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君微微叹息，当下遣散了仙侍，自己执了麈尾，守在殿外。

“陛下今日可还好么？”美人含笑，拂起珠帘，捧了玉案，盈盈步入。

“呃……”他依言试着让灵力在体内运转，“暖洋洋的，似乎好了很多。”

“玉儿，这药和往日的不同，只能缓解你的痛楚。”事到临头，她终究有些犹豫不决，声音颤巍巍的，“老君和岐黄、素女等人商议了一个新的医治之法，可以根除穷奇之祸，只是……可能会有些疼，你，你能忍耐吗？”

“还，还好……”他坐在床前，仅穿了青色的寝衣，面上亦是笑着的，只是长发散乱，冷汗沿着青丝落到玉砖之上，滴答，滴答。

“本座今天什么都没带。”

“好吧好吧。”他无奈地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咦，今天的不是很苦啊？”

“嗯。”她点点头，问道，“玉儿，你现下运息如何？”www.qixinyuan.com.cn 米妮小说网

“又苦了你了，要去管那些劳什子的政务。”他强笑道，“今天这里发大水，明天那里闹蝗灾，今天女人殷殷求子，明日男人想要金榜题名，一会要平难，一会要祈福，大事小情全来找我这个天帝，诸位臣工可是铁了心要看本座笑话，个个都作壁上观，宁死不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件事，只会‘全凭陛下圣裁’，真真是烦死人了。”

“你既揽了这苦差事，便好好做吧，怨天尤人，可不像堂堂天帝应有的样子。”她放下案，端起来羊脂玉碗，步履姗姗，缓缓行至他面前，“今日份的汤药，快喝了吧。”

“苦差事还好，最惹人厌憎的便是这苦药汤。”他皱起了好看的眉，眼睛里水汪汪的，一脸的苦相，“今天不要喝了吧，好不好？”

每日仍有奏报递至九成宫，只是批阅之人变成了那位天后娘娘。

今日，已到日中时分，她搁下了朱笔，缓缓起身，转入内里。

迎面遇到的是老君，她敛衽为礼，老君面有忧色：“娘娘……”

本来勤于政务的天帝陛下，近日忽然不见了踪影，连朝会都不再出席。一时间外廷议论纷纷，虽然得知陛下正在为六界祈福，举行斋戒，闭关七七四十九天，却是按捺不住人心浮动，谣言四起——弑父夺母，终归要自食恶果的，连天帝陛下也不例外，恐怕是重疾缠身，命不久矣。

“不好。现在正是午时，是老君吩咐的时辰，你速速喝了，不得讨价还价。”她摆出一副严厉的模样，“你那日可是险些又伤了我，答应以后都听我的，作为赔罪。这么快就反悔了么？”

“啊，这……”他撇撇嘴，又讨好地说，“有没有糖？”

“借老君吉言。”她略一颔首，随即飘然入内。

“事已至此，岂能回头？老君勿忧，本座自有应对之法。”

看到她异常坚决，老君只得道：“那么，臣在外护法，谨祝娘娘天随人愿，事皆周全！”

他想站起来，紧紧地拥抱她，却只动了一下，便又坐回了原处，大殿之中，回荡着“哗啦哗啦”的铁索之声——天帝自穿了琵琶骨，困住自己的手脚，生怕自己受控于穷奇，一时愤怒伤了人。前日他便因琐事，一道冰凌取了近侍的性命。

个中情由，娘娘也是问了邝露才知：那被杀的郎官便是当时被她救下之人，陛下还是知道了前情，猗兰，萦川，甚至当日殿中当值的所有人，都被送进了掖庭狱，并且再也没有人活着出来。

他叹道：“那根治之法我亦知晓，需要以赤霄剑辅琉璃净火而施为。只是如今宝剑已毁，如何更有他法？”

“琉璃净火本是凤凰族所创，经过火神祝融的改造，更成为火系法术之最高秘要。前段时间，我翻阅了鸟族金匮和天界琅嬛藏书，又与老君等人商议，发现此法可以不必借助赤霄剑，亦能以灵力导引，清除毒秽，只是少了宝剑之助，病患直接接触琉璃净火，有如五内俱焚，极为痛苦……所以，时至今日，我才敢和你言明。”她垂下眼帘，“玉儿，此法一旦催动，便不可中止，我担心，你会中途受不了这烈焰之苦……”

“这，是要你来施法吗？”他摇头，“我不怕吃苦，只是你身子未大安，我绝不能让你涉险！”

“旭儿之前被太微谋害，用药伤了根本，短期内无法复原。这六界内，懂得琉璃净火之术的，只有我二人。你放心，我不过是施法而已，不会伤到自身。”她轻笑道，“我那三万天劫的修为，可不是骗人的，如今，我可是六界灵力最高的凤凰呢。”

她忽地“偷袭”，在他脸上啄了一下，又立刻退了回去，昂起了高傲的头，格格地笑着。看在他眼里分外可爱，润玉只觉得这一刻，她无论有何所求，他都必要为她办到，情不自禁道：“荼姚……”

他这一时忘情之际，已经着了她的道——荼姚一扬手，缚神索已经上了他的身，他再难动弹。

“荼姚，你！”他挣扎着。

“陛下想不到吧。”她笑了笑，从袖子里取了一支金色羽箭出来，“这是后羿当日射落金乌之箭，含日之精，火灵极强，今天，我可要拿它来谋朝篡位了啊。”

“你……你在说什么？”

她更不答话，奋力一挥，瞬间，金色羽箭幻化万千，每一支都刺入了他的体内，顿时，血流如注！

润玉大声叫喊起来，那喊声竟然不似人声，更像兽类的嗥叫，一声高过一声，似欲噬人，他睁大了双眼，眼中碧绿如深潭，如暗穴，泛着可怖的光。此时明明日当正午，殿中这凄厉的惨叫却令人仿佛身处幽夜，周身寒冽。

殿外的郎官惊惶不已，想要冲到殿内去一看究竟，却被老君拂尘一扫，挡在了外面。

寝殿里，在润玉的嘶喊声中，荼姚拔出了青灵刃，在掌心一划，顿时鲜血流出，她一凝神，手上便生了一朵莲花，蓝色的火焰由于凤凰之血的加持，而燃烧得愈益旺盛。

荼姚面沉如水，朗声吟唱：“离火正炽，燃此仙躯，九幽十类，琉璃净持，患无不痊，疾无不愈！”

素色的衣袂一举，那莲花便落到了润玉身上。随着凤血源源不断地注入，莲花越发舒展，在火光中，鲜血中，最终盛极而凋，落英如雨，坠到了他的伤口处，燃起新的焰。

“啊！啊！你这个妖妇！你好狠心！”那温文纯善的脸因痛苦而变得狰狞扭曲，润玉大吼着，“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她神色一滞，之后，继续催动灵力，让那火烧得更烈。

铁索在玉石砖面上碰撞着，发出巨大的声响。润玉疼痛欲死，踢倒撞翻了身边的一切，床榻，宫灯，摆设，珍玩……

“我杀了你！荼姚！我杀了你！你不得好死！我诅咒你！”他喊着，“你休想称心如意！你休想！我要杀了他，杀了你！”

“快要死的人，还这么多话。”她冷冷地道。

他身周都是火，看上去须发未伤，却是焚心灭内。

喊声渐弱，火势转强，最后那点莲蕊落到了他的天灵盖。

“砰”的一声，润玉倒在了地上。

殿内逐渐平静了下来，殿外的老君舒了一口气，眉心却是皱的更深了。

“玉儿，玉儿！”

迷迷糊糊之间，润玉睁开了眼。

他的额发已经湿透，但那双眼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光彩，墨如点漆，亮若星辰。

“母神……”他在她的怀中醒来，只觉如同梦境。

“玉儿，你还好么，身上还疼么？”她仔细地用手理着他的发，眼里湿润了。

“嗯，母神……”他已经恢复了气力，只是贪恋她身上的暖意，不想起身，懒懒地窝在她怀里，笑道，“母神确是好手段，连玉儿都上当了呢。”

“才醒了就不讨人喜欢了，还是睡着的时候可爱些。”她低头，轻轻一笑，“玉儿，你说过会听我的话，是不是？”

“是啊。”他枕着她的膝，仰头望着她，“你要信我，将来日子长着呢，我一定会证明给你看。”

“将来日子长着呢……”她重复着他的话，有点出神。

“母神？荼姚？”他晃了晃她的袖子。

她像一片飘零的树叶，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

“荼姚，荼姚！”他抱住了她软软的身躯，把她搂到怀中，焦急地唤着她的名字。

“咳咳……玉儿，”那只凤凰面色惨白，咯血不止，“没事，不要怕。”

她的血流了身前一地，和他刚刚负伤的血融在了一起，两人的身上，仿佛染上了万千霞光。

“你，你！”他又惊又急，忽然想到了什么，“不对，你刚刚给我喝了什么？我的伤不可能好得这样快，你也不会因为使了琉璃净火就如此不支，到底是什么？”

“呵，是要你命的毒药，你怕不怕？”她的笑难掩疲惫，整个人倦到了极处，似乎随时都要睡去。

“荼姚！”他咬牙切齿，“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这种话，我这就去召老君他们来！”

“他们都被我打发出去了……”她的声音软得像水面的微风，“润玉，我有话想对你说，你说过听我的话……”

他忍了泪，努力让自己安静下来：“好，你说，我听。”

“你初登大宝，便多行杀戮，虽是为了定乱，却也未免有伤天和，人言可畏，攻心为上，还是要行中道，施仁政，方可长治久安。”

“可是他们竟敢说你……”他怒火又起，“别的事情也就罢了，事涉你的清誉，我绝不许他们妄议本座的天后！”

“你便是这样感情用事，这点就不及你的父帝了……”她咳了一声，嘴角边朱色流下，慌得他忙为她擦拭，她摇摇头，“人哪里杀得尽，何况……何况他们说的也是事实……”

“我不许你胡说，荼姚，你好好的，不要为那些胡说八道伤了心神，好吗？”

“还有旭儿……我可怜的孩儿，他父母离心，自己又为人率真，一味勇武，多处树敌都不知晓，还要你这个做兄长的，多费心周全……”

“我会好好对他，你不必忧虑！”他一探她的灵息，流溢之速比往日更加迅疾，忍不住堕下泪来，“你在嘱托我后事吗？荼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会突然衰弱至此？”

她微笑着：“你，也要好好的。我知道锦觅的事情上你受了委屈，但是感情也是强求无益，邝露对你极是关切，我看她很好，然而若论门第和助力，或许穗禾更合适……”

“荼姚！你，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他气的脸色发青，声音颤抖，“你答应了我什么，你这便不记得了吗？”

“没有哪只凤凰，在失了凤髓之后，还能活着……”她缓缓地道，“润玉，莫白白受了这洗髓之苦，放下旧事，也是放过自己……”

“你，你竟敢动用禁术！你疯了！”润玉目眦欲裂，他不管不顾，只往她体内输送着灵力，却如石沉大海，不起波澜，那流逝的速度更快了，“荼姚，荼姚！我不许你死，我是天帝，我的话就是天命，我说了你不可以死，你便不可以死！你敢丢下我！你敢！那我就杀了旭凤！你最爱的儿子！我，我还要踏平翼渺洲！我，我……”

“你不会的，我知道。”她的脸上是笃定的笑，“你还要一统天界，万世升平，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你，你是吃定了我不能拿你怎么样是不是！你真狠毒！”他声转凄惶，泪流满面，“荼姚，我求你，不要离开我，不要死，求求你了！只要你好好活着，我什么都答应你！”

“我之前杀你母亲，屠你母族，但父仇不共戴天，她欲夺我后位，又妄图谋害我儿，时至今日，我依然不悔。”她的气息越来越弱，“如今以命相抵，这两世恩怨，我也算清偿了，你莫要再记恨我了吧……”

“不，没那么容易偿还的！你不能这样一走了之！你不能再丢下我！”他痛哭失声，“荼姚，母神……玉儿求你了……求你……”

她面露不忍之色，转过头去，闭上了眼睛：“凤凰族一生，仅有一个伴侣。太微……他终究是我夫君……我只爱他一人……”

“不！你说过你已经和他一刀两断，我不信！”

“润玉，我……”她心头一紧，呕出一大口鲜血，染了他已经殷红斑斓的前襟，“我，我心中只有他……我恨他，也尝试过接受你，可我还是做不到……对不起，我食言了……”

“你骗我，你骗我！”

“大梦三生，往事皆如浮云……”她的声音比博山炉上的烟雾还要缥缈，“我好累……润玉，就当做了一个梦吧……”

“不，不！荼姚，荼姚！荼姚——”

第八卷《忍使萧郎受重名》终。第九卷待开。

天后娘娘闻讯便去找陛下求情，不料陛下虽是对她敬重万分，行事却是毫不让步，两人一言不合，陛下大怒，险些再度失控伤了娘娘，待清醒之后，他自责不已，便自行穿骨，再不肯出寝宫半步，朝政之事只得暂时由天后裁决。无广告网am~w~w.

“老君，陛下的情形如何？”她轻声问道。

“一切均已妥当。只是……”老君迟疑，“事关重大，娘娘，还是要三思而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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