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一听，便知赵孟頫认出自己，神情不再似水无情，一时就变得含羞带笑，却还矜持如故，并未应答，看着桌上剩下的两支芍药和一只空花瓶，半扬柳眉，樱唇微蹙。这番表情仿佛会说话一般，显然嗔怨那荷花被人抢了去。

赵孟頫心领神会，忙取了其中一支芍药，哄她道：“今儿不巧，没荷花了，刘姑娘就拿这个将就吧。”

“你也是净说没用的，有故事也是人家的，跟咱又没关系。”

“对，还是下一场吧，侍郎大人……”

听到赵孟頫仍能叫得出她的姓氏，又是一缕喜色袭过脸颊，她这才定睛朝赵孟頫脸上望去，刹那之间，这女子双眸一开一合，便如同说道：“我原谅了你便是！”

“你傻啊，没看出人家跟赵大人那儿有故事呢……”

“故事？什么故事？”

“得，跟你说你也不懂，你个木头……”

但闻得歌声渐行渐远，以致于绕梁之音随风而没（mo），众人更觉得回味无穷，不禁满堂喝彩。

却又听得纷纷议论：

“诶？人呢？这就跑啦？”

侍郎手捻胡须道：“今儿个这是皆大欢喜啊，看来各个都遂了心愿啊。”说完，突然想起来：“对了，又该我了！”连忙挪回旁边，抄起锣锤，又是一棒。

这次并无奏乐声起，只见一女子，身着罗衣荷花裙走上堂来，飘飘然宛若仙子。面目清秀，略施脂粉，而神情似水，未见风尘之色，亦不见悲喜之色。

赵孟頫一见，颇有所感，却又觉得，这女子似曾相识。

金总管对她耳语几句，只见王奔儿笑靥（yǎn）如花，听罢忙退后磕头，然后像只快活的胖兔子一样，蹦蹦跳跳跑了出去。

“不对啊，没领赏钱呢……”

“今儿有意思了，都不要赏钱了？”

赵孟頫缓过神，答道：“嗯……那就来一段《骤雨打新荷》[a3]曲吧。”

赵孟頫心中如同开了作料铺，七荤八素搅在一起，不觉时间过得飞快，无意间，一首慢词就唱完了。

这时，那女子走到赵孟頫面前，也不报姓名，低头施礼道：“方才一曲，只开了嗓，赵公子想听哪一段，贱妾这便唱来。”

但她还是故做迟疑，让赵孟頫多举了一刻，才接了芍药，谢道：“贱妾解语花谨遵公子吩咐。”

转身回至厅中，依旧没有奏乐，开口清唱道：“绿叶阴浓，遍池亭水阁，偏趁凉多……”

兵部侍郎也不磨蹭，麻利儿的又敲了锣，就赶紧凑到赵孟頫旁边，挤眉弄眼道：“哎，兄弟，这个……怎么个意思？……老相好？”

赵孟頫有些局促，快速说道：“没有没有没有……”说的语速过快，听起来已经跟“缪缪缪”差不多了。

侍郎挤兑道：“还‘缪’呐，傻子都能看出来，你们肯定是有事儿……”

赵孟頫道：“去年在城外万柳堂，是有一面之缘，但确无瓜葛……赵某若有半句虚言，愿遭天打……”

“哎，得得得得得，”侍郎赶紧拦住，“挺高兴的，咱别说晦气话。”

赵孟頫谢道：“大人宅心仁厚……”

不想又被侍郎拦住：“少来，我是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离你这么近，没劈到你，反倒把我给劈了。”

赵孟頫无言以对，只得无奈点点头，心想：只怕是做了不少亏心事吧？

侍郎依旧兴趣不减，继续问道：“如果只是一面之缘，她刚才怎么那个眼神，我又不是雏儿，你当我看不出来啊，这也太明显了。”

赵孟頫道：“这女人的心思，可不就这么奇怪么……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不对，肯定不对……”侍郎很是执着，低头愣了片刻，突然觉悟道：“你是不是给这个也画过画像？”

“没有，真的是就见了一次，当场可没时间画……”赵孟頫把“没”字说得很重，因为看来侍郎是把画像看得太简单了，所以要特别提醒一下，但侍郎的话倒是提醒了他，“哦……”

“哦什么哦？快说！”侍郎催促道。

“那次我给她题了一首诗……”

侍郎得到了独家的绯闻，很是满意，笑道：“就是她刚上来的时候，最先唱的那个吧？”

赵孟頫点点头。

侍郎开心的指着赵孟頫，还一个劲儿的颤悠，说道：“还得说是‘才子佳人’呢，天下的美人儿都被你们这些读书人给抢走了。”

赵孟頫听得有些蹊跷，虽说元朝废了科考，但这侍郎大人，平日里也识文断字，处理公文也不甚吃力，怎么会说“你们读书人”呢？

就在两人说话的当儿，第四场的舞伎早已随着鼓乐上场，只因侍郎打探花边新闻太过兴致勃勃，都没顾得上观看。这时候，忽听得有人喊道：“今儿这节目不错哈，素一个，荤一个，搭配着来，小潘挺会的啊。”

侍郎和赵孟頫这才被打断，朝场子当中看去，果然又见个珠圆玉润的舞伎在厅中起舞，这女子服饰和乐曲，也都是大食[a4]的风格。

这舞伎穿得极省布料，除祭出要害，用饰品施以点缀，手臂腰腿尽数暴露。但脸上却遮了薄纱，胸前有蝉翼肚兜，下有轻罗裙摆，肌肤绰约可见，更显得风情万种。

裙摆分前后两片，中有开气，舞姿伸展，使得大腿时隐时现，白皙肌肤饱满丰盈、吹弹可破，又是一种浮想联翩的颜色。

赵孟頫问道：“那做饭菜的厨娘是这潘老板出的钱，现在这些歌姬舞伎还是潘老板请的？”

◇◆◇本章注释◇◆◇

[a1]依節奏緩慢的曲調填的詞。一般都比較長，如《沁園春·鶯啼序》。

[a2]【元】夏庭芝《青楼集·解语花》：姓刘氏，尤长于慢词。廉野云招卢疏斋、赵松雪饮于京城外之万柳堂。刘左手持荷花，右手举杯，歌《骤雨打新荷》曲。诸公喜甚，赵即席赋诗云：“万柳堂前数亩池，平铺云锦盖涟漪。主人自有沧洲趣，游女仍歌《白雪》词。手把荷花来劝酒，步随芳草去寻诗。谁知咫尺京城外，便有无穷万里思。”

[a3]《骤雨打新荷》[a3]詞調名，卽《小聖樂》。【金】元好問自度曲。因詞中有“驟雨過，似瓊珠亂撒，打徧新荷”之句，故又名驟雨打新荷。見《詞譜·二四》。

[a4]大食，古国名，公元632-1258年的***帝国，此时，它的最后一个王朝，阿拔斯王朝已经被蒙古伊利汗国所灭。

直唱到最后一句“……且酩酊，任他两轮日月，来往如梭”时，但见她步如行云，仰头甩袖，向堂口划去，只在将要转出门去的时候，朝赵孟頫这边丢来一个眼神，恰如雨打新荷一般，敲得赵孟頫心头乱颤。

正他这里心猿意马之际，听那女子一声慢词[a1]腔调，破开长空：“万柳堂前数亩池，平铺云锦盖涟漪……[a2]”

不开口则以，这一开口，赵孟頫如梦初醒：原来是她，竟会在这里再次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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