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穆念云仿佛用尽了所有的气力，没有埋怨，亦没有指责，有的，只是颓然。

这些余留下来的人，不论身份贵贱与否，能陪着穆将军府一起走到这里，已经实属不易。

“是的！”苏雨烟点点头，斩钉截铁地道：“如今女儿已经无家可归，一个不入族谱的孤魂野鬼，如果您不收留的话，现在就赶我离开吧。”

良久，穆老爷子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这位曾经在战场上杀敌无数，宁折不弯的老人，眼角流出了一缕浊泪。

况且，真正高贵又能如何?

“雨烟...”

“父亲，”穆老爷子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身侧的苏雨烟打断，“从我许给穆家的那一天起，我便已经是穆家的人，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得到您的允许，允我自作主张，加入穆氏。”

穆老爷子混浊的眼眸中闪过一抹清明，怔怔道：“孩子，难道你...”

这些人，这些事，活了几十年的穆念云早已看透，无需言明，只是...

“穆管家，一会带他们下去，账房里的，看得上的，都给他们分了吧。另外，这些时间，谢谢大家了，都散了另寻他处吧。”苏雨烟说完微微欠身，做最后的告别。

这便是主仆间最后的告别，从此，世上便再无穆将军府。

石凳上，坐着一老者，鬓角处生满白发，头发上扎着，倒也精神，只是眉宇间隐有黑色丝线，透露着几分死气。

要说这印堂发黑，是为大凶的说法，也不算空穴来风。

但是，若你细看，定能发现老者的手上、身上，也布满了如蜈蚣般错乱斑驳的纹理，如一条条毒虫，蚕食着老者的生机，只待些许时日，这个看似行将就木的老者，就真的走到了生命尽头。

穆将军府大门禁闭的背后，一处雅香的院落中。

穆管家等人也知道主子的意思，连忙还礼后，低着头一并离开。

要说的，他们用行动做了，能做的，也只余下内心的期盼和祝福。

“今日过后，便，都散了吧。”

更有甚者，凄凄惨惨，如丧考妣，心有不甘又不知路在何方。

老者正是穆将军府的主人——穆念云。

现在还不是个个如避瘟神，连昔日的这些个下人都不如。

仗义多为屠狗辈，最是无情帝王家。

“好！好！好啊！”

在两位儿子相继战死后都未曾留下泪水的老人，此刻眼眶却是被泪水淹没。

穆老爷没想到，在自己将死之期，还有一个能令他快慰的女儿。

他同时也在笑，这眼泪，谁说不是幸福呢。

“好好好！”穆老爷子再次大吼三声，扶起跪在地上的苏雨烟，不，是穆雨烟，穆家儿郎。

“烟儿。”穆老爷子说这话的时候整个人似乎年轻了许多，“穆将军府，你，还是要离开的。”

“父亲！”穆雨烟急忙道，她与苏家闹翻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抱了必死之心，为了能和穆将军府共存亡？若是想要临阵脱逃，何须现在。

“你听我说，”穆老爷子欣慰地点点头，那黑色斑驳的死气使他不能轻松地挺直腰杆，“我知道你的决心，所以你才更需要为我穆家保留一丝血脉。”

“说起来，是我穆家对不起你。傻丫头，我知道，现在咱们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穆老爷再次坐了下来，抚摸着面前三块新立的灵位，他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儿媳。

“你尚未过门便成了寡妇，穆家耽误了你一生，如今我代表穆家先祖收你入穆家族谱，赐穆姓，唤穆雨烟，从此你便是我穆家子孙。现在，我需要你在你哥哥嫂嫂的灵位面前发誓，忠于穆家。”

穆雨烟眼中浮现一抹痛苦的挣扎，但很快，她醒悟过来，在曾经的丈夫，现在的哥哥面前郑重宣誓。

一个连死都不怕的女人，有了家，有了归属，她还有什么不敢立下的誓言？

“只要父亲不让女儿临阵脱逃，女儿发誓，永远忠于穆家，决不敢做有损穆家颜面之事。”

穆雨烟面容决绝，一心赴死，穆老爷子何尝不知，只是，他不想害了她。

就像穆老爷自己说的，他收入穆家的这个女儿正值芳华，艳冠群芳，在京城这个人杰地灵的庄严圣地都极负盛名，能与之比拟的少女屈指可数。

本来联姻穆将军府是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和美谈，谁曾想的到，厄难突至，葬礼赶在了婚礼的前头。

或许连苏家自己都没有想到，未成大礼的女儿竟然还学起了说书故事中忠贞不渝的爱情故事，坚决要嫁入穆家。

退一步讲，如果穆将军府威势仍在，苏家作为商人倒也可以接受，偏偏穆家的两个儿子全都战死，连穆老爷自己也是身受重伤，摇摇欲坠。

一夜之间，穆家分崩离析。

商人重利，及时挽回颓势是止损的最优选择。

苏家没想到苏雨烟如此决绝，京城人家没想到穆家这颗大树在短短数月内便倒塌、腐烂。

可惜了穆家，也可惜了倔强的苏雨烟。

不过今日好了，穆家彻底倒了，苏雨烟的名字也从历史上消失，只留下一个唤作穆雨烟的女子，以及她独自追求自由和爱情的浪漫故事。

“我们穆家，除支脉在一些偏远的地方栖息以外，老大还有一个不成器丫头。我要你带着她，去一个叫云中城的地界，在那里，拜访居住在那里的天命大师。”

“小蝶？”穆老爷子口中的老大也就是穆家长子，穆雨烟现在的大哥。

穆小蝶，大哥的女儿，穆雨烟的侄女，论起来，穆小蝶还得管穆雨烟叫一声姑姑。

穆雨烟蹙了蹙蛾眉，心中有些不愿，只是她也不愿意忤逆父亲的意思。

“父亲，小蝶的话，完全可以托旁人送到支脉去生活，以我们穆家的名义，这点小忙他们还是愿意帮衬的。”穆雨烟委婉地说道，“而且您也不用太过担心，平日里，支脉也没少受您的恩惠和照拂，他们一定会悉心照顾小蝶，让她平安度过一生的。”

穆老爷子摇摇头：“傻孩子，难道现在你还以为，你我都死了，穆家就会无碍？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你我倒下的瞬间，小蝶和那些族人都会被彻底抹杀！”

穆雨烟仿似想到了什么，抬起头颅，那张明艳丽人的面容上写满了震惊，那对清波流转的双眸中印满了不解。

“是的。”穆老爷子点点头，望向宫廷的方向，眼中凶光闪烁，“除了他们，谁又能让我穆家在京城举目无亲，俯仰皆敌，就凭他一个依靠祖辈余荫的二品候家的二世子吗！真是笑话。”

面前的石桌在穆老爷的拳头下变得四分五裂，死气让他英雄迟暮，但还没到任人揉捏的程度，纵然是死，他也要把那个践踏穆将军府尊严的人，扒层皮下来不可。

这一刻，穆雨烟仿佛又看见了那个豪气万丈，拥有万夫不当之勇，冲阵杀敌，令人敬佩和胆寒的穆大将军。

“所以，烟儿，父亲求你。”穆老爷收住杀意，对穆雨烟说道，“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不公平，但是，就当是为了整个穆家，带着小蝶离开，前往云中城，找那位天命大师。”

天命大师？穆雨烟已经不止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整个京城，不，整个出云帝国的人几乎没有不知道这位天命大师。

可是，天命大师已经数十年未曾开启过门户，更别说请大师帮忙了。

这个托辞，穆雨烟不能接受。

就在穆家父女僵持的时间，外面传来轰鸣声，看来有人坐不住，开始在叫门了。

昔日把酒言欢的弟兄，共商天下的君臣，一旦失去了价值，在新的利益链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老者的身侧还站着一人，正是京城家喻户晓的美妇苏雨烟。

相接数十步的亭台间，稀稀拉拉地站着十数人，均是保持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入定姿态，等待最后的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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