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国舅怎么肖似父亲大人呢？确有一丝贵气，可吧。

于水波间翩然作洛神之舞的何仙姑，怎么就肖似孟弢自己了呢？

矮几蒲团罗列，杯盘碗盏齐整。有凉瓜鲜果（观内特制山桃），有点心糖酥（孟夫人手制），有清茗淡酒，有笛声悠悠铃音相和，或杂以盆鼓，更有清音袅袅童音随之，演绎着嫦娥奔月，对人间的不舍。

孟弢严词拒绝了换装的要求，坚持以皮影戏的方式，于屏风后，为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献上表演。

程大家，你不怕仙神怪罪，还不怕小道士的追打吗？

《成仙了道二十二条途径》？若是这样考虑，无论是师父还是自己，成仙了道，孟弢就不用日日清扫“自己”香案了。

好了，好了，好及是了，了及是好呀！孟弢默默换了日常祝祷之辞，并鼓励虎娃，日日催促“下面没有了”的师父。

中秋，夜，观内后殿前。

天庆观求子灵验，闻名于乡野。壁画完工后，不久，仙姑画像前，便应乡人所请，专设了小案、香炉。

毕竟“她”是观中唯一的女仙之像。

十里八乡的信众，少不得给她上一注香，祈祷求肯。

天台山于蜀中，虽不及江南阴湿，但凉爽干燥的秋日，才是壁上提画的最佳时节。

程濬遍访同好、亲作尝试，才选定这样的日子，并向天师老君，上禀下情，祈祷天日晴好。

惜于程濬，手法偏于写意，工笔虽也小可，但实无把握。因此，时时求肯孟弢与虎娃、柴娃，略作装扮，供他沉思描摹。

雅擅丹青的程濬，在孟秋时节，再次登临天庆观。还带了随从的画师工匠与诸般器物。

这样的发展，并不出孟弢预想之外。但他又能如何呢？若是师父仙去，自己继承道观，呵……呵……呵……

大不敬呀！大不敬。

韩仙长肖似柴娃？也可。

吕仙长肖似师父？可。

蓝仙长肖似虎娃？可。

小道士，今年十三，嘴角有了绒毛，身形快追上你了，且精擅《唱念做打》。

打起来，也是很凶恶的呀！

演毕，孟夫人对向“仙姑”求子，少了不明所以的尴尬情绪。决定，明日下山前，好好祈祷一番。

作为成熟的妇人，她知道，只要自己不尴尬，那么尴尬的就是“她人”。呵……呵……呵……

遥想当初，促成自己此番姻缘的，也是果决的她，可不是人前一本正经的孟父。

人后？呸，老不正经！

孟夫人抱起柴娃，摩挲爱怜，掩饰面颊的晕红。

老君像面带慈和，注视着众人。

秋风一日凉于一日，景佑三年的深秋，蜀地的乡野间，酝酿着凶厉之气。

宋国边患频频，元昊作乱，抽去蜀地太多生机。年岁也贫，未到冬日，竟有了饥民！

孟弢听闻，苏家尊长，积年以米易谷（稻谷便于储存），多有存留，开始散于乡间。

程家虽豪富，也并无苏家积累，更无苏家仁善。程濬与孟家、观中，礼尚往来频繁，但孟弢还是更亲近苏家。不是缘法相连，灵机牵引，纯粹是气性相合。

平乐镇小，孟家地多。所积，怕不是多于苏家吧？

几次下山，与柴娃一起拜见父母，孟弢多次提及苏家的义举。

一向明澈的父亲大人，却总是皱眉不语，让孟弢心中失落。

心中不亚于，天师、老君、师父的神祇，会走下神坛吗？

这种父与子之间的情绪交锋，孟夫人是懂的，但她也只能无奈，用激赏的目光来安慰孟弢，欲言又止，终还是止住了。

一冬无语。冬后总是春，祛去寒意，带来暖风。

人们的内心，却越发冰寒。青黄不接的残酷，在观中，也许只有柴娃于懵懂的幼童时，才体会过。所以，他对吃，一直很执着。

季春时节，孟父终于打开了自家仓房，施舍乡民。

孟弢心中激动又安然，没发现父亲鬓角的微霜与母亲眼中的绝然。

然后就是噩耗了。

景佑四年春，孟父、柴母，因“细故”，为小吏拘禁于州府，皆亡故！时人哀之。

所以，我是前朝蜀国皇室之后？

所以，柴娃外祖是李顺余党？

所以，开仓济民就是居心叵测？

所以，就该去死了吧？！

自己和柴娃免死，是因年幼出家，怕激起乡民愤慨？

柴娃外祖也去了，很刚烈！

我要出家，兄长要长年游学在外，等得就是这一天吗？

孟弢在被中，抱紧柴娃，默默的与自己相处。

这是师父在后殿，单独告知孟弢的事情始末。

然后他昏昏沉沉的回屋，抱住柴娃。直到一起被按入被中。

柴娃虽然诧异，但与师兄同眠，他是很愿意的。

今晚可别尿床呀！

他鼓励自己。

“岭外音书绝，经春复历冬。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1

步履轻健，葛衣飘飘的孟弨，默默行于山道间。他也有三缕长髯，一丝不苟，在山风中略略飘舞。

经碧潭，过清涧，绕山亭，天庆观在望。

“哈……哈……哈……弨娃？胡子怎么这么长了？少年老成，少年老成呀。哈……哈……”

师父的笑声，自己止住，又开始上下打量面前之人。

认错了吗？孟弢确已不记得兄长容貌了，可师父会不记得？不该呀。

面前的青年人或中年人，正欲施礼，被师父提手抓住臂膀，拉到《八仙游海图》前。

然后，三人，俱都陷入沉默中。

壁上的“曹国舅”，身着官衣，头戴翅冠，手持玉板，三缕长髯，神情严肃，眼含慈悲。

孟弨反手扶住道长的手臂，身体微颤，目中泪下，不能言语。

师徒四人与孟弨，在后殿，有了一番不足为外人道的言语。

而后，眉山便有了一间北极院。有一个叫陈易简的道士，游方至此，得人相助，开院授讲蒙学。颇受乡人追捧。

1注唐宋之问

无视了孟弢内心的念叨，师徒三人与程大家，对着仙姑提壁，很有默契的一起“哈……哈……哈……”大笑中。

这才于十日后，完成了壁上的初稿。

旧有的十二仙君，倒还未见异样。而新绘的八仙游海图，让孟弢捂头、沉思，与自己的烦恼相处，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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