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之余给家里父母打了个电话，简单汇报了一下，面对父母关切的询问，张正阳觉得心里有点堵得慌。他很想告诉父母这个地方自己并不喜欢，但是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呸！懦夫！”张正阳暗骂自己：“前段时间不还信誓旦旦地在纸上写下什么这是你梦开始的地方了么？如果就这么打了退堂鼓，那还不得让人家笑掉大牙？”张正阳脸皮薄，自然不愿意成为别人的笑柄。可是，这种似乎一眼可以望到头的工作，实在是让张正阳提不起多少兴趣。这个时候的张正阳有点后悔了：“但凡老子有点儿能耐，也不至于来到这种鬼地方受这洋罪啊！奶奶的，当初就不该把老师家长的话当耳旁风······”不过世上终究是没有卖后悔药的，张正阳除了感慨一番，并不能改变什么。

听罢孙师傅的话，张正阳感觉自己被结结实实震撼了一把，原来自己的认知是如此肤浅。如果这种黑白颠倒的工作制度就是所谓的不自由，那高墙以里的世界，又算什么？

“这人呐，还是得走正道。”孙师傅从口袋里摸出半盒皱巴巴的红塔山，点上一根，心满意足地吐出一口烟雾，继续说道：“像你这种小年轻，未来的路都还长着呢，可千万不能走错了路！比如说第五车间的那群人，进去了这不相当于这辈子就完了嘛！十几岁二十几岁的小青年，最容易冲动。这冲动的后果可大可小，有的人搞不好就得进去，在这个社会上，吃过牢饭的人可是不怎么受欢迎啊！要不怎么说冲动是魔鬼呢？”

带张正阳的师傅姓孙，约莫五十岁的年纪，明明就是个车间工人，稀疏的头发却总要梳得一丝不苟，看上去有些莫名的喜感。厚厚的脂肪层堆积在他的身上，加上本身他皮肤黝黑，由于长期作息不规律，常年顶着两个黑眼圈，张正阳第一眼看过去——卧槽！这不活脱脱一熊猫嘛？

“这墙里墙外啊，那就是两个世界。墙里的人想出来，这墙外的人要是谁想进去，那绝对是他妈脑袋被门挤了。里面的人，或多或少，那都是犯了罪的，不犯罪也不至于被抓到这里来不是？我告诉你啊，在里面我就亲眼见过一个杀人犯。我的个亲娘哎，那眼神比他妈疯狗还吓人。当然了，这里面也不光有杀人犯，还有其他一些强奸犯诈骗犯之类之类的。要照我说啊，但凡进去的，没一个好东西！国家法律对他们这群人判得还是轻了。”孙师傅一边摆弄着自己心爱的紫砂保温杯，一边发表着自己的见解。

“那······里面也是车间？”张正阳继续追问。

孙师傅接过话来：“你小子净说些废话！都进监狱了那不得给他们这群人找点事儿干啊？国家又不能白养着他们。实话告诉你，咱们盛华机电的第五车间，里面的工人，全是劳改犯。”

80后提出抗议，孙师傅一瞪眼：“能者多劳！你还有什么说的？”80后看了一眼张正阳，觉得孙师傅的话也没毛病——就这个刚来的小屁孩，他会个毛啊？这么一想，80后的心理顿时平衡了许多。

趁着工作期间休息的空挡，张正阳忍不住好奇开口问道：“孙师傅，那高墙里面······”

孙师傅有些奇怪地看了张正阳一眼：“那他妈里面是监狱！我说你小子，不会是想进去吧？”

《怒放》里的主题曲，是水木年华组合卢庚戌创作的《青春再见》。张正阳最喜欢的版本，是水木年华、老狼、李健、叶世荣的合唱。

“青春再见吧～那放肆的幸福～青春再见吧～那无尽的忧伤～”

“在这一瞬间～感觉如此靠近～在这一瞬间～却又如此遥远～”

2013年，中国影坛上映了一部励志题材的电影，《怒放》。张正阳在校期间还特意从电脑上看了电影的枪版，没办法，谁让他是个穷学生呢？类似于去电影院这种事情，张正阳觉得多少有点儿奢侈。

“你才想进去！你全家都想进去！”张正阳心里恶狠狠地问候了孙师傅的家人，表面上还是没什么变化：“哈哈，孙师傅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这不是好奇嘛！”

“唉！这种地方，还是不要好奇的好。”孙师傅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

作为制造类企业，盛华机电从创建之初便一以贯之地实行着白班夜班两班倒的工作制度，全年无休。所以员工的休息时间也不是外边的每周单休或者双休那么有规律性，基本上就是轮到哪天休哪天。什么周六周日的，对盛华机电的员工们来说，意义不大。张正阳也是很快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对于同学群里时不时冒出来的“周末去哪里耍？”这种问题，他都懒得去回复一下，毕竟自己的时间相对来说并没有别人那么充裕，所以也就自动忽略了要去参与其中的想法。

张正阳和其他新人一样，刚开始要被老员工带一段时间。虽然张正阳不大喜欢第三车间的工作环境，不过劳动强度倒也勉强在他可接受的范围内。和他同批进来的人，一周之内大部分都跑了，毕竟一群小年轻，谁愿意成天和一群四五十岁的大老爷们儿在一块儿待着呢？

张正阳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看着出现在车间里的学生一天比一天少，颇有些无可奈何。这个时候的张正阳心想，实习期满打满算也不过半年，咬咬牙也就坚持过去了。如果自己也像他们一样跑了，那不是成了逃兵嘛——他张正阳又怎么能允许自己做一个逃兵呢？

虽说心里给孙师傅打上了熊猫的标签，但当着孙师傅的面儿他绝对不敢喊出来。就孙师傅那体格，张正阳估摸着自己要是惹毛了他能被他一巴掌当场拍死。即便张正阳的性格有点儿愣头青的意思，但关键时刻他倒也绝对拎得清形势，该认怂的时候必须毫不犹豫地低头认怂——就比如孙师傅这样的，恐怕十个他绑在一块也打不过他，不认怂？不认怂能行嘛······

本着“保命第一，工作第二”的基本原则，一个星期下来，张正阳和孙师傅的关系处理得倒也还算不错。孙师傅对张正阳的印象挺好，没事儿就亲切地呼唤张正阳：“小张啊，去那边给我倒杯水来。”每每这时，张正阳必定动作麻利地从休息区拿上孙师傅那硕大的保温杯，捏上一撮孙师傅从家里带过来专门放在厂里的廉价茶叶，飞快地跑到饮水区接上满满的一杯开水，再双手捧杯递到孙师傅的面前：“孙师傅，您喝茶。”

张正阳点了点头，这看起来粗犷的熊猫说得还真有点儿道理。

休息了片刻，孙师傅站起身来：“不扯犊子了，干活！小张你去把行车开过来。”

“好嘞！”张正阳答应一声，朝着一架处于空闲状态的行车跑了过去。行车这玩意儿虽然名字里也有个车，不过操作起来倒是不难，按下遥控器上的按键就能控制了。

经过和孙师傅的对话，此后的日子里，尽管依然要每天从高墙电网那儿路过，张正阳的心里也不再有丝毫的好奇了。熊猫说得对——外面的人，谁要是对这个地方充满好奇，那绝对是脑子被门挤了。

平淡的日子又过了差不多半个月，眼看距离2014年的元旦还有不到两周的时间。班级群里突然收到一条由导员发送出来的通知，大体意思是需要对校外实习的同学进行个人信息统计，让所有人三天内务必回学校一趟。

张正阳给导员回了个信息表示会按时返校，看了看日历正好导员规定时间内的第二天自己休班。如此，那就回去一趟吧。

离校时间其实也不长，但张正阳觉得时间好像一下子过去了很久。

当那个令张正阳深恶痛绝的破大门再次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张正阳却破天荒地感觉很是亲切。他站在校门口愣了一会儿，嘴里喃喃说道：“我又回来了。”便大踏步走进了校门。

本以为会见到自己班里的挺多同学，但张正阳到了导员办公室才发现并非如此。走出校门以后大家都开始各忙各的，可能只有毕业的时候才能见到大部分的同学吧？张正阳这么想着，认真填写完自己的信息，就跟导员道别。

走出导员的办公楼，张正阳掏出手机给林铭打了过去，直到听筒里传来“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张正阳有些疑惑，又试了几次，还是一样的结果。

“这家伙，现在怎么学会不接电话了？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张正阳想了想，打开QQ迅速编辑了一段文字准备发出去，随即又迅速删了，改成了“来学校了没有？信息填完了？”点击发送。

张正阳觉得自己这一趟不能白来，正好难得有空闲，就在学校里转一转吧。眼前的一切仿佛变得既熟悉又陌生，看着周围嘻嘻哈哈穿梭而过的男男女女，张正阳的心里莫名涌起一阵难以名状的失落。

突然想到2013年的5月，李妍在班里看着张正阳，轻声问道：“毕业后，你会不会忘了我？”

“不会。”当时的张正阳回答得斩钉截铁。

“多年以后/你回到我身边/不安全/充满了/你疲倦/的双眼/看着我/也告诉我/你是否/依然相信童话·····”学校的广播室又在开始例行播放音乐，牛奶咖啡的《越长大越孤单》。

张正阳的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这首歌，是李妍最喜欢的。不过话说回来，即便现在都在同一个厂区，自从各自分配了工作地点以后，对于李妍，张正阳是一次也没见到过。

里里外外逛了一圈张正阳觉得百无聊赖，就坐上了回厂区那边的车。在车上，张正阳戴上耳机，开始播放手机里已经下载保存了的本地音乐。

“留不住什么/换不回什么/青春终究要散场/我得到什么/我失去什么/生命终究要告别······”

孙师傅觉得张正阳这厮表现还不错，所以一般重活都不给张正阳安排。同工序上的一个80后就没那么幸运了，但凡是没安排给张正阳的活，孙师傅都一股脑儿甩给了他。

······

不知不觉，张正阳已经来到车间一个星期了。根据老刘的任务分配，张正阳被分到了第三车间的最后一道工序——核验整装。大到一整块机器面板，小到一颗螺丝钉，在设备出厂之前必须要经过这里的检验。要是在这个环节里出了岔子，那可真是打着灯笼找粪坑——离死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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