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如此。云儿通晓政务，善用人才，当年你所关心的各项政令，包括寒门简拔，士族除弊，兴水富农，强化商贸，他都一力坚持，而且做的很好。这些事推行起来实为不易，靠的不仅仅是他的努力，更是他的智慧。”

“我知道。”南江雪点点头，既而抬起眼睛，峨眉轻蹙，“但他何以对你生出这般嫌隙？对军队的处置，又何以如此毛躁？军心动荡，北地何安？”

“哥哥你可是连小雪都不肯认了？”青丝垂散，一大颗眼泪落了下来，打在她的手上，疼进南江风的心里。

“是哥哥口气重了，哥哥向你赔不是。我知道，这中间最难过的便是你。”轻理了一下南江雪的发丝，南江风看着她的眸子里全是宠溺和怜惜。

“主帅生疑，皆因武官势大。心平气和地听我说完，小雪。”阻止了待欲开口的妹妹，南江风的声音很和缓，一双眸子深沉而冷静，“方才我跟他们几个之间的对话你既听到了，便当知云儿所虑绝非空穴来风。是我忽略了。”

“大小姐可是要我跪着回话？”身后，南江风的声音再次响起。

南江雪身体一震，转回头去，触到的是南江风忧虑而又微微严厉的目光。

见女子抿唇不语，南江风便要起身，南江雪只得重新坐回到他身边，压抑着心中无名的怒火，却又忍不住一阵委屈。

“我不想听！”南江雪怒道，“他怎可疑你？你为北地赴汤蹈火，因父亲的嘱托殚精竭虑，不计委屈辛苦，一心一意地护着我们，纵是沈明瑄刻意挑拨，纵是他身边有人推波助澜，他自己没有脑子吗？怎可疑你至此！难道这么多年的手足情义，竟抵不过外人的三言两语？”

“当年三叔叛乱，便是嫡亲兄弟，血缘宗族，都会分道扬镳，反目成仇，云儿身陷其中，看尽了阳奉阴违，人心莫测，怎会不让他心有余悸。我说这些只是想你明白，云儿不是不讲道理，也不是随意生疑，他……”

“这如何能相提并论？！”南江雪忽地一声站了起来，双瞳凛冽，身周一时寒气大盛，“我看有些人，还真是活够了！真当我是菩萨了吗？！”

微微点了点头，南江雪扶着南江风，跟他在软席上坐了下来，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南江雪垂着双眸，不知在想些什么，南江风则看着她，月光洒在他的眼里，明亮而温柔。

许久之后，女子终于缓缓开口，说话的声音有些悲伤，“云儿……要我收回北地的军政之权。”

“小雪，我有些累。坐下来说好不好？”南江风轻声道。

“小雪！”南江风忙低喝一声。

但南江雪却不肯听，仍是拔腿要走。

“如哥哥所说，政治清明，百姓安泰。”南江雪道，“云儿，他很用心。”

短暂的沉默，南江风拉过南江雪，让她靠近自己的身边。

“云儿执掌北地以来，你觉得他做的如何？”

“靖北的高阶将领，特别是北线军，随我征战多年，出生入死，但若在他们的脑子里，效忠南江风更甚于靖国公，这便是罪。而我，身负军功，手掌兵权，又是公府大公子，却并无南氏血脉，这，便是祸。”

“大哥！”南江雪惊叫起来，一张脸变得十分苍白。

“靖北军骁勇善战，但军内却存了不少积弊陋习。只是云儿对军队尚不够熟悉，做事急了些，但那是因为他自幼为人所害，虽保住了性命，可旧疾难愈，不能征战沙场，建立武勋，不能与将士们同甘共苦，情若手足，这始终是他的心结。”

“日后他们相处的日子多了，彼此便会有更多了解，那些家伙们自不会再这般任性胡闹，云儿的处置也会更加慎重妥帖。”

“但这些都需要时间，也都需要你跟我的帮助。卸下兵权，我心甘情愿。”

南江雪微微扬起头，任泪水盈满眼眶。

南江云的心结她怎会不知？

曾经意气风发的小小少年，便因那场变故，忧郁了双眼，沉默了心声，却也因此倍加努力，倍加执着，倍加渴望得到大家的认同。

她的这三个兄弟，尽管她和大哥在一起的时间最多，最是心意相通，尽管她与小雨最常说笑，对那个幼弟很是纵容喜爱，但她最为心疼的，却是云儿。

她希望他能一展才华，希望那少时的明亮能够重新回到他的眼里。

“小雪，你年少便参与军政，此后又临危受命，退极北，平内乱，保民生，更借势推行军政改革，将这样一个北地交到云儿手里，对他来说，是大好天下，却也是千钧重担。”

“他会因此感到不安，会对一些事尤为迫切，因为他不能辜负你，他希望证明自己。”

“如今他说请你收回军政之权，该是多么心灰和委屈啊。”晚风吹来，树叶沙沙轻响，像是谁在静夜里低声叹息。

“小雪你绝代风华，一呼百应，名义、才干、功勋、威望……无人能及，这军政之权你若拿回，北地上下自是心悦诚服，云儿也绝无二话。只是，你真的对云儿失望了吗？你真的，要让云儿以为，你对他失望了吗？”

沉默半晌，南江雪抬起头望向南江风，“大哥你可有心灰？可对云儿感到失望？”

南江风摇摇头，“我若心灰失望，又怎会说这许多？”

“哥哥定要卸下兵权吗？”南江雪哑声问道。

“让云儿放手去做吧。”他微微笑着，深深的眸子里依然有日月山川，星辰大海。

一片薄云遮住了月亮，朦胧的影子在地上轻轻行走，烛笼的灯火映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一个温暖却又清寂的轮廓。

良久之后，南江雪站起身，端正地跪在他的面前，没有说话，只是将头低低地碰向了地面。

薄云行过，月华如水，她一席白衣如蝶翼轻展，久久不曾抬头。

他默默地受了这一礼。他想，也许这样，她会好过一些吧。

此后，北地接连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公府大公子、大将军南江风因贻误渠宛战情，请辞谢罪，并举荐北线黑旗兼黑旗燕京近卫旅统领程嵩接任其职位。

靖国公南江云虽未准其所请，但却暂停了他的职权，令其回燕京养伤，期间辅助自己参讨北地整体军务，北线军由程嵩代掌。

话是这样说，可人们已然明白，南江风实际上已被下了兵权，这场兄弟间的较量，南江云最终取得了胜利。

国公令传至北线，军内大哗，但在重伤未愈的南江风亲至弹压，以及夏之岚和程嵩的全力辅助下，武官们不得不接受了这样的事实。

贺兰峻没再多话，只是依令做好茏甲的安排，另一位大军团统领沙加在与南江风深谈后，也收敛了锋芒，请命带兵到极北游荡去了。

北线军暂时稳住，其他主力军团也便按下了各样情绪，只是一些议论仍不免在军内私下流传。

整个过程中，一直备受众人关注的北地大小姐南江雪却始终未发一言，事实上，第二件大事正是她挑起来的。

6月，南江雪以在北地和渠宛边境狩猎时遭遇袭击为由，毫无征兆地悍然发兵。

三千雪狼为先头部队，如同一把犀利的匕首，闪电般狠狠地插入了渠宛腹地，无论是曾经与她并肩作战的雪狼，还是她走之后才加入亲卫队的新兵，都在那猎猎翻扬的“雪”字大旗下激动不已。

在她身后，以褐爪军为第二梯队，赤雷军为第三梯队，大军隆隆，先后灌来，相互策应，不分兵掠地，不攻城拔寨，但遇到匆匆赶来拦截的渠宛军队，则以雷霆之势碾压而过，直逼王庭。

而琅客和稽昆不知是看准了这个机会，还是此前便与南江雪勾结，开始在渠宛境内大肆捣乱，也是收获满满。

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乱局，尤鹄从目瞪口呆到暴跳如雷，再到心惊胆战。

原来多年来西境的那些拉锯竟让他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坐拥地利可以八面玲珑，以为靖国公府善战却并不好战，可当靖北军不管不顾地扑面而来，南江雪神出鬼没地成了他的座上之宾，他哪里还能定下心来等待勤王的军队困住这女疯子。

目下自己的性命才最是紧要，于是当即赔上一张笑脸问，“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袭击了南大小姐，本王定不轻饶！”

只不过若是他知道南大小姐是被一只渠宛的兔子吓了一跳，恐当场便会喷血。

“有王上您这句话，江雪就放心了，这便告辞。”女子笑的灿烂，“只是江雪还有个不情之请，希望王上能亲送江雪一程，以示北地与渠宛间的和睦友爱。我听说，之前尤吉坦大人对我们国公爷很不客气呢，不知是否是王上您对我们靖国公府有什么成见？”

“哪有此事！本王那王叔，当真是越老越糊涂了！”尤鹄断然道。

接下来便是渠宛王礼送北地大小姐归返的美好场面。

两人一路上言笑晏晏，浑似身后没有双方的浩浩大军。

也不知南江雪还暗自动了什么手脚，总之她对渠宛的这一番打脸，不但强化了她的“女疯子”形象，还让他们对自己的王上生出了诸多不满，尤鹄威望大跌，只得暴力压制，结果越压越乱，一时间手忙脚乱。

而天元的祇都、极北的坎布城，乃至夏唐皇城，三位掌权者都不自觉地揉了揉眉心——小雪、那丫头、我的宝贝师妹，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不好惹啊！

在燕京休养的南江风则含笑摇了摇头，渠宛王的遭遇，一半是自找的，另一半却是当了他家大小姐的撒气筒。

与此同时，不好惹的女人、国公府的大小姐已回返了雪归山，提着一包绕道从襄源买来的栗子糕，跟小十三玩着飞来飞去的游戏，结果突然结结实实地撞到了一人的身体，紧接着脑袋上便挨了一记暴栗。

“你答应给我带的渠宛九环蛇胆呢？”子渊叉腰怒道。

“我我我……我忘了！师父救我！”南江雪满脸惊恐，拔腿便往燕晟那边逃窜，小十三则瞪着眼睛挡在了子渊身前。

“没良心的臭小子！谁把你捡回来的？谁把你养大的？看我不废了你这身功夫！”子渊指着小十三骂道。

小十三鼻孔一翻，瞬间飞走了，而见到雪归山的二当家又转朝向自己的墨碣，也麻利地蹿到了南江雪身后。

“先生，九环蛇胆在这，姑娘逗您呢！”一时小五捧着一只匣子出现在几人面前。

南江雪于是从燕晟身后探出脑袋，笑出了八颗白牙。然后，眼前一花，头上又挨了一记暴栗。

“哎呦！”南江雪瘪着嘴揉着脑门，看着子渊心满意足地拿着匣子晃晃悠悠地走了开去。

“小雪，”按住了南江雪的手，南江风神色不动，目光很是认真，“我今天跟你说的这些话，没有修饰，不曾负气，都是在我心中盘桓了很久的实实在在的道理。云儿作为北地宗主，有些事必须要考虑，而你跟我，也必须为他考虑。”

南江风轻轻蹙眉，手指微微动了动。“那么，你是怎么想的呢？”他问，口气依然轻软。

“我……不知道。”南江雪静静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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