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负了它的深意，也在所不惜！？”

谛听吼叫，凰仙悲痛于爱人之陨，虚弱的抽泣着。

谛听并不手软，獠牙在钟馗童颜白嫩的脸上破了一个大口。

“丧家犬，我活剥了你狗皮！”

“它定是有事要去寻我，发现这结界不能闯开，事态又紧急，才蛮撞身死的。”

打了良久，钟馗气力衰弱，被谛听觉察出来。谛听本就因为钟馗只守不攻，大为恼火，若继续，钟馗须臾间，便将漏洞百出，如此击败对手，有碍地府武名。

“老钟头，这般耍弄我。就算你再有隐情委屈，兄弟我拐你一双招子，不亏吧？”

“你即下手，我坦然无怨。”

“凤仙之死，谜团尽在钟馗，你先作调息，我下山定把他带来与你说清。”

谛听回到两道岭，犬步冲下山脚。

穿过林木，临近驿道，见一人背负金锏，立在道边。

山巅起氤氲，悲鸣波九霄。

凰仙蜷缩，伏贴在白骨之上，赭黄色的双眼被血丝染成红色，簌簌淌下眼泪。

谛听发现，凰仙落地后，东鸣峰上那道气墙缓缓包围上来。

那白骨即是凤仙。

谛听的双眉，瞬时横竖角力，分出高低。狗皮展开倒刺，不由分说，杀向那人。

钟馗面无表情，以逸待劳，只挡、闪、跃、退招架谛听。

“我不独活于这暗仄的肮脏地！”

凰仙突然暴起，嚎叫着全力冲向气墙，但被劲道反噬，加上之前精元耗损过度，一时间瘫软在地，其声恸然。

“莫要挣扎了，你怕不是想赶紧去修罗道找它！”

“你们各踞峰顶多时，怎的没有发现结界？”

“只你、钟馗、东岳帝来过，他二人不曾与我争斗。平日无人时，只行缠树休眠，调息复元之道，并不探索。”

钟馗以为谛听诈唬，熟料真下手，破了自己最为看重的仙相，立时抄出金锏，正要敲打过来。

“凰仙危急！”

谛听云淡风轻透出几字，钟馗肃然静默。

“且说局势，饶你狗命！”

“你先说明，为何教我淌此浑水？”

“是，你老钟叔拽你入的局，可那也是临场显招儿，谁叫你身上裹着‘真火’！”

谛听想起火烧血佛手树的种种，立马转了腔调。

“果真？凰仙说我带着什么道家真火，我还以为是它引来的？”

谛听遂将顶上之事，一一尽述。

亡魂迁徙，穿岭而过。

两人端坐风口，钟馗取出一个菩萨壶，丢给谛听，谛听摘去口塞，一饮而尽。

“呸，你哪打的鸟水！怎生的一股倒胃清甜，腻歪！”

“黄泉蛏子酱，配了一碗你那匹骨嶙马的尿汤！”

谛听听罢品了又品，舌刮口腔，竟尝出一番滋味。

“你一路尾随，是怕我出事，还是怕我不成事？”

“兼而有之。更担心你遭了什么鬼魅上身，才惹了真火。”

“你方才验过灵子，我体内无火。”

“可你灼了凰鳞，烧了神树，又待何解？”

钟馗惩恶司入事几百年，审判闻讯，察言观色不在话下，对鬼怪身上的气味也十分敏锐。

“案子少了，得不着练，你就把嗅味的本领也丢了！”

谛听大口大口闷着菩萨壶，不再烦扰。

“那日，我在烂肴铺闻见你身上的焦糊味，便有了几分打算……”

钟馗由此说开，把金鸡山的前缘后传通盘了一遍：

半月前，钟馗奉阎罗王命，去沃燋石下提审一只恶灵。此恶灵遭了抽肠割心之刑，形态烂碎。未审许久，崔判官中断而入，传上令命他十日内缝补此恶灵。钟馗寻来啖兽水，拼接完成，又被陆判官叫去。陆判官持一图画，再传上令命他将恶灵改为图中相貌。钟馗只得来往金鸡山，寻谋血佛手。

钟馗从东鸣峰取完血佛手，答应凰仙百年内不再登入。后起贪心，往西鸣峰去，以为未曾出山，算不得毁约。熟料，目睹凤仙冲撞气墙，垂垂一息。

凤仙揭露，东岳帝诱骗凤凰二仙，设结界困于此处，血佛手树便是阵眼。此树生生不息，伤损而不能毁，唯有真火焚灭可破。凤仙蛮力冲撞，因此大伤精元。凤仙担忧凰仙安危，临终相托钟馗，助凰仙以火脱身。

可凤仙担忧凰仙，仍执旧恨。于是，以血佛手作筹码，叫钟馗拿了“蚤谷虫”作信物，又交代切勿提及东岳帝阴谋之事，以免凰仙复仇，引火烧身。

凤仙精巧心思，却不知钟馗已先应了凰仙不再登山。他只得回到野鬼村，借酒消愁，再谋对策，正碰上身带真火的谛听，于是顺水推舟，编出一套诳语，寄望谛听代自己奉行诺言。

谛听正要嗔怪，云端里传来一嗓惨绝哗吟，滚滚风波在山涧徘徊，尸鹫与青雉混杂飞出，其状犹如畜牲道口开轮时，翻涌而出的鼠蝠。

“坏了！”

谛听钟馗异口同声，面色如土，两人再无顾及，尽速赶往西鸣峰。

二人攀爬到达平台，只见凰仙额头露骨，行将就木，周遭青雉守在它身边。

凰仙瞥见钟馗，遥遥一指，眼皮耷拉下来。

二人心头一暗，山下担忧之事，已不可逆转，凰仙终是自绝于爱人遗骸之畔。钟馗跪伏过去，喊叫着将凤仙嘱托之事，合盘言说。

凰仙听罢，撑着后劲，抬起尾巴，在钟馗身边，做出掇取之姿。

钟馗抚摸凰鬃，在他耳畔也做此动作。

凰仙吹出一道荧亮仙风，风起云绕，荡流诸峰回响。忽有悦耳妙音，随风渐近缥缈，萦绕山巅。乐音扬扬，听不出是何乐器，但余音悠绵，圆润轻虚，似一对眷侣和鸣，高山流水，情意抒旷。

“此调为‘凤凰曲’，是二仙在凡间定情时的哼音。它们携手游行天下，闯荡山水，哼音在绝壁间回响成曲，就此记录。凤仙殒前，曾奏响此曲，叹言奢望与凰仙来世再遇，以此调相认。”

荧亮寂灭，谛听与钟馗回过眼神，凰仙已皮肉消弭，化作一道白骨与凤仙并列，宛如相拥。

“他终是明了我的难处。”

谛听见钟馗落寞，便想叉开思绪。

“你刚才与他各表动作，是何用意。”

“我初与它相见时，便极为投缘，凡间事、幽冥苦聊得欢雀。所以，它才愿让出血佛手于我。要知道，东岳帝称此物可帮他加速恢复精元，他能舍出，便是于友于义的信任。我们因之，以假掇为姿，互证情谊。”

几只尸鹫从血佛手树后走出，混入青雉群内，一齐盘旋而起，纷纷拍打翅膀，它们似在重奏，片刻之前，云绕峰顶的曲调。

天色初明，过了阴申时。

一昼夜的摔打攀爬，让谛听身感酸疲，他抻个懒腰，跟在钟馗身后。

这一行山路下来，钟馗面色凝重，并无他言。

“老钟头，你挂个骟子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诓了你一遭！”

钟馗仍然铁面，时不叹气。

“还恼着啊！要我说，东岳帝也无甚大错，若不用计，怎收得了这二位神仙，任它们僵闹，今天一座山，明天一条河，非把地府裂成两半不可。”

“他的‘无甚大错’，丢到别人身上，便是‘终身之错’。行手段，就要抛却信义，这传出去，该让天庭、灵山如何看待我等地府公人。”

“口口信义！不也在我身上背了义气！”

“我哪般亏了你！”

“你个老钟头，竟然忘却！此番生死辛劳，不就为了讨个血佛手！你个狼狗秃子还吞了俩，快出山了都不提一嘴！好生信义！”

“我只允过你缝补事宜，怎是我欠你的血佛手？”

谛听见钟馗耍起泼皮，一个箭步横挡住去路。

“将来都是混阎王殿的，你装什么森罗老！”

“血佛手用尽了，你拆了我也没有。”

“老猪狗！！”

“在阴律司修的什么学问！骂个人，连自己也捎带了！”

谛听气的毛絮炸起，喘怒屏息。

钟馗蔑视一笑，赖嘻嘻的装腔作势，忽的，他背后的金锏与腰间骨鞭鼓动作响，那鞭尖指向西方，钟馗立刻收起笑意。

“要事寻我，殿里见！”

还未等谛听搭话，钟馗已化作黑风，入地遁去。

谛听一口浓痰啐向大地，抬眼却见两个人影，从风尘中走来。

定睛一瞧，谛听乐开了花，为首一人头上带角，矮墩彪悍，迈着霸王步迎面而来；他身后多了一位婀娜女子，瘦窕高个，披着弥纱巾，莲步轻蹙。

谛听只觉蹊跷，仍难以洞悉钟馗将自己卷入局面的真意。

凰仙并不在意，只痴痴贴在白骨的头颅边。

从头骨碎裂的痕迹来看，凤仙受到过重创。该是在蛰伏千年苏醒后，发觉了气墙的存在，搏命逃脱不得，力竭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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