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的声音越来越强烈越来越近，应该是一辆重量级的大车，他感觉整个地面都在抖动。

担心前两辆车的遭遇重演，一个近乎疯狂的想法在宋子昂的大脑中闪现:去公路中间逼停车辆！运气好的话可以逃过这一劫，争取到救援；运气不好的话，至少可以让司机顺着自己腰上的麻绳找到板房里的叶子佩。如果这个孤注一掷的法子能摒弃人们的冷漠，唤起人性的善良，他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为心爱的人换取生的机会，哪怕自己万劫不复。

听了女孩的话，子佩蓦然回想起自己被毒蛇咬伤之事，几乎是同时她联想到了宋子昂。她关于子昂的最后记忆是自己被抱在怀里一路颠簸，她不知道他们走在哪里，只感觉漫天的星斗和银亮亮的月亮也在跟着自己一起抖动摇晃。

“那……你们宋老师呢？”子佩倏地坐起身下意识地左右张望，寻找那张熟悉期待的面容。

只因为弥留之际的子佩在松树林中曾经呢喃的感慨:活着……多美好！

“县医院呀!”

“我怎么在医院？你又为啥在这里？”子佩吃惊地问，还处在懵懂混沌之中。

女孩好像早有心理准备，不紧不慢地回答说是王校长叫她来医院陪护的，校长说叶老师是为了保护学校财产才被毒蛇咬伤的，所以每个学生都有照顾叶老师的责任，被选上去医院照顾叶老师是件很光荣的事情。女孩说着脸上露出自豪的神色。

医院？我怎么躺在这里？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而且还有点儿晕。

“叶老师，你终于醒了！你都连着睡三天了。”

耳边传来细声细语的说话声。寻着声音子佩看到了站在床尾处的一名小女孩，正瞪大眼睛看着自己，脸上挂着惊喜。

这次一定要把握住。宋子昂一面告诫自己，一面向公路中间又挪动了几下脚步，以便车灯能照到自己的身上。

一辆越野车呼啸着从子昂身边驶过，灯光把路面照得雪白，路面上的残雪连同铺洒在上面的还没来得及化掉的融雪剂一起被越野车碾压后崩溅到了子昂的身上。

一瞬间，子昂看到车里一双冷漠的眼睛匆匆与自己对视了一下，他还没来得及举手示意，越野车已经倏地从身旁掠过了。顾不上一身的泥浆，子昂抬腿不甘心地跟在汽车后面狂追，身上被冻得邦邦硬的衣裤咔咔作响，直到绑在腰间的麻绳被拉紧到了极限才不得不停下脚步，眼看着越野车消失在了夜色中。

远处又亮起了灯光。

子佩认出那是自己的一名学生。

“这是哪里？”

欣喜若狂的子昂连忙趴下身体，耳朵紧紧贴在了地上。果然，

时间一秒秒过去，子昂望眼欲穿等待下一辆车的出现，可是远处的路面寂静无声，而且黑洞洞的看不到一丝的亮光。他忽然害怕起来，害怕永远等不来救命的车辆。夜色越来越沉，气温也越来越低，渐渐的，他失去了耐心。

就在他的信心也快要失殆尽时，隐隐的，他听到了汽车行驶的隆鸣声。

一股悲壮的情感猛烈地撞击着子昂的心门:想不到在同生或是同死之间还会有如此无奈又惨烈的第三个可能。刚刚自己还信誓旦旦说只要她活着自己没有权利去死，可现在就爽约了。宋子昂一声叹息，这就是所谓的造化弄人，世事无常吧！

轰隆隆，夜幕下一个庞然大物疾驶而来，前面的大灯明晃晃闪着聚光把路面照得像白昼一样雪亮。子昂紧了紧身上的绳子，一跃而起，迎着刺眼的灯光义无反顾地奔了过去……

“……”女孩咽了一下唾液并没有回答。

子佩心底隐隐泛起一丝不祥，自己还在医院躺着，他不在医院会去哪里？这很奇怪也不和常规。而且这孩子吞吞吐吐的样子也让人怀疑，像是有事瞒着自己。

正在这时章凌风走进病房，叶子佩顾不上矜持急忙询问子昂去了哪里。

“别激动。”章凌风看出了叶子佩的焦虑，解释说这几天子昂一直守在她身旁，没有离开过半步。子昂是今天上午离开医院回坳北小学的，因为学校只剩下王校长一人教课，偏偏又赶上他生病，不得以才把子昂叫走，不然孩子们可要放羊了。他还告诉子佩是一对开货车的夫妻救了她，也多亏了他们一路加足马力跑得快，再晚点可真的回天无力了。

听了章凌风的解释，叶子佩将信将疑，但她宁愿相信这是真的，因为这意味着子昂安然无恙，虽然他现在不在自己的身边。

“可是……可是他一个人在家怎么生活呢？不会做饭，也不知道换衣洗衣，热水壶放在哪里都不知道，他……”新的焦虑绕上心头。

“不放心就打个电话喽！”章凌风把自己的手机递到子佩的眼前。

子佩推开了他的手，面露为难之色说，自从子昂出事之后就没再给他佩手机，她觉得没有必要，因为他们没有一天是分开的。

“放心吧！男人……任何情况下都能存活，他也不例外，这个你大可放心。”章凌风意味深长地说，“还是关心关心自己，医院已经给你做了全面检查，没啥大问题。不过还有两天的吊瓶要打，后天应该就能出院。”

既然没啥大碍就没必要陪护了，子佩坚持让章凌风把孩子带回坳北。说着还掀开被子，活动了一下受伤的小腿。说自己能照顾好自己，不想孩子耽误上课。

见叶子佩态度坚决，章凌风拗不过她只好答应带女孩回坳北。临出门时嘱咐子佩不可大意，还说住院部的护士长是他的校友，有事情可以找她帮忙。

接下来的两天，叶子佩在忐忑中度过。她像是被世界遗忘的角落，没有电话打来，没有亲人看望，甚至连说活的人都很少。只有护士长受章凌风的委托偶尔会抽空过来看看，这是让子佩唯一感觉温暖的时刻。同病房的病友每天都有家人朋友来探视，而且还都是不同的亲人，想必是个大家庭吧。这让子佩十分羡慕，也让她更加感觉孤独落寞。

不过，这不是让她最难捱的，最让她难以忍受的是对子昂的思念之情。就像他跟章凌风说过的那样，这一年多来她和子昂没有一天是分开的，朝夕相处让她习惯了两个人在一起的生活模式，可现在形单影只，心里空落落的，感觉自己像被密封到了真空罐里一样的寂寥。越是挂念担心的人，就越害怕他会出事情，也越容易胡思乱想。不知不觉间，叶子佩陷入了这种无穷无尽的焦虑中不能自拔了。

终于打完了两天的吊瓶，叶子佩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回坳北的路。

一路上正是春暖花开阳光明媚的时节，可是叶子佩却无心观赏，各种纠结在心理羁绊着:子昂为什么没来接我，也许他们骗我，也许他摔断了腿？也许卧床不起？也许是……更坏更糟糕的结果正在前方等待着自己？为什么医院里章凌风面无表情跟自己说话，平素他可是个幽默诙谐的人。还有王校长怎么突然生病了？他的身体可是结实得很呢。还有那个女孩，问她宋老师时闪烁其词的回答……子佩的心理像揣了一面小鼓咚咚敲个不停，疑问一个接一个蹿上心头纠缠在一起扯不清理还乱。

终于到达了坳北村。村口的一棵大树上绑着一条长长的红丝带，在阳光下迎风飞舞。这是坳北的习俗，但凡谁家有娶亲嫁女的，或有添丁增口的都要在这棵大树上绑上红丝带，这棵大树就相当于村民的喜事公示板，村民们进进出出也乐于经由树下，沾个喜气。

子佩一面心理默默祈祷子昂平安无事，一面缓缓从红丝带下走过。

正是农忙时节，走进村子半天也不见一个人影。前面就到学校了，旁边是自己和子昂居住的教师宿舍。因为正是上课的时间，子佩决定先去学校找子昂。

打定主意后，叶子佩的心不知为什么突突突狂跳起来。看着越来越近的校门口，还有前面隐隐传来的学生们的读书声，她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心情不知为啥却变得越来越忐忑了。

走遍了几个教室都没有发现宋子昂的身影，但却发现王校长正面对着黑板奋笔疾书。

王校长不是生病了吗？他为什么要撒谎？莫不是有什么事情相瞒？子佩的心情更紧张了，她探头探脑往教室里张望，结果被王校长回头撞见。

两人一同来到了操场上。

“您……您不是生病了吗？”子佩紧张得有些结巴。

王校长却很淡定，意味深长说:“谎言不一定都是恶意的，也有成人之美的时候。”而且他好像是知道子佩今天会来似的接着说“小叶老师出院了，太好了。不过不急上班，先回去休息一下。”

见叶子佩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王校长似乎恍然大悟:“哦，你找小宋老师？他今天没来上课，因为今天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看着子佩布满疑云的脸，王校长嘴角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子昂他……没事？”子佩紧张地注视着王校长的脸。

“当然，一切都好！”

“什么……重要的事情要比上课还重要？”子佩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人生大事！”这次王校长不再掩饰他的心情了，眉毛弯弯，嘴角上扬，抑制不住的笑意写在了他的脸上。

这是平素庄重又严肃的校长第一次露出如此灿烂的笑容，子佩不觉心头一震，喃喃重复着‘人生大事"四个字，苦思冥想，呆望着王校长布满褶子的笑脸，完全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快回家吧！傻丫头，他在等你！”

子佩猛然惊醒，此刻的心情已经不能简单的用惊喜二字来形容了，忐忑与阴郁一扫而光，她俊俏而娇羞的脸庞瞬间绽放出一朵娇媚的鲜花。

“谢谢，谢谢！”无数声谢谢也表达不出子佩此刻激动的心情，她深深一个鞠躬，转身奔向旁边的教师宿舍。

门虚掩着，气喘吁吁的叶子佩没有片刻的犹豫，急切地推开了大门。顿时，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四周原本雪白的墙壁已被鲜艳跳跃的黄色完全覆盖，没有一丁点儿的留白，浓重而热烈。再仔细看，原来整面墙画的是娇艳欲滴的油菜花海，烂漫盛开，向阳而生。

眼前的这一切让叶子佩心潮奔涌，热血沸腾。

“子昂你在哪里？”她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迫不及待地奔向另一个房间。

惊喜再次震撼了子佩的心灵——同样是满墙怒放的油菜花，一朵朵，一簇簇，张着金色的小喇叭似在风中摇曳。

“子昂——”又一声沙哑的呼唤，眼泪已经在眼眶打转了。

可是屋里静悄悄的，子佩没有听到任何的回应。

他去了哪里？茫然无助的叶子佩呆呆站在屋子中间，大脑嗡嗡作响，一时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恍惚间她想起几年前，就在对面的山坡上，也是在这个油菜花盛开的季节，也是这样风和日丽的日子，子昂曾经那么深情凝重的表白:“嫁给我吧！你还在等什么？”

瞬间，思念之情汹涌澎湃而来。叶子佩抬头望向窗外，山坡上的油菜花海在阳光的照耀下金灿灿黄橙橙，阵阵春风吹拂下，一簇簇花枝招展，盈盈招手，好似召唤她快些过去。

是呀！还在等什么？泪流满面的叶子佩不想再耽搁时间了，哪怕是一秒也觉得漫长，她转身跑出大门向对面的山坡急奔而去。

越来越近了，随风涌动的油菜花海就在眼前，一望无际，似麦浪翻滚，花香四溢，让人流连忘返。就在这摇曳的花枝中，一个熟悉的身影跳入叶子佩的眼帘——白上衣，牛仔裤，高大英挺的身材，手里一大束红色花朵在一片黄橙橙中显得格外醒目。

是子昂！他手中挥动着的鲜花，像一抹彩虹，令她热血沸腾。叶子佩风一样向那抹彩虹狂奔而去，唯恐眨眼间它会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之中，再也寻他不到。

此刻，她是多么的多么的希望自己能够变成一片轻盈的花瓣即刻被风吹到他的面前呀！

让叶子佩欣慰的是那抹彩虹也同向奔来，而且似乎比自己更加迫切，因为它的速度更快。

终于双向奔赴的期待在花海中相遇了。

“你在等我？”子佩涨红着脸问。

“不，是你一直在等我，子佩。”子昂目光炯炯，胸口一起一伏。

子佩？他叫我名字？不是小姐姐，也不是叶老师？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头惊奇地凝望着他。

而他也紧盯着她的双眸，眼神中无尽的宠溺和怜惜。

瞳孔深处无声的对视令子佩怦然心动，她突然意识到眼前的子昂，眼神与以前已大不相同，不再是憨态可掬的迟眉钝眼，取而代之的是灵动敏锐的目光。

“你……”子佩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以为又是自己无奈的臆想。她下意识地沉吟，欲言又止。

“对，是我，我回来了！”他语气坚定。同时一把抱住了她的身体，眼眶泛红，泪水在里面打转:“谢谢你，亲爱的子佩，我昏昏沉睡了这么久，你一直等我，从没放弃!”

苦尽甘来，所有的喜悦都在今天蜂拥而至，子佩完全被眼前的幸福包围了。在嘈杂的世界里，只有他的声音让她心驰神往，在万千变换的光影中只有他的眼神让她怦然心动。叶子佩紧闭双眼，依偎在子昂宽阔温暖的胸膛中缠绵缱绻，久久，久久不愿醒来。

身后油菜花海尽情地翻滚着，送来一阵阵欢畅的沙沙声。

叶子佩缓缓睁开眼睛，眼皮像压着泰山一样沉重。然后她看到了头顶上悬挂的输液瓶，顺着输液瓶又看到了细长的输液管，再往下她看到了埋在自己手臂上的针头。

子昂颓然瘫坐在了地上。也难怪，在这荒郊野外，茫茫夜色中，面对满脸血渍的人避之还不急呢，哪还敢出手相救？他边喘着粗气边抬头望向水塘对岸——朦朦胧胧的月光下，四四方方的活动板房像一块冰冷的石头静卧在一片灰暗中，敞开着的房门处，一团衰败的枯枝藤蔓彼此交织缠绕着在寒风里胡乱地翻滚着。

“我真是没用，对不起！”想到叶子佩一个人孤零零躺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子昂的心被紧紧揪起，自责令他痛苦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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