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内除了这婆媳二人，其余七八族老都一直未曾开口，实也是除了族长外的众人，并不清楚今日族长召集他们这些人所为何事，只是见着年老成精的族长脸上暗藏的笑容，都清楚必定是件能给苏氏带来极大好处的事情。虽也有几人不愿见两位女子在这腻歪，但还是耐着性子继续听了下去，既族长也召见了刘氏婆媳，那这件利好苏氏之事也必定与二人有关。

“阿家对儿恩重如山，儿却不能不知事。”

“阿家与大郎都无甚不好，是儿一心想要和离。”

“若为子嗣缘故，我苏氏一族，十数房子弟，难道还怕日后苏清后继无人？”又有族老接话道。

谢灵均脸上的苦意一收，语气突然沉沉，只是这话语中透露出的意味刘氏却一时之间怎么也猜不到，她心中疑惑，不是来谈“赠书”之事吗？好在谢灵均并未卖关子，立马揭晓了答案。

刘氏这样一说，那些长辈族老便有一二人附和：“林氏你若有甚不平之事，大可说出来，我们这些族中长辈也可为你做主。”因林琬自小在苏氏庄园长大，且林父学识渊博，在当朝都小有名气，教导苏氏子弟也尽心尽力，这些族老的家中都有当初在林父身前求学的子孙，面对林琬这个“恩人”之女，族老们既赶上了此事，便都开口声援。

刘氏闻言，身子不由抖了一下，她还紧握着谢灵均胳膊，谢灵均自然也感受到了她的小动作，双目微垂，嘴角勾了勾。

“阿家......”谢灵均故意停顿了一个呼吸，刘氏的心随着她的话语提了起来。

“今日，儿便自请下堂，与大郎一别两宽，还望阿家做主，允儿离去！”

这句话却好似平地一声惊雷，在厅中猛地炸响，震惊了在场所有人。族长一直抚着胡子的手也顿了一瞬，只是比起其他人脸上吃惊的神色，他的面色是异常的平静，显然早就知晓。

“大娘说得什么胡话！”刘氏惊愕布满全脸，脑子一时乱哄哄的，下意识走上前来攒住谢灵均的胳膊。

厅中的男人都没有开口，气氛越来越沉闷，谢灵均抬眼看了看刘氏站在厅堂中央，已是有些颤抖的身体，嘴唇一勾，却是用手撑着席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这番动静不算小，立马引来了所有人的注视。

谢灵均也不发憷，而是稳了稳身子，双手抵额，向着刘氏行了个正经的揖礼，神色之庄重，让刘氏不禁面色大惊，稍稍往后退了一步。往日林婉对她虽是恭敬，但两人成为婆媳也有四年之久，等闲场合不会行如此大礼，却不知今日是要作何，她心中不由惴惴。

“阿家安好。”谢灵均装作没看见刘氏的动作，继续说了下去。

见着满屋子的族中掌事者，向来欺软怕硬的刘氏身子不禁微微瑟缩，头也低垂，竟让她那浑圆的身子都显得有些可怜。

谢灵均微微挣扎了一下，没挣开，便停住了动作。

“可是我母子二人平素做了让你烦心之事？”刘氏假意问道，她一时拿捏不准谢灵均是不是故意以退为进。

听着刘氏的安慰，一直面容沉静的谢灵均却在众人的注视下露出了一丝苦笑，搭着她脸上遗留的那丝苍白，让人不禁想她心中是装了多少愁苦。

“如今你身子康健，我也算对大郎有了交代。”

刘氏声音粗哑，本是沉浸在年轻女子绵言细语中的族老们都忍不住皱了皱眉，脸上露出不快之色。

“儿因产后之疾，伤了女子根本，于子嗣有碍。然大郎也年二十有余，切不能因儿一己之私，致使大郎日后膝下空空，那便是儿之罪过了。”

听到此处，刘氏已吃惊得合不拢嘴，她此时还在畅想，这林大娘不会是想拿出银钱替儿子买几个年轻好生养的婢妾吧。她心中忍不住开始盘算起来，只此事若在族老面前都过了明路，都知她的贤惠，日后对她还真不好拿捏了。但不过纳妾小事，用得着请出诸位族老吗，刘氏眼珠微动。

这自然说的若日后苏清与林琬膝下无子，便可从另一房过继子嗣。

谢灵均用余光瞥了瞥身旁的刘氏，果然她的脸色已经黑得不行。刘氏怎么会允许她家将来被哪个隔房子孙继承，苏家虽比不上大宗的富贵，但在整个苏氏庄园，也算是中等人家，况且苏清如今还在府城谋了官职，眼看日后前程必不会差，这一切都肯定得留给刘氏自个的亲孙子。

刘氏心中焦急不已，但反驳的话语却不能说出口，现今世道，宗族势力强大，若刘氏说出看不上别房子孙的话，定会惹怒在场的族长跟族老。

因这事必得刘氏点头才能作数，众人的目光都投向她，看她是个什么说法。

苏氏富贵了近百年，族中也出过几个微末小官，最高不过六百石，始终够不上世家的边，但朝中隐隐有风声近些年要重修《氏族志》，且此次会扩充世家的数目，苏氏全族便愈加注重名声，而善待林琬这个大儒之后就是很寻常的举措了。

这回谢灵均也没出声替刘氏辩解，而是随着众人一同转头看向她。

刘氏颤抖得更厉害了，牙关紧咬，始终没有张嘴，看得族老们都渐渐面露不快，她心中惧怕但又深恨谢灵均这个害人精，正当准备先假意同意待日后再寻办法用药毒死谢灵均，一了百了，儿子择妻另娶后再生子，总能堵住这些老头子们的嘴了。

却还没等到刘氏开口，温柔绵软的女声又响起。

“儿谢过诸位长辈的回护，只儿心意已决，切不可因儿之故使得大郎与宗族心生嫌隙。”

“大郎毕竟已有四百石之职，日后更是前途不可估量。”

说罢，谢灵均从刘氏手中挣脱出胳膊，又双手抵额向族老们行了个大礼。这话虽然说得隐晦，但暗藏锥心之言，只差没明摆着说，苏清可不是你们能白白欺负的，人家现在可是有了官职的人。

族老们听着，只觉得心中不快，他们难道还会惧怕一个小辈离心吗？但却未曾有人再发一言。

“便依了你吧。”一直沉默不言的苏氏族长突然开口，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刘氏先归家去取婚书。”族长一锤定音，饶是刘氏此刻脑袋还懵懵然，也下意识地答应，面色十分复杂地看了谢灵均一眼，便退了下去。

“如今世道不平，虽不如北方诸多战事，但你一个小小女子也不能独自过活，不如依旧留在苏氏，若你有再醮之意，苏氏年轻一辈任由挑选。”

看来那些书册真是万分合族长的心意，连苏氏子弟随便挑选的话都说了出口，心知一切不过是看在她早早便送过去的那批书册的份上，谢灵均也不当真，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

族长看着她的动作，颇有些失望的叹了口气。

有了族长的表态，谢灵均拿到和离书十分的顺利，纵使刘氏心有不甘，觉得事情超过了自己的掌控，且她又不知道儿子的态度，但被族长强压着，便只能如谢灵均所愿。

苏家所居的小院之中，孙氏夫妇俩正面带喜意地替谢灵均收拾着行李，谢灵均本想自己搭把手，但被孙氏制止了，只说她才大病初愈，万不可劳累。

起初孙氏得知她家大娘子有和离之意还十分反对，待到后来谢灵均说出了刘氏母子想要她的命，好让苏清另娶的事实，一时照料她长大的孙氏怒不可遏地想要找刘氏讨个说法，还是谢灵均劝住了她，说如今她们都在苏氏庄园，势单力薄，惹怒了刘氏，她一包药把她们全部药死了，也没人会因此让刘氏偿命，还不如先离开苏氏，以图日后，孙氏便被说服了。

刘氏不错眼地带着王婆子盯着孙氏的动作，生怕她多拿了一丝属于孙家的物什，看着那一匹匹被抱走的绢布，刘氏脸色阴沉，便要开口。

“阿家可还记得，大郎离开那日，儿取了数十匹绢与他，生怕他跑官花用不足，如今想来也有五六月之久了。”谢灵均笑呵呵的，让刘氏本想说的话噎了回去。

林父一生只林琬一女，积累的家财尽数归于女儿的嫁妆之中，光是可直接做钱币花用的绢布便有几十匹，按如今的市价，这便是好几万钱，谢灵均算过，林琬的嫁妆总计可达十万钱之多，而如今好一点的屋舍也不过三四万钱。

然而与苏清成婚不过四年，林琬当初的嫁妆便只剩下不到三万钱。

刘氏居然还贪心不足，打着林琬剩下嫁妆的主意，好在谢灵均早在赠书之时便与族长达成了协议，族长提供一队随从护送她去往南丰县，而这些人便正在院外等候着。刘氏有所忌惮，虽然心中不甘，若谢灵均早早死了，她一个孤女，这些嫁妆还不是都归苏家所有，但即使恨得不行，众目睽睽之下却什么都不敢做，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财货一点点地被搬走。

“阿家，儿这便就此别过，还望您余生长命百岁，无病无忧！”

谢灵均朝着刘氏拱拱手，嘴上虽说着吉祥话，但神情却突然变得十分冷漠，像是终于撕下了往日温和的面具，看得刘氏一阵心惊，下意识倚在王婆子的身上。

“你！你！”

刘氏颤抖着手指指着谢灵均的背影，心中泛起一阵恐慌，她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当夜，便有另一仆从匆匆从苏家出来，向着府城赶去。

这便是早已在去往南丰县路途上的谢灵均所不知晓的了，只不过谢灵均就算得知刘氏立马向苏清传信，她也并不会在意，苏清那等心狠手辣之辈，即使不对她起丝毫怀疑，也并不会放过她这个原配，免得扰了他爬裙带的上升之路。谢灵均自然可以一直到最后离开之时都对着刘氏装模作样，但她仍旧选择了露出真面目，好让刘氏在她离开之后惶惶不可终日！

“林大娘子，前面有一处棚子，是否就此休息片刻？”

随从中的管事前来询问谢灵均，族长派给谢灵均的随从共有六人，个个精悍无比，应是苏氏拿得出的好手了，她一路上对这些人也颇为礼待。

谢灵均不置可否，连主带仆一行九人一进棚子便把剩下的一张长几全部占满，很快便有一对老夫妻给众人上了各色饮子，谢灵均只推脱不渴，把自己那杯让给了一个年轻随从。

棚子内除了他们这行人，另还有两张几案，突然，旁边的客人传来一阵叫好鼓劲之声，众人都不禁转头望那处看去。

只见棚子外的荒野之处，两个身影纠缠在一起，为的却是不知是谁随手丢出去的一团果子。

而两道身影之中，一个为一只浑身漆黑目露凶光的野狗，剩下却是个披着块四处都是破洞的麻布，露出全身瘦弱凸出的骨节，头发如同野草一般的小孩。

竟是一出人与狗争食的“好戏”！

还没等到谢灵均出言制止，两个同样骨瘦如柴的身影一同消失在后头的密林之中，谢灵均下意识地便想要跟上，却立马被孙氏拦下，考虑到林琬这身体的柔弱，谢灵均也没逞强，而是请求管事帮她去寻一寻那个孩子，管事随即派了两个人朝着小孩消失的方向赶去。

“真稀奇，这小孩不是消失了好几年了吗？我以为他早没命了。”

“看来你是好几月都没走这条路了吧，他回来可是有一段日子了。”

谢灵均听着旁边几案人的谈话，似乎是知道小孩的身世，便去打听，在钱币的作用下，谢灵均得知了那与野狗争食的孩子的过往。

小孩自幼被家人抛弃在荒野，被一头母狼捡了回去喂养长大，起初行为如幼犬，还险些被人捉去当做奇珍供贵人逗乐，但他十分有警觉地逃脱了，过了好几年才又在此处出现，不知从哪学会了人行，便也没当初那么引人注目了。

年纪有说七岁，有说十岁的，这却是没有人敢肯定了。

“儿思前想后，仍觉得人若知恩不报，岂不是牲畜不如。”谢灵均说这句话时，沉如水的双眸紧盯着刘氏，她下意识觉得这句话暗有所指，面上不由一僵。

“近些时日，儿苦病卧床，全赖阿家悉心照料，今日才得以痊愈。自儿入苏氏门中四载，不仅大郎对儿一直关爱有加，阿家也待儿如亲女。”

这话说得刘氏一阵心虚，额头也浸出汗意，儿子不在身边，她也没个拿主意的人，下意识地觉得谢灵均如此兴师动众并不是什么好事，便直接开口打断她：“你我母女，作何说这些外道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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