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老波旁终于又吐出了两个字。

“检察院的斯嘉丽……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不。监听器并没有——”

老波旁猛地顿住了。

老人的声音浑厚，语调里听不出情绪，说话的方式不紧不慢。他每说一个字，都像一把锯齿状的镰刀，在人脖颈上缓缓割磨着。

“先生他——他给了斯嘉丽女士一份东西。”裴云压低了声音，好像真的不想让旁人听见一般，“斯嘉丽女士本来并没有打算把先生带回检察院，但拿到这份东西后就忽然改了口。她说证据已经提交到了检察院上级，如果现在先生不跟她走，就要立刻对整个波旁家发起控诉。”

“荒谬。”老波旁冷冷地说，“什么证据？”

“我、我不知道。”裴云紧张道，“斯嘉丽女士坚持不让我旁听，她是单独与先生会面的。但您不是在先生身上安放了监听器吗？我着急联系您就是为了这个，现在去查一下记录，应该就知道是什么证据了。”

裴云抬起眼帘，静静望着前方。

他们现在已经驶出了武曲星的空域，前方的深空之中星辰黯淡，偶有过路机甲飞过，也仿若混沌夜色中的萤火微光。他们行驶在航路上，更似汪洋大海中的轻帆，孤立无援。

机甲内黑着灯，唯有驾驶台上浅蓝的荧光微弱。此时裴云的侧脸就沉浸在光影交错之中，流畅优美的面颊，似一叶半浸在泥潭中的绿荷，凝滞不动，不知在思索什么。

艾丽大气都不敢出，她从没想过竟有人的声音会这么可怕，只听他隔着通讯器说了两个字，就令人不寒而栗。老波旁的人明明不在这里，但她却莫名觉得虚无的空气中忽然出现了两个眼睛，正阴冷地凝视着他们，仿佛秃鹫一样……

然而箭在弦上，已经不能不发。

她咬紧了牙关，屏息望向裴云。

机舱内安静得令人窒息。

短暂的一瞬过后，图朗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不安与慌乱：“可是老爷，这、这恐怕不行……”

“不行？”老波旁的声音沉了下去。

机甲中的死寂仿佛化为了实体，有千钧之力般压在艾丽胸口。她紧张憋闷到了极致，几乎下一秒就要吐出来了。

“我在检察官斯嘉丽女士的轻甲上。”裴云回答，“我正想向您汇报这件事——斯嘉丽女士不知道和先生聊了什么，她坚持称先生有重大犯罪嫌疑，要把先生带回检察院进行审问。”

老波旁沉默了。

“但图朗，你行事的分寸在哪里呢？没影子的控诉，你就同意他们押着加西亚如同罪人一般，前往检察院了？看来你是忘了临行前，我交代过你什么了。”

加西亚缓缓抬起头望向裴云，无力的手指一根根收紧了。

又是四五秒的沉默。

裴云回头看了一眼加西亚。加西亚微微冲他点了点头。

“图朗。”

“是，老爷您吩咐。”

“监听器应该已经被加西亚做了手脚，但你也不用着急取出监听器。只是接下来，你必须一步不离地跟在加西亚身边。”老波旁冷冷地说，“到了检察院也一样，我不管他们说什么，一定不能让加西亚再和任何人见面。”

裴云连忙说：“是，我明白。”

“跟紧加西亚，警告他，别再挑战我的耐心。”老波旁阴恻恻地说，“还有你，图朗……这么低级的错误，我只能容忍一次。”

裴云垂头，唇角微微勾起。

“是、是老爷，我一定按您的吩咐做。”

通讯中断了。

艾丽猛地出了口气。她刚才一直屏住呼息，差点儿背过气去，此时骤然放松简直要缺氧了。

加西亚抬头看着裴云，目光中露出浅浅的赞扬：“你做的很好。”

很少有人能面对老波旁的逼问而面不改色，更别提当着他的面撒谎了。

裴云的心智，实在是坚韧强大。

“老波旁应该并没有完全打消疑虑。他下一步应该就会去联系检察院，我们的计划败露应该只是时间问题。要抓紧了。”裴云走过来，扶起了加西亚，“你还好吗？要不要去躺一会儿？”

打了抗生素后，加西亚已经难掩困顿，方才他只是强打着精神而已。

“我没事。”他疲倦地眨了眨眼睛，“不过……休息一会儿也好。”

一会儿还要更紧迫的局面需要面对。

轻甲又航行了十几分钟，到达了既定坐标，终于与元燿和埃伦会和了。

两个机甲对接完成后，元燿几乎是抢着冲过来一把抓住了裴云，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圈，见他没事才松了口气。

“检查完了？”裴云有些好笑，“没有缺胳膊少腿，总放心了？”

元燿黑了脸：“别开这种玩笑！”

从一开始他就不想和裴云分开。虽然这计划应该并没什么危险，但万一图朗的手下不放行呢？万一有人要对他们动手呢？他们一行人，艾丽是个女孩子，加西亚那个细胳膊细腿的病夫一看就靠不住，谁来保护裴云？

但他们又不得不分头行动。

一方面，是因为驾驶学院的集训考核就定在今天。元燿要是不出现，难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而另一方面，若是太多人要跟着斯嘉丽的机甲离开，也不好过图朗手下们的那一关。

只是……

元燿抿了抿嘴角。他只要回想起方才那几个小时的焦虑等待，就觉得胸口发紧。

艾丽忍不住插嘴说：“元燿哥，你别太小看会长了。会长他——他很厉害的！”

她一想到刚才裴云和老波旁的对话，就又紧张又崇拜。

“我没小看他。”元燿反驳，却伸手牵住了裴云，“他当然厉害。只是我……”

是我放心不下而已。

生怕他少了一根头发丝。

哪怕他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我也忍不住会牵肠挂肚、患得患失。

裴云似乎懂了他话里的意思，脸也有些微微发烫，轻咳一声侧过了头去。

艾丽默默看着他俩：嗝，狗粮吃得好饱。

怎么人家出生入死之后都有爱人又是深情凝视、又是互诉衷肠，只有她一个人吃着免费的狗粮，在又胖又单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忽然有人摸了摸她的头发。

艾丽一回头，发现埃伦正低头静静地看着她。

“你这黑头发，我有点看不习惯。”埃伦说。

“是、是吗？但是不是很漂亮？”艾丽忍不住自恋地摸了摸自己柔亮的发丝。斯嘉丽女士是黑发棕眸的高冷美女，踩着高跟鞋穿套裙的模样，气场十足，唉要是她自己能有这么好看就好了……

“不好看。”埃伦摇摇头。

“什么？”艾丽目瞪口呆。她哥……也太直男了！

她有些不高兴，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说话了。却没有注意到埃伦看着她幼稚的动作，眼神柔软下来，露出了些浅浅的笑意。

裴云来到驾驶台前，设定了机甲的终点——

刻耳柏洛斯监狱。

————

与此同时。

狱卒推着小车，一步步走在过道中。随着他的脚步声，头顶的感应灯一盏盏亮起，照得前方道路一片白炽。如果没人说，恐怕不会有人想到这穹顶高阔、充满高科技感的地方，是星际最大、安保最严密的刻耳柏洛斯监狱。

此时的过道中只有狱卒一人，他头顶24小时、无死角的监视器，正随着他的行动缓缓转头，电子眼闪着微微的红光。

他来到了走廊的尽头，一闪钢铁重门面前。

检测到有人来，一面液晶面板自动出现，屏幕上出现五个字：【口令核验】

狱卒按了按耳麦：“班长，今日口令。”

耳麦轻轻滋啦了一声，随即传来声音：“黑洞时刻。”

狱卒对液晶面板重复了口令。

面板闪烁了一下，随即显示：【口令、声线、瞳虹核对通过，身份验证：0835号工作人员。请工作人员时刻牢记刻耳柏洛斯监狱的三大纪律：不与犯人交谈、不与犯人接触、不与犯人对视。请进。】

钢铁重门无声划开，明亮的光线射了出来。

狱卒推着小车走进门内，纵然已经做好了准备，还是被屋内炽亮的光线刺得眯起眼睛。他赶紧带上了准备好的护目镜。

这是一间十分宽敞的四方屋子，正中央立着四面玻璃幕墙，直通屋顶。这件屋内的墙壁、桌椅乃至简单的家具，一律使用纯白色，再配上屋顶功率强大的照射灯，让人几乎不可能睁眼视物，哪怕闭上眼睛5分钟后也会眼球生疼。

长时间处于这种强光照的环境，当然会给人带来强烈的生理不适，但更多的，则是心理上的压迫和折磨。

狱卒听人说，这间牢房，关疯过不止一个犯人。

当然，也有例外……

“哎哟，又是你啊。”

轻松又带着低笑的声音响起。不得不说，这个男人的声音，实在颇为悦耳。 m..coma

然而狱卒的浑身却猛地一凉，他赶紧低下头去装没听到，把餐盒取出来放在了传送口的位置。下一秒，餐盒就出现在了玻璃幕墙之内。

然而说话的人却并没急着去取餐盒。

“按理说，你们的排班应该是无序的呀。可我怎么觉得最近总见到你？”

是我倒霉。狱卒在心中腹诽。

监狱里有上千个狱卒，所有的清扫、送餐、押送工作，都是由中央总机随即派发，今天派到谁就是谁，狱卒们都不知道自己明天要去哪个监房工作。这项机制，防的就是狱卒被犯人蛊惑策反。

他绷紧了嘴唇不吭声，转身推着车就要走。

可那道声音，却如鬼魅般，幽幽地挥之不去。

“我算算，最近的8天，有4天都是你给送送餐。你不觉得这个频率，实在有点太高了吗？”

是有点太高了。0835号狱卒琢磨。他一会儿得去问问班长。

“虽说你们的工作都是由中央总机无序派发，但这个重复率有点离谱了。你觉得……会不会是有人故意安排你来给我送饭的呢？”

怎么可能！狱卒嗤之以鼻。最多就是派发过程中出现了小故障，只要重新测算——

不对，这个犯人怎么知道他们工作的派发流程？！

他心中一惊，大脑未及反应，下意识地已抬头向玻璃幕墙内看去。

雪白刺目的光影中可见，那身穿着黑色囚衣的高大男人正懒懒地靠在墙边。他扯了衣服的下摆给自己做了个眼罩，眼罩下方露出了线条优美的下颌和唇鼻弧线，精致得近乎完美。

看狱卒回头。他薄薄的唇角上翘，露出了个促狭的笑容。

“你看我做什么……这不是，违反规定的吗？”

老波旁终于下了最终的宣判：“现在，立刻带着加西亚，回第三星系来。”

裴云的表情依然平静，仿佛这令人措手不及的突发情况早在他的预料之中。短暂的一秒沉默之后，他神色如常地开口：“老爷。”

“你现在人在哪里？”老波旁缓缓问，“为什么不用个人终端联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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