什么天下第一？被围剿的天下第一？只剩下四缕罡气的天下第一？”

云归鸿笑得猖狂而悲怆：“等我功力恢复，我还有八缕罡气，不，我要十缕！我要十缕！江湖还是我的！”

他说的功力恢复，自然是通过杀人，吃舌头吃眼珠喝血，来恢复功力。

听到这一句话，宣琼琚彻底怒了，她咬牙切齿道：“杀人利己，草菅人命，你算什么东西！”

“我算什么东西？”云归鸿的胸脯剧烈地震颤着，他陡然换了种坚定无比的语气，“我算天下第一！”

宣琼琚的罡气呈破竹之势，一时间将他逼得退无可退。宣琼琚道：“好，天下第一，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云归鸿想起了自己研制出救人的金莲花，还有别的救人的灵药，他轻声道：“我曾研制出灵药百种，救过无数江湖人的性命。曾经救过他们的性命，现如今只是取回来，我有什么错！难不成我送出去的东西就不许拿回来了？”

宣琼琚又吐出一口血，她毫不在意，迎头鏖战：“你说的再有道理，今天我还是要杀你。”

云归鸿明明身受重伤，眼神里却无比桀骜，他看宣琼琚像是在看蝼蚁：“你们都是蝼蚁，能当我练功的补药，合该感恩戴德才是！”

宣琼琚道：“所以，你杀害旁人，又不惜减短自己的寿命，也要修炼邪功吗？你就不打算好好活着？”

当然。在云归鸿眼里，最重要的是“天下第一”四个字。至于别的，无论是天下人的性命，还是他自己的性命，都可以舍弃。

云归鸿笑得肆无忌惮：“好好活着？哈哈哈哈哈，好好活着算什么！活着算什么！当一个时辰的天下第一，也远远胜过蝼蚁似的过一辈子！”

“我成全你。”

宣琼琚骤然催出所有罡气，《亢龙有悔》那一脉至阳至刚的罡气，直直穿破了云归鸿的胸膛。

“啊——”云归鸿长啸一声，他的表情无比痛苦，无比不甘。可是等他倒在地上的时候，眉目间却是解脱的。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武痴，自己被人用罡气穿过胸膛，却忍不住用最后一口气赞叹宣琼琚：“后生……后生可畏啊。”

与此同时，宣琼琚像一朵被风撕碎的牡丹花，缓缓落在地上。刚才她挪出罡气攻击，没有罡气护体，云归鸿的千眼菩提杖，戳中了她的死穴。

宣琼琚和云归鸿对对方猛烈的攻击，化成一声巨大的声响，好像要把整座山劈开。

罡气将她临走前玉生香送的酒壶扔上半空，有酒倾洒下来，烈酒浇了她满脸。

洗去血迹，露出年轻姑娘明艳秾丽的容颜。

宣琼琚唇边轻轻笑了，这一壶酒，阿香送的好，让她在临死前，最后一次烈酒倾喉。

她珍而重之地把喉头的烈酒咽下去。缓缓阖上了眼眸，再也没有睁开。

她与挚友知己并肩作战多年，品味过各种各样的美酒，杀过无数贼寇歹人，多次死里逃生，风口浪尖逆流而上，替江湖开过如烟花般璀璨的盛世太平。

这一世，不虚此行！

到死的那一刻，她都觉得，自己死得其所。尽管她只有二十四岁。

她说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她做到了。

宣琼琚看了看天上荒寒的月亮，沉吟道：“血腥味。”

宣琅琊想了想，点点头，吩咐弟子：“你们用‘四门兜底’阵，把这座山包围起来，决不能放走云归鸿这恶贼！”

弟子们同时握住长戟，躬身行礼：“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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