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骑士？教廷骑士，是吧？”出人意料的是，他的提问近乎废话。

“您应该是知道的，所以我想，您接下来还会问我进一步的问题。”

“其实我不关心什么战争，我也不关心这个国家的版图最后有多大……我只有一个要求，年轻人。“昆图先生有一双至极沉重的眼睛，里面满是被时间的风霜涤荡的痕迹，却也残存着一点点温情。

“别上战场，明白吗？我的父亲死在兰敦人的骑枪下，我的母亲被他们的铁蹄碾成碎肉——我只有一个女儿，现在勉强多一个你……对了，你们有孩子了么？”

“别和我耍嘴皮子——我问你，教廷骑士，算士兵么？”

“您的洞见颇有价值……”

“你以前在信里说的，我只是把它们记在心上，算不上我的‘洞见’——现在它们应验了。总有人军队的人向我们买粮食，市场上的铁具和原晶制品一天比一天难买……以前那些天杀的贵族还敢提价，但现在他们货都拿不出多少。”

辛亏簇儒府没有多说，否则露馅的可能性更大了……这也警告他，不要再在这个话题上逗留了，自己有没掌握的信息。

“但战争没有来。”www.zcwok.com 传奇小说网

“总会来的……我活了五十多年了，还不认得这些兰敦人是什么德性？有没有战争，谁会比我们这些吃饭都麻烦的老百姓清楚？”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黑夜将至，但这又与他何干？

“昆图先生，什么事？”

簇儒府自然而然地坐在老父亲的身旁，在同一台阶仰望夜空。

还残留着最后一点点余辉，化作紫黑天空尽头唯一一抹如血的深红。

“粮食、铁器、原晶、魔力用品——上面想干什么，都瞒不过供应与价格，也瞒不过农民的肚子。兰敦人把嗜血的天性从北方带了过来，哪怕奥塔兰已经统一，他们会做的事情也不会凭空多出一项‘好好治国’——”

或许，正因为是一个没什么大身份的农民，才有资格对这些远在天边的事情评头论足。

他会说什么？他认出自己了？还是有什么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情？

他最擅长的修辞是象征与比喻，他最擅长的言语技巧是隐瞒。他编织过许多谈不上美妙的智慧言语，唯独谎言，他不擅长。

现在，气氛来到了一个微妙的拐点。昆图先生所说的第一句话，将会决定接下来所有事情的走向。

“不算，但有战事时，需要冲锋陷阵。骑士终究是教国战力的一部分——”

“那你要是死在战场上，吉娜怎么办？”

簇儒府摇摇头。

“啧，七年呢，你们怎么搞的？当皇女的护卫有那么忙么？”

昆图先生终于用一种打趣的嗔怒，让谈话的气氛稍稍回转了一些。可此时，簇儒府的心里无比冰凉。

他没有共情的能力，但他知道最可悲的现实已经发生，而老父亲却浑然不知地交托自己的嘱咐。他的女儿，并不会死于战争。

如果是巫毓荫，又会将怎样的悲伤印在脸上？顺着她的意愿，簇儒府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我以神的名义向您起誓，昆图先生，我与您的女儿，都不会因战争而失去幸福，哪怕它已经近在眼前。同样，今天起，无论饥荒、疫病、天灾还是人祸，都不会动摇我们的生活分毫。只属于格莱尔·莫斯莱森、吉娜·昆图和他们家人的生活，不会为世事所困。”

簇儒府站起身，右手放在胸前起誓，用他能做到的最庄严的语气。

这么说没什么用，但能为老父亲带来不少心理上的宽慰——这或许正和巫毓荫意愿相同。

“文绉绉的……但你有这份心就好，希望你做得到。”昆图先生深深叹了口气，面色柔和地望着天空，“真漂亮……城里的天，和这儿的像吗？”

老父亲永远都不会知道，假冒的格莱尔所说的这句话，没有半点谎言，只有过于悲伤的事实。

毕竟簇儒府不善撒谎。

“不，城里的天灰蒙蒙的罩着一层橙红色，星星都藏起来了。”

“但总归会有几颗特别亮的吧？”

“只有几颗。”

“真可怜啊，城里人，连看星星都看不全，该有多无聊……”老人将他的一切趣味分享给自己面前的“女婿”，渴望一种家的和谐。

簇儒府将无尽深邃的夜空收纳于眼中，目视月亮升起的方向。他理解负罪感如何产生，也知道自己现在应当抱有负罪感和足量的悲痛。但他不会，这些知性的理解也无法反应在他的脸上。

他的表情操控力过于有限，表达不出复杂的情绪——更何况他没有。

他只是和老父亲一起，数落着那些富贵的家伙：

“是啊，城里的人找不到星星，所以他们不会仰望，只盯着地上的事情看。”

“地上有什么好看的？”

地上有优越感编制的明灯，有奢侈品所砌成的地板，有别人的苦难所谱写的喜剧，有数不尽的野心和与之不相称的狭隘。

“地上……有石砖缝里的虫子，每天晚上成群结队出来觅食，在白天人们看不见的地方。”

老父亲嗤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这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看星星呢，城里人真无聊。”

“……我也这么认为，昆图先生。”

当贵族们在红地毯上高歌，享受着荒淫的不眠夜晚时，他们从未想过——他们的肆意建立在奥塔兰的坚实泥土上。可他们的价值却被来自同一片沃土的农人所否定，而很快，他们的一切也将被他们所仰仗的奥塔兰夺走。

地震来临，虫子总是比人类敏感。

“吉娜在城里无聊吗？”

“不，先生，她有着和明星一样耀眼的朋友。夜空能带给她的，她不曾失去过。我保证，直到她生命结束，她都会拥有一段美丽的友谊。”

“……那就好。”老父亲耸了耸鼻子，不再言语，或许是想不到说什么了吧。

簇儒府一愣——他没有想到，但他应该想到的。作为一位父亲，昆图先生的担忧比他想象的要简单许多。

其实，他很不擅长撒谎——确切地说，几乎没有撒过谎。因为大多数情况下，没有必要。而现在则是巫毓荫的要求，他需要伪装成另一个人。

来之前，巫毓荫将她知道的、所有有关于格莱尔的信息都交出来了，但他终归会有不知道的事情，那些就是他的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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