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贾政一回来就开这口，王夫人也不好拒绝，若是当初，还有老太太要伺候，倒是能借口省下这笔银子。

贾政知晓王夫人既然说这话，那必然就是考虑周到了，已经是满意。

宝玉进屋，到了内厅里，规规矩矩给贾政和王夫人请了安，再慰问道：「老爷任上辛苦劳累。」

「哼！」

「听闻宝玉散了值，怎么不见？」

王夫人只得勉强劝了一阵。

忽有人来传话：「宝玉过来了！」

王夫人叫带进屋里来。

贾政道：「也不是我起心非要他来拜，只是前面乐善郡王寻我议亲，想求娶三姑娘做府里媳妇。但宝玉已是这般大了，却还不曾成家，等日后乐善王府的人过来见了，谁知道是个什么说法？」

王夫人听说要与乐善王爷结亲，已是喜不自禁。

探春虽不是她生的，却是她养的，自小便是亲近。加上那多事的赵姨娘还贬在金陵，她们便是一对正经母女，怎么能不喜？

先前听乐善郡王一席话，终究叫他有心去那边提一提。

打发了这事，贾政便换了衣裳，先来寻王夫人屋中说话。

「……京郊流民日渐聚集，大多衣食无着，骨肉离散，叫人值当去可怜。」

贾政到了家中，先是叫人去荣府那边，去看贾琏在不在。

只听到了后头责备宝玉的话，王夫人才是按捺了那喜色，叹道：「老爷您也不是不知，老太太在世时，虽说向来疼爱孙辈的哥儿姐儿，但最是离不得半刻的，还是咱们的宝玉。如今老太太过身，宝玉说要守孝三年不婚，人伦礼法在这，也不好说是错事。」

贾政摇头，气道：「仗着那微末聪明灵光，做智足以拒谏的混账事！全是往日你们酿坏了他！口内说的好听，原是替我尽孝的？不过是还怀着觊觎林家姑娘的心，才寻出这个道理来，还打量我不知道？」

「这也是积德的好事……既然老爷有这心，家里往后拮据几个月也就是了。」

从荣府搬出来花销不小，眼下还欠了那边银子，这时还捐钱粮出去，到底不是能持家的人。

王夫人很是迟疑了一会儿，才是稍稍颔首。

贾政另外来询问。

王夫人回道：「这月他确实是领的午前班次，响午时候就从宫里回来了，眼下老爷回来的早，他才一时没过来。」

贾政冷哼一声，道：「你从哪里来？」

贾宝玉如实道：「在园子里，和三妹妹说些话。」

贾政道：「虽说你已经出仕，但我也常说，读书可以明智、修身、养性，最是一日都耽误不得的，若成了惯性，养出惫懒来，往日读得再多，也全是成了无用功。你今日回家这许久了，就是去寻你妹妹说玩笑话？」

王夫人忙拉着身边宝玉的手，帮忙辩解道：「用了饭后宝玉不曾睡中觉，在房里练了许久的字，他妹妹来找，才歇息了半个时辰。」

贾政道：「三姑娘怎么会打扰他用功？可见是这畜生分了心，学了些精致的淘气，倒叫他带坏了姊妹！」

贾政一面说，一面拍着炕上小方桌，上头的干果震落，洒在炕上。

宝玉缩了缩头，嘘若寒蝉，勉强回道：「原是家里姊妹们搬出了大观园冷清，才多去说了几句，又听说荣府大观园要拆了，

因事情极大，又多留了一阵，一时不知道老爷也回府来了。」

「大观园要拆了？」

贾政听得不免一怔，好半响才是摇摇头，没兴致训话了，叫宝玉先下去。

大观园本是元春的省亲别墅，但如今元春都安葬去了金陵老家，这省亲别墅本就失格，早晚是要拆的。

……

宝玉逃得出来，不免仰天唉声叹气一阵。

如今大嫂子、三姑娘搬出了荣府，林妹妹去了姑苏，二姐姐又筹备出嫁，那大观园里也实在没什么人了。

好好的世外桃源般的园子散尽，如何不叫人伤心。

贾宝玉仍往园子里来，探春见他这等的愁苦神色，待问了缘由，反而是笑了。

「还有心哀叹大观园那边，想来老爷这次是没怎么训话。依我看，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姊妹们大了，当然各有去处，我素来为大观园费心的，尚且能看得开。就说眼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琏二哥主持，二姐姐嫁给知根知底的人家，已经是件幸事。」

眼见探春说了这些，宝玉也只好颔首，又自顾自的祈愿一阵，盼望二姐姐的男方是个好人家。

探春见了这般行为，少不得乐不可支一阵。

忽的，侍书从外头过来，焦急道：「茗烟在二道门传话，说老爷要去荣府，让宝玉一起去。还有另外的话，说老爷和夫人要帮三姑娘定亲了！」

探春笑意顿消，末了，不过长叹一声罢了。

外头催得紧，宝玉不及来和探春多说些什么安慰话，只得先往外头来。

……

荣国府，荣禧堂内。

因二姑娘迎春出嫁在即，王熙凤扳着手指和贾琏计算贾母的私房遗产。

「老太太的东西翻箱倒笼，从做媳妇到如今，体己不少。除去前些年两府穷困花销出去的，另外还早定了话，现银两万七千多两里面，大半分给迎春、探春、惜春做嫁妆，其他三千两留给湘云，三千两留给珠大嫂子，三千两留给尤太太。还有五百两给嫁去薛家的邢岫烟，五百两给大嫂子的两个娘家妹妹，也算是全了她们在大观园住过一场的人情。」

「收拾出来的几十箱衣裳首饰，老太太、老荣公的都有，叫两位太太都分了，这是小头。其它的金银摆件房契地契，一半留给了宝玉，三停留给咱们，其它的叫琮哥儿、环哥儿分了，这才是大头。」

「还有里头的人伺候老太太这么些年，也要有些分派，如今再推不得了，该配人的配人，该开恩放回的全部放回，只寻三四家人给二姑娘做陪房……」

本来是说二姑娘迎春嫁妆的事，凤姐儿说着说着，不免动了气性。

「不好算这事。只让沾着光分些金银摆件，现银别人都有，我却不见着？哪怕分个三五百两给我也好，也不用叫人背地里笑话。」

宝玉那边凤姐儿还不说，反正老太太本就是心偏到没边的，只是还比不过史湘云，叫凤姐儿不免生气。

听说若不是老太太在睡梦中突然走了，本来是有意指婚让史湘云嫁给贾琏做侧室。

有着这纠缠在，所以凤姐儿才不免发着牢骚。

近日家事国事一齐来了，贾琏繁忙的很，听了这话只摇头道：「金陵荣府老宅子不是已经叫你打理了，还有什么不知足？本就是老太太的私人体己，二老爷一向注重规矩的都没说什么，随老太太的心意分完，权当是尽孝心了。」

「你都这样说了，我哪里敢不应。」

凤姐儿只好寻回话头，道：「陪嫁的丫鬟都选好。只是二姑娘的陪房那里，司棋的老子娘可以算一家，正好是王善保家的女婿家，太太也放心。另外要寻的几家人我还没主意，

按理鸳鸯也算合适，只是她还没嫁人成家，不好算做嬷嬷，去做陪嫁丫鬟又委屈了。算来算去，不如叫二姑娘自个选罢了。」

贾琏道：「这个好，你拿主意就是了，朝廷里近来忙碌，俺也没心思还做这繁琐的事，你帮我多多费心，别让迎春觉得有什么委屈去闷着就是了。」

因着这话，凤姐儿少不得打趣笑道：「你这时倒是懂女儿心了？」

贾琏不搭这腔，只再道：「老太太身边其他的丫鬟也就罢了，鸳鸯素来好心帮了我不少，你别着急起那颗送她走的心。听说金陵看宅子的金彩夫妇早几年病逝了，等有空了问问鸳鸯她到底是什么打算再说。」

凤姐儿讶然一阵，却会错了意，兴怒道：「全怨你招惹的风浪，我怎么平日就没看出来，好好的鸳鸯竟然也钟情你！」

贾琏道：「少来胡说，俺看得分明，鸳鸯是喜欢宝玉。」

这事贾琏早些年就看出来了，所以如今老太太过身，贾宝玉又搬出荣府，留下来的鸳鸯不免叫他为难。

就宝玉那人，其实也不是个值当托付的良人，真不知道鸳鸯这大好的姑娘是什么眼光。

凤姐儿听得迟疑一会儿，才是点头，口内道：「你这话…倒也有些对，想来是鸳鸯以前伺候老太太，不好越规，宝玉那边又有个做姊妹的袭人了，鸳鸯也不好争，藏得严实，才叫我以前没看出来。」

正说话间，有人匆匆来禀，说是水梁坊的太爷贾政来了，已经过了内仪门。

贾琏不好耽搁，忙是起身往外来迎。

贾政是来劝贾琏在西海沿子止兵戈的，已经拿定了主意，到了前厅里，方一落座，以茶水润了口，就开始劝话。

随行的贾宝玉大感无趣，寻着机会出门来，走出荣禧堂。

大观园刚修好不过五六年就要拆毁，贾宝玉寻路见了动工，不免掩袖涕泪了一遭，好半天才转身，着人提着灯笼往东院花园里来见即将出嫁的二姐姐迎春。

「太太安康。」

贾宝玉先拜见了刑夫人这边，按规矩请安。

刑夫人可不比往日，心宽体胖，丰盈了不少，这时见了贾宝玉，从容让他起身来，笑说了几句，就打发人领他去看二姑娘迎春。

二姑娘迎春一如往日，贾宝玉劝慰了一阵，拢共只得了三句回话，便摇摇头，苦笑出门来。

「宝二爷。」

外头倒是早有人注意宝玉这里，这时上前来说话。

贾宝玉看清了来人，面上顿时有了欢快之意，笑道：「原来是鸳鸯姐姐，是在这里帮二姐姐的忙？」

鸳鸯点点头，道：「也不知道府里多少年没有谈婚论娶的喜事，二姑娘出阁，我自然也要来尽一份心意。」

两人聊了一阵，叙了旧，贾宝玉面上笑意慢慢散了，莫名叹了气。

「宝二爷？」

「鸳鸯姐姐，依我看，天下的门户里都有兴散这一事，咱们家以前多少人聚着快乐，眼下终究渐渐散了，二姐姐散了，又是在桂家立起了新门户，往后那边又要兴起。不是我痴呆，欢喜的日子里拿这话难为鸳鸯姐姐，只是不免想得多些。」

「宝二爷一向是这样，有什么难为不难为的。」

鸳鸯嘴角勾起，露出浅笑。

贾宝玉终于回神过来，看着带笑的鸳鸯，问道：「在荣府住不长久，鸳鸯姐姐日后是有什么打算？老祖宗终究不在了。」

鸳鸯道：「我是家生子，自然不会轻易被卖出去。住的地方也好说，我哥哥嫂子那边虽说以前闹过不好去，但琏二爷是极心疼我的，应该不会着急赶人。」

贾宝玉放心了，道：「这才好。」

鸳鸯

又道：「但我想来想去，还是回金陵去最好。宝二爷说的这样对，这里终究了无意趣，以后陪在老太太墓前，外面的事也就不用管了。」

贾宝玉眼见鸳鸯笑靥如花说着这话，嘴中微张，心绪如潮水般起落。

好半响，才说出一话来。

「鸳鸯姐姐要是不嫌弃，不然还是来我家？」

紧跟着贾宝玉身上一松，竟然发觉浑身已经被汗水打湿，忙是好不狼狈的擦去额头汗水。

鸳鸯见贾宝玉有手帕，原本去取的动作停下，只笑问道：「若要我去，还是要二太太那边开口才好，到时二老爷也就知道了。虽然算不得什么，但宝二爷能去说这事？」

贾宝玉再张了张嘴，一时哑口无言了。

不单是畏惧去和老爷太太们提鸳鸯这事，更是前路未知，许是鸳鸯过去了，还没在这边过活的好。

鸳鸯眸中难掩失望，只勉强笑道：「是我说错了话，不该逗弄你。我已经和哥哥嫂嫂那边说了，还是去金陵的好。」

贾宝玉闷声，手足无措一阵，竟是木然点了头。

正好屋内司棋出来寻鸳鸯说话，鸳鸯应声，对宝玉欠身一礼，小跑着过去了。

说着，王夫人打发人去出门去，快喊贾宝玉过来。

贾政一面说着，一边受王夫人扶着坐在炕上。

待感叹完了，贾政再开口道：「眼下我家还算兴盛，暂不用操心钱粮之事，不如传信去顺天府里，捐赠些积压的粮食出去，夫人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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