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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残昼

  • 作者:闲散侯爷
  • 类型:江湖风云
  • 更新:06-30 18:50:40
  • 字数:10260

燕国人见惯了江南景,见外地人夸赞不休,劳什子凌波水韵、翰墨流芳云云。

他们皆是皱起眉头,认定是外来墨客自顾风骚,总喜爱些陈词滥调,故弄些玄虚。或是想吹捧番,能让酒楼掌柜少要些酒肉钱。

南郡城是大地方,书肆不少,郡城里南北皆有。

但唯独这同德,当地人倒是知道些奇闻轶事。

江南雨多,潮得很,虫鼠皆巨。外人赞时,当地人便如是说。

也就是江南中的江南。

南郡城有间书肆,北方唤做书铺,曰同德,前朝便开着,至今算个百年老字号。

一间书肆倒没甚值得说的,寻常百姓虽目不识丁,但江南儒生多如狗,整日念叨着些不避寒暑,遂通五经,似乎无了书籍,便只剩整日惆怅踟蹰一般。

过了漓江,便是乌龙山了,那山绵延万里,豺狼虎豹、拦路鬼瘴皆多。老辈还说那山里坠过龙。

不过坠龙一说自然是无人信的,大都觉着荒谬。龙乃传说神兽,怎得能跌死,要坠也是坠海里。

他们只晓得,这江南大燕景色倒是寻常,但那离奇事儿,倒还真是不少。

距燕太祖开疆拓土,已有百年荏苒。

江南多烟雨,也多文人骚客。www.xinminlan.cn 老幺小说网

有慕名来的,有顺着道的,也有流连半载不愿离的。

漓江之南,有国谓燕,称江南国。

譬如大燕南郡。

南郡很南,有多南,在江南燕国境内的最南边。

就此来说,这江南国的美称倒也不虚妄。

商贾旅人到此,也是不吝惜的赞叹。

相比大漠、和连年战乱的东边诸国,这里无疑是另一处人间。

不吃那套虚的。

他们不看陈旧的美,毕竟就粗俗的来讲,哪怕是再美的媳妇儿,天天瞅着也该腻了。

十二年前,这间铺子的掌柜老刘,某天夜里精阳消耗过度,两腿一蹬离了人世。

老刘的孬子本就整日混吃等死,胸无点墨,对书籍厌恶至深。

自是不想子承父业守着铺子,便寻思将铺子给卖咯,拿了钱好去青楼赌坊里刺激刺激。

但卖略微价高了些,因此苦等了半月也无人问津。

街坊们劝他降点银两,莫贪心不足蛇吞象。

孬子心黑得一匹,不听劝。

倒好,这天突然来了两人,准确说是一老一少。

老的是个黑衣老头,穿了身麻衣,衣裳沾着点血。其貌不扬,瘦如枯槁,面色黯沉得跟家里刚死了人似的。

少的是他怀里抱着的婴儿,被衣裳遮住看不清面容,是个襁褓婴童。

听闻要卖铺子,那老头倒是毫不含糊,钱袋一甩,小刘头清了清数目,乐得是喜笑颜开地直奔某地去了。

不难猜到,这一老一少便在这同德书肆住下了。

故事到这,也不算稀奇。街坊邻居们纷纷猜测,也许是哪个富贵人家遭人报复,老管家抱着小公子跑路罢了。

江南虽太平,但权贵一夜举族锒铛入狱、或被血洗九族的事儿,也不算多骇人听闻。

但诡异的事儿还在后头。

仅仅第二天,那看似满月大的襁褓婴儿便可蹒跚学步,不需人扶持便可走动。

第三天,那婴儿便可喃喃学语。

到第四天,那婴儿便可读书写字,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个大字,虽写得潦草抽象,但也确实是他娘的字。

那婴儿的皮肤白得惊人,全然不似人能有的肤色,但样貌可爱,街坊邻居们都喜爱的很。

时光飞逝,那小神童刚满周岁便与十岁孩童般无异,聪颖过人,模样也是比姑娘家还俊秀。

六岁时,便可解读大学士方可研读的文章,还能写些散诗。

十二岁时,私塾的李秀才对他是赞不绝口,称其有“宰相王佐之才”。虽有些夸大其词了,毕竟秀才也未见过当朝宰相。

今年是大燕历九十四年。

白昼还残留了些,黄昏蚕食着街市的光影。

南郡中街。

人潮还算是熙熙攘攘,路过的行人络绎不绝,虽说比往年要冷清得多,但毕竟是数十万人口的郡城,倒还不算折了名气。

同德书肆的铜字招牌前,一名皮肤白得犹如病态、但却极为俊美的少年坐在竹凳上。手掌上端着个大碗,碗里有俩蛐蛐儿。

其中一个叫豆皮将军,另一个叫葱油大帅。

蛐蛐儿是老黎头的,名字是他取的。

他逗着玩意儿不爱沾铜臭味,纯粹是喜欢罢了。

对门卖米面的王大娘吆喝半晌,见未时过了生意惨淡便坐下歇息。她掀开水缸旧布,余光便瞅见在书肆门口摆弄蛐蛐儿的少年,喊道:

“杨焕呐,你家老黎头呢?”

少年头也不抬,随口答道:

“估摸着是上城北清茶楼,下棋听书罢了,不到申时难得回来。”

铺子的前掌柜姓刘,街坊们都叫他老刘头。如今易了主,街坊们就称呼那陈姓黑衣老头为老黎头了,也算是传承。

黑衣老头也只说自己姓黎,至于名儿倒是从未提及过,这样一来也叫了有十二年了。

王大娘听罢舀了碗水,嗔怪道:

“把这铺子留给你这半大孩子守,真是会享福啊,倒也落得清闲。”

任谁都会觉得,成天要一个半大孩童守书肆,着实不妥。

“不碍事儿,今日客人稀松得恨,除了早些李进赊了本游记,又卖了几本杂书,便是门可罗雀咯。”

杨焕抬起头来,笑着答道。

“李进又赊书了?”

王大娘问道。

“他告诉我这叫君子善假于物也。”

杨焕道。

“劳什子,俺也不懂这些学问,但这犊子定是在诓骗你,欺你年幼。你说他乡试落了榜后,不读四书五经,尽看些游记…”

王大娘滔滔不绝,觉着有些渴了,便饮了口水,随即说道:

“别的孩子都在四处摸鱼打滚、门前骑竹马儿,院后堆泥人,就你这可怜娃成天守着铺子…”

杨焕一边听着,一边观摩着大碗里的两蛐蛐儿,时不时地回应王大娘两句,不过也净是些“没事的”,“我应该的”之类的云云。

王大娘啰嗦了半晌,自发觉得累了,见杨焕不为所动便也停了下来,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嘀咕着:

“若我家那混小子能有杨焕一半懂事,咱以后也能颐养天年了…”

见王大娘不唠叨了,杨焕也乐得个清静,便继续看着大碗里的“将帅之争”,好不有趣。

这二蛐斗地倒是旗鼓相当,只是随着时间推移,葱油大帅还是压过豆皮将军一筹,逐渐步入上风…

“杨焕哥哥,今儿谁胜了?”

清丽的嗓音传入杨焕的耳畔,声音宛若杜鹃鸟般令人愉悦。

“今儿葱油大帅兴致高了些,敢情是昨日喂的熟绿豆比往日新鲜了些。”

杨焕依旧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碗里的两蛐蛐儿。

“那你怎么厚此薄彼呢,为啥豆皮将军没吃熟绿豆?”

只见那清丽嗓子的来源,便是这莫约十岁的小丫头。

模样恬静可人,虽不能算是倾城绝色,但也是清纯的可爱。身着一身翠色衣裳,头上扎着两小辫,目不转睛地盯着杨焕的面颊问道。

“这…喂食倒是均都喂了,莫约是腹脏的差异。”

杨焕有些愣了神,这丫头问问题总是这么刁钻,但却也透着些童真的可爱。

“啥?私塾的李秀才跟你讲的么…蛐蛐儿也有腹脏啊?”

丫头问道。

“自然也是有的,只不过和人有些差异罢了。”

杨焕目不转睛地盯着碗内。

“那豆皮将军为什么不吃熟绿豆呢?”

丫头依旧追问。

“小丫头片子又不斗蛐蛐儿,别问那么多缘由。”

杨焕有些头痛。

“哦,杨焕哥哥不愿意告诉鸢儿,鸢儿就不问了。”

小丫头极为乖巧地应着,目光便从杨焕的脸颊逐渐转移到两蛐蛐儿那去了。

杨焕无奈地摇摇头。不过鸢儿这丫头自打懂事起便爱跟在自个儿身后,虽总问些稀奇刁钻的问题,但也是乖巧可人。

杨焕和鸢儿正看得起劲,夜幕逐渐笼罩南郡城。

夕阳彻底沉到远处的山峦下,映红不再。漆黑的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长、蔓延。森冷彻骨的寒气浸染着郡城。

寻常的天黑自然不会如此诡异难测,路上行人的神色也开始逐渐慌张,脚步加快,纷纷小跑离去。

申时未满,暮色已至。

妖风刮了,月色不知踪影,被黑云笼罩有些模糊。

正应那不见霄晖碧月,却以天黯如尘渊。

杨焕望着天,神色一变,想着今日怎如此仓促,随即拉起鸢儿小跑进铺内。

仓惶的路人四散着逃遁开来,有些形如枯槁的老人沙哑地嘶吼着,正欲去寻云雨春宵之欢愉的公子哥们也是失了形象。

“快走,又刮妖风了……”

“上次黑风呼啸,还是莫约半月前,这回为何如此仓促……”

“是啊,快走吧,大妖要来了……”

“别想着去春宵楼了,清倌人重要命重要?”

“再不躲着,等大妖来了命都得丢咯!”

“....”

吆喝的商贩收了摊子,店面也都关了铺子,在街上带着家仆溜达的公子哥,也都往自家府里奔逃去了。

对面的王大娘也赶忙关了铺门,慌乱中手上那碗水也泼了一地。

杨焕收起大碗,他感受到了有些刺骨的寒气,走到书肆里边却并未关上门,只是虚掩着。

他知道,他家那黎伯虽有些沉默寡言,且有些万事不过心,不过每回暮色降至的时候,总会回到他当铺来。有时明明是到几里外城北去了,可暮色来临时总会准着点回来。

小杨焕只觉得自家黎老头不善言辞,也不多问。

鸢儿躲在杨焕身后,清丽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着,有些慌张。但看到身前的杨焕,心里兀得安定了些。

杨焕心里默默算着时辰。

那鬼瘴妖魔极为可怖,却每次只驻留半个时辰,每月只来一次。

只记得上月那次他躲在当铺屋内,透着窗望向外面——

一阵黑风肆虐过青石板路,那仓惶逗留在外的那人…在顷刻间便被蚕食得只剩骸骨血肉。

腐肉成片掉落,内脏崩碎。

虽离了有些距离,但他自幼目力惊人,倒也看了个大概,可把他吓得小脸苍白,连着做了几日噩梦。

毕竟城里素来太平,燕国近年虽有战事,却蔓延不到富饶的郡城内。这等血腥场面,着实令杨焕难以忘却。

郡城里的达官贵人们也是惶恐不安,兜里银子越多的人,自然越是怕死。便寻思找个所谓的“道长”来降妖。人是找到了,还不少。

但那些牛鼻子道士,虽住在权贵的府邸里,享着上宾的待遇,每日吃着山珍海味满汉全席,彻夜有通房丫鬟侍奉着,好不快活。

直到那妖风席卷之时,满城百姓都指望着他们降妖除魔,还郡城一个朗朗乾坤时...一个个却又逃的无影无踪。

这可气得满城权贵捶胸顿足,却又只得躲在各自府邸深处,趁那妖魔走了方敢破口大骂。

杨焕心里清楚,这等妖魔是真有鬼神之能,那些骗吃喝的道人自然是不敢应对。但那妖魔从未进屋行凶,这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他看向窗外,郡城方才喧嚣繁华的街道,随着天幕渐暗,变得空无一人。

不论是夜夜笙歌的俊秀公子,还是平日里跋扈的捕快,都躲在街边房屋内,有些胆大的偷着窗子望向天穹,只怕那些胆小的闺秀,是一头埋进绣花枕下,“双耳不闻窗外事”罢了。

杨焕给鸢儿拿了只矮凳,自己默默算着时辰。

黎伯也该回了。

莫约半晌,一个黑衣老头推开了当铺的门。

老头身躯有些佝偻,脚步蹒跚地缓缓走进屋内。屋内烛火未燃,但能隐约看见老头那爬满整面的干枯皱纹、以及浑浊的双眼。

杨焕心里松了口气,赶忙搀扶着老头进屋,随即关上铺门,拿书铺内最重的锁紧紧锁上,再把钥匙揣进兜里。

这铺门自然是挡不住妖怪的,但也总不能敞亮地开着。

人心里,总是要点寄托的。

“黎伯,您歇着。”杨焕扶着老人坐进典当台里,赶忙端了碗水递给黎老头。

黎老头颔首,随即捧起水喝了起来,并未发一言。

鸢儿也是乖巧得紧,坐在矮凳上是一动不动,清丽的眸子有些害怕地盯着窗外。杨焕走近了些,拿了碗早晨调好的浆糊,准备拿草纸将窗户封上。

书肆的窗是支摘窗,也便是合窗。平日里都是上段支起,铺子内便也能敞亮些,少些烛火钱。

这时候城里的店铺与楼庭,皆熄了烟火,街道上漆黑如墨。

残昼逝尽,暮色已至。

杨焕看见燕雀飞于苍茫天上,而那骤然黯沉的夜幕中却只见一阵妖风掠过,转瞬朝着城镇席卷而下。

那黑风停了下来,却在当铺门前聚集成一团浓厚的黑雾。

杨焕一愣,手里盛着浆糊的碗摔落在地上,粘稠的浆糊泼洒一地。

满城皆寂静了起来。

那黑雾逐渐化作人形,是个纤瘦女子的轮廓,突兀地伫立在铺前。

杨焕赶忙捂住了鸢儿的嘴,妮子惊叫声出来了一半,便只剩下些呜咽。

漆黑的夜幕笼罩下,他却清晰看到,黑雾中缓缓浮现出一张狰狞的面容。

伴随着迎面而来那令人作呕的腐烂气息。

况且燕国境内纵横数百里,多数江南百姓都从未向北横渡过漓江,亦未曾南下过。

文人爱景,更爱借着酒意留下些许佳赋,遂骑着瘦马,顺着古道尽头一路品着窖酒离去。

他们说江南是梧桐更兼细雨,有着黛瓦白墙,风烟俱净,澄澈得如一汪清水。或是灯影映衬着浆声,又或是满地肌肤更胜凝脂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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