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向仁见秀梅并未发话，张着一口黄牙，唾沫横飞道：“水泵烧坏，影响太坏，客人们纷纷提意见，看样子这钟心办事，我们是不放心的！”说到这儿，白向仁小心地看看，秀梅仍未吱声，一时鸦雀无声，他干咳了一声，提高了嗓门说:“建议给予钟心撤去组长的处分，当然当班的人员当月奖金也要考核。”

当白向仁说到这里，秀梅再也忍不住了:“不行，这事我们刚调查过。”说着秀梅眼睛盯着若兰她们，“这主要责任并非钟心，要说负责，也是负次要责任，泵是缺油烧坏的，我问过厂里请来有经验的老师傅，这加油检查首要责任是每个班的操作工，昨天接班钟心因为白杨迟到没来，替他给锅炉加煤，又要查水位，耽搁了巡查水泵房，这刘阿强开泵前根本没检查，而且另一台本来就发现声音响，他们两个也没报检修，愣是烧坏了，我看这主要责任啊，就是刘阿强！”

“我就没给他好脸看过，他如果要找我谈心，我就藏个锥子，他要敢吃豆腐，我就扎他手。”

“姐，这吴所长如果跟他翻脸，你跟谁？”

白向仁一听提到白杨，又见秀梅分析得头头是道，一脸不悦，不阴不阳地说:“刘阿强是有责任，也要严肃处理，可钟心这组长责任恐怕也脱不了。”

“谁，她要提组长？那我可以当副所长了，瞧她整天扭着个小屁股，扭来扭去，也不知给谁看呢，至于钟心要被撤我也不信，难道让刘阿强、白杨他们当，那也太黑了吧。”

“就是嘛，所以我进去换水瓶，看吴所长正坐着生闷气呢，还不是给这老不死的白相人气的？”

“夏莲姐，你可离这老头子远点，这老色鬼可不安分了，跟你谈话，谈着谈着就会用手在你身上这摸一下，那儿拍一下，老不正经的，别人见了他都躲，就秋萍爱往他办公室跑，还……”小红看了一眼外头，又说：“还跳那种揉揉抱抱的什么‘交易舞’呢，想想面对那糟老头，还胸贴着胸的，恶心死了。”

“散会吧！”白向仁拎起包自顾自往外先走了。

秀梅出来就去了水泵房，见钟心相帮着正在将那台借来的泵装上，准备试车，刘阿强知道闯祸了，也赶了过来，这会儿便按下按钮，那泵轴和顺地转了起来，水压表也显示正常了，钟心这才过来和秀梅打招呼，那厂里修泵师傅的领导正是不久前升上来的、长着满脸横肉的管徳广，此时得意地凑了过来，秀梅客套了一番，让钟心陪他们一起去吃饭，自己也放心地回家了。

再说夏莲和小红给各客房搬了热水，回到二楼值班室里歇息下来，两人便聊开了。

家有万贯尤嫌少，

弥勒面前把香烧，

欲修金屋盗乾坤，

第十回闻贼信联手过妙招涉贪瘾翻船陷泥潭

这夏莲凡事慢一拍，消息却是灵通，许多就是从小红嘴里得来的，这小红见夏莲就象见了亲姐似的什么都爱说。

“姐，刚才我给会议室收水瓶，听组长们散会出来正议论着，好像秋萍要提拨组长，钟心要被撤了。”小红说着话，指指隔壁方向。

不一会儿，人都到齐了。白向仁今天倒是一脸和气，向上捋一捋染过的乌发，先说了通套话，然后转入正题：“今天我们议一议几个组长的人选。”于是便将一个服务组空缺组长的候选人选提了出来，头一个便提到秋萍，竹君、若兰和底下坐着的组长都有些惊讶，竹君、若兰盼着早走，本来就没心思开会，因此也没什么心理准备，只能保持沉默，其他那些老资格的组长有些骚动，私下都有不服之色，大家的眼睛转而望着秀梅，想看看秀梅的反应。谁知秀梅很镇静地看着白向仁，一言不发。

大环境变了，招待所的扩建也松动了，秀梅这两年也没闲着，拿了维修费用先修了水泥路等基础设施，如今见这事终于有眉目了，心里又热乎乎、喜滋滋起来。

这天招待所两台锅炉进水的泵坏了，秀梅张罗了一天，白向仁到了快要下班的时间通知秀梅，要求招集人开会，独独不叫钟心。秀梅皱了皱眉，便答应了。

“那就按规定来，刘阿强扣全月奖金的话，钟心也应一样处理，还有白杨迟到未请假也得处理，至于组长人选，我看他负责的事最多，一时也没人替得了他，比如现在我请了厂子里的师傅正在修水泵，钟心正看着呢，平时一些小毛小病的，只有他才会修。”

“白杨请假了，小孩子生病他陪着去医院，打电话来，班上没人接，他就直接给我打了电话。”白向仁见大家对秀梅的意见都频频点头表示支持，口气便软了下来:“那就这样办吧！看看对秋萍的组长任命有什么意见吗？没有的话，就这样定了。”

“这种问题你也问得出，吴所长敢打他，我也上去帮。”

“姐，我跟你说个事。”小红想去将虚掩的门关上，却被夏莲止住，反而将门再开了些，说:“楼上两层反正都下班了，没人，楼下有人上来，马上可以听见、看到。”

小红压低了声音说:“前个夜班，我看着白杨和刘阿强骑自行车溜了出去，我本来以为他们喝酒去了，可到了半夜两人回来了……钟心关照过，让我多注意这两人，他怀疑厨房老少东西就与这两人偷鸡摸狗的秉性有关，所以把他办公室的钥匙给了我，他那办公室与水泵房休息室用三夹板拦开的，夜深人静隔壁说话听得清清楚楚……”

“你快说他们说什么，真急死人了。”

“好，好，他们在搞木头、水泥、夹板什么的。”

“我们这里的扩建还刚开始，石子砖头倒不少，那些东西还没见影呢，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拿我们的。”

“你听着呀，我分析白杨要偷的就是他哥厂里的东西，他哥白胜不是在那儿当主任吗？有种硬木头叫门格拉斯，很结实，还说上次拿的太少，还要再拿。”

“可能吗？那么大厂子，门卫就有好几个，怎么运出来？再说他们拿那么多木头什么的干嘛？”

“我的姐，你真是睡糊涂了，这么多事你不知道？这白杨家老房子不是拆迁了吗？刚分了两套新房，老头子一套，他一套，前一阵还在炫耀。他哥白胜从厂里也分了一套房，刚拿到手，这三套房的装修不得用这些东西嘛，钟心听他哥钟直说，他们买通了运输班的人，运煤车满车进去，空车出来时盖上雨布，底下就放着这些东西。”

“这一家子人真贪心不足。”

“这老‘白相人’又好色又贪财，平时不常常从厨房拿菜回家？嘴上还好意思说呢：太忙，懒得烧莱。哪像吴所长，今天给修泵师傅添两菜，要瓶酒，还自掏腰包呢。”

“唉，这事如果逮着了，倒可以替咱们出出气。可咱们都在这里，远水救不得近火……”

“正是。”小红磨拳擦掌似的起劲起来:“放心，钟心和我商量过，他哥原来就在白胜手下当组长，后来被他找了个喳撤了，贬去当门卫，正恨得咬牙呢，今晚是他当班，他特意换了班，正等那车出来就报警。”

“好，那我们能帮什么忙？”

“就是这刘阿强局子里也认识不少人，怕他掺和在里面，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你认识人多，能不能找个管事的，把他们这事办实了。”

“行。”

“我看那位银鹿来了几次，独独对你不错。”小红看着夏莲红着脸，低了头，抿着嘴又在小红的胳膊上打了一下，忙切入正题说：“他那天吃客饭时，不是吹嘘他那亲戚是新任警察所副所长么，谁不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正等着建功立业呢？你跟他们联系好，报案时直接找他行不行？”

正说呢，夏莲听见楼梯下有轻轻走动的声音，便止住说话，走到门口张望，一看是钟心。今天钟心也是怀着心事，只喝了一瓶啤酒草草应付了，老管是最会看眼色之人，知道大家活也干累了，闹不起来，也早早地告辞了。钟心回家前假装上厕所，看着刘阿强回泵房上他的晚班，这才溜上来找小红。

三个人凑起来又商量了一会儿，夏莲给银鹿打了电话，银鹿一会儿就回电来了，说那副所长叫铁璧，以前是从外地调来的，无房户，住宿舍楼，几乎天天顶值班，于是将值班室的电话号码直接给了夏莲，这钟心拿了电话号码就骑车赶紧找他兄弟钟直去了，夏莲、小红也各忙各的，静候佳音。

再说秀梅到家，才想起郑虎今晚有应酬，就随便吃了些，孤灯之下便研究起承包的一些条文框框，眼睛看累了，就坐到阳台的摇椅中，闭目思考……这时，门开了，郑虎摇摇晃晃地回来了，秀梅看他自己能走，也不扶他，就去给他泡了杯热茶，刚想转身去睡，郑虎却一把拉住她，让她坐下，然后自己去房里从床下拉出个考克箱来，拖到她面前，自己一屁股坐地下，打开箱子转向秀梅，这一看，把秀梅吓得觉得自己要跳起来了，秀梅又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你别再求爷爷告奶奶地借钱了，我这儿有，你拿去用。”

“这哪来的？”

“推不掉的……你不是有用吗？再说，我们马上要分新房了，装修、买家具哪样不用花钱？”

“你快还回了去吧，大不了这所长我不干了。”

“拿着！还回去倒是死路一条，那得得罪多少人？放心……”这郑虎说着说着，便觉得一双眼皮有千斤沉重了，上眼皮与下眼皮开始打起架来，嘴里叨叨着:“天知，地知，你知……”突然间一合眼，打起了呼噜。

秀梅早习惯了他身上的酒气、脂粉气、汗臭气，慢慢将他拖到沙发上，替他脱了衣服，拿了条被子给他盖上。然后秀梅呆坐在箱子面前，一行热泪从眼框里滚落下来……

天刚蒙蒙亮，秀梅醒了过来，头觉得有些疼，也不想做早饭，起床后看见郑虎仍睡着，桌上杯中水已喝尽，箱子也不知什么时候已收好，估计他半夜醒来过……于是直接开了门去上班了。

路边的街道上有黑市菜场，此时挤得人山人海，直要等太阳高挂了，这条街才会空空荡荡，剩下那些个戴红袖章的会耀武扬威地晃来晃去。秀梅昨天让绿萝今早去接老白和设计院的申水仙她们，不用来接她了，所以她要自己去挤公交车了。她在人群中挤着，也顺便听听问问菜的价格，又买了副裹油条的“包脚布”，啃着倒也香喷喷的诱人，谁知刚咬上几口，就听后面隐约有人叫她的名儿，她往路边一个空挡站定，等那人挤到面前，一看是阿金。

这阿金头上拢着发髻，戴了朵白色小花，见了她就像见了救星一般，将自己的苦水一股脑儿的倒了出来。原来这阿金跟那卞老头拿了一套小型房就搬了，新房虽说不大，终究齐整，比过去的强多了。但是好景不长，刚装修好房子，老头子早锻炼时突发脑溢血翘了。当初办使用权证时，这老头硬叫她在证上添了自己和小儿子卞宝的名字，阿金想想终归是办了证的夫妻，自己也上了年纪，他的儿子不也是自己的儿子吗？也就给加了。谁想当初这一心软如今却摊上□□烦了，这老头尸骨未寒，他三个儿子就带着亲亲眷眷的一大帮逼上门来，给她一些钱要她搬家，她不肯，他们便天天来闹，轮流赖着不走，阿金报警了，警察开始还来劝劝，后来说这是家务事，也不管了。现在他们限她一个月搬走，否则就搬进来一起住。

话说完，阿金已哭成泪人一般。秀梅唏嘘不已，触动了心事，陪着她也流了几滴泪花，心想：这阿金当年吹嘘什么不想再嫁了，什么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云云都是幌子，后来环境风气一松懈，与收废品老卞的私情就暴露了，左邻右舍听了都大跌眼镜，秀梅听了传闻还不信，还去劝过她，谁想她倒认了，后来两人也就公开地搬到了一起，那老头的三个儿子秀梅也看见过，一副吊儿郎当流氓样，阿金也决非他们对手。

“如果他真把那三分之一的钱如数给你了，我看你不如就搬出来，气坏了身体不上算。”

“秀梅，说实话，他们倒答应全部付现，他们看中那套房子也不是一两天了，可惜了我和老头子在装修上花的心血。”

“钱丢了可以再挣，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以前我在家做做家务，靠老头子赚钱，如今没了房子，这日子如何过……秀梅你认识人多，交际广，能不能给我找份工作，最好带住宿的……”

秀梅念旧，于是一口答应了，此时那些带红袖章的三五成群姗姗来迟，开始驱赶赶人群了，知道时间不早了，赶忙留了电话给阿金。

秀梅急匆匆赶到汽车站坐上了车，那公交车虽说摇摇晃晃、全身叮铃咣啷响，却也不影响疲惫的她小睡一会儿，迷迷糊糊之际，上来两个妇人，一个是沙哑粗狂、一个是尖声刻薄，叽叽呱呱开始聊天，真是:

嘀嘀咕咕长舌妇，

描容画眉可是她，

先把公婆罪来数，

再把同事底来露，

论完亲戚谈儿女，

邻里之事犹细述，

家长里短喋不休，

只恨少生一张口，

更气太平是非无，

遥想当年文静淑，

哪知今日俗狂粗，

多思慎言修来福，

祸从口出万事休。

到了站，秀梅狠狠白了她们一眼，然后下了车，公交站台上人头涌动，换乘的一辆没有，反倒是这站点过去十来米的地方常年停着一长溜各式“黑的”、“摩的”生意兴荣，便挤了过去叫了一辆。

不一会就到了招待所，秀梅先到水泵房、锅炉房转一圈看看，静悄悄的人影全无，秀梅想，白杨、刘阿强这两小子刚出过事，一大早还溜，看样子也只能抹下脸来严肃处理他们了……

中午，明仁来了，秀梅见如此早下班，就问他的原委。原来今天周末，明仁、肖百鲢正在管德广的车间里实习，管德广心血来潮，给了他们两张工会发的电影票，让他们看电影去。两人兴高采烈地出来，那肖百鲢就厚着脸皮问明仁要了他手中的那张票子，说是要陪母亲去看，明仁尽管有些不情愿，也不好意思拒绝，自己想着有一阵没去姑妈的单位了，不如趁此机会到那里逛逛，就将票子给了他。

明仁将经过一说，秀梅放心忙她自己的事去了。直到午饭时，明仁依旧没看见秋萍她们，又顾忌着秀梅几次关照他少去宿舍的话，心里总有些空落落的感觉。吃完饭，下到二楼热水间里洗碗，正碰上了白向仁，非要他一起上楼聊几句。

明仁推开白向仁的办公室，今天秋萍也不在，白向仁只是孤零零地坐着，身后的窗户开着，阳台上空空荡荡的，一眼望去，外面万里无云的蓝天，明仁心情顿觉舒畅起来，白向仁背对着阳光坐着，脸显得愈加黑瘦，抽着烟，不时咳两声，微笑着让明仁坐下，明仁一屁股正坐在那对音响边上，见那对黑漆漆的木盒子上都蒙上了层薄薄的灰尘，估摸着这是他最近和姑妈往往意见相左，对自己的一些小节收敛起来的结果。

“大学生，单位里可把你们的差事分好？”

明仁听着白向仁的称呼就觉奇怪，平日里他都叫惯了“小阿弟”的，今日毕业了，倒管自己叫“大学生”了，随口答道：“刚去厂里报到，正实习呢。”明仁见白向仁掐了烟头，伸手又摸起了烟盒，不由皱了皱眉头。

这白向仁似乎早捕捉到他这一表情，手里不停摆弄着烟盒，却没打开，说：“大学生，这种东西可得学啊，在社会上行走，烟酒不分家啊，另外还得学会两手抓。”

明仁听着就觉得新鲜，将身子往前倾了倾。

白向仁向身后靠椅靠了靠，慢吞吞地解释道：“这一手么，就是抓牢老酒瓶，可别小看了这能力，在供应局混，没有酒精考验可不行啊。”

白向仁见明仁专注地听着自己的奇谈怪论，精神头上来了，又坐了坐正，继续说道：“另一手么，就得抓好了浆糊瓶，这可是门有难度的技能啊，别说你学校里学不到，即便社会上混的人，一辈子没学会的人也多了去了，你得好好历练历练呢，要不被人耍了、骗了、卖了都不知怎么回事呢。”

白向仁见明仁全神贯注地看着他，打住了话头：“好了，来日方长，老爷叔这些肚里的货也留几天再倒给你，你怎么自己家也回得少？我家里也不来玩？檀檀昨天还提到你，说明哥哥怎么连个电话也不打给她了？”

明仁一听这称呼从白向仁嘴里吐了出来，觉着有些肉麻，只得问道：“听说爷叔家里终于动迁了？”

“嗯，托国家的福，如今搬了新房，等装修完了，你们来玩，我那老太婆、还有你檀妹妹时常念叨你呢。”

“爷叔你可真有办法，一分分了两套？”

“那政策不是只认户口吗，要不是我大儿子户口迁走了，还能再分一套，再说，何尝要他们分？这整栋楼本来就是我家的，当年抵得可是金灿灿的‘大黄鱼’，交出去时，我何曾得了一分钱？只给我两套，哼！”

“听说您拖到最后才答应的？那奖励费不是没了？”

“当然得拖啰，像那傻阿金一上来就相信他们，拿了一套小型房就走了，她还屁颠屁颠地乐呢，以为她才有奖励费呢，我可是两套近市区的大房……你父亲中间走的有奖励，我们后走的照样拿，只是如今得住一阵子过渡房，避避先走那批人的耳目。”

“我家早走亏了，房型不好也不大……那过渡房又远，生活又不方便，我就搬家时去过一次，再没去过。我父亲老实，只知道按政策跟他们谈，也不托托人，找找关系。”

“你知道动迁组迁走一家能拿多少好处？就凭你姑父那些关系，办这事……”

白向仁正口吐莲花，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便随手抄起来听，谁知这一接电话，白向仁的脸色开始白一阵红一阵地变起色来，最后挂了电话，人像面团一般瘫了下来，琢磨了一阵，慌慌乱乱地对明仁说：“跟你姑妈请个假，我家里有些急事先回去了，我们以后得空再聊。”然后匆匆抓了皮包走了。

明仁百无聊赖地回到办公室,看着沙发边上堆着许多各式新书还有连环画、音响出版社的录像带，便翻看了起来。原来，秀梅这阵子有所耳闻，宿舍里年轻人多了，晚上没事借了许多录像带看了，开始不过是些警匪黑社会、低俗喜剧、臆造武打之类的片子，后来就有人汇报说,其中居然有人看起了顶级片，秀梅一气之下组织钟心等人抓了几次，不过冷静下来想想，这些年轻人晚上生活也委实枯燥，便买了这些正规出版物，供他们借阅消遣。

明仁取了一本古典小说看着，等等秀梅没来，倒等来了若兰、竹君、冬梅几个，若兰、竹君在沙发上大大咧咧和他坐到了一块儿，那冬梅却有意往若兰边上规规矩矩地一站，明仁站起身来，盯着冬梅说：“坐吧，我反正也坐了好一会了。”

冬梅垂下头，低声说道：“你坐吧，我去找个凳子坐。”于是找了个折叠椅过来，依旧往若兰身边一坐，依旧低眉垂目的。

竹君坐在沙发正中央，用手皮面上拍着，道：“马屁拍到了马脚上了吧，可领教了什么叫女孩子的文静贤淑了吧。”

若兰笑了起来，说：“跟了你能文静贤淑？我看她比原来活泼多了，至少与生人说话交谈顺畅了呢。”

明仁注意到西斜的阳光透过若兰身后的窗户撒到冬梅的脸上，也不知是光线的关系还是什么，冬梅的脸看着滋润了许多，一只手在若兰的衣袖上拉了一拉，头微微转了些过来，看了一眼明仁，问：“你看的什么书呢？”

“真正的好文章，以前以为是本普通的言情小说没怎么注意，今天一翻，倒嚼出一些滋味来了。”明仁说着，将刚才本翻看的那本书举了起来，将封面往冬梅方向展示了一下。

竹君头也往前凑了凑，笑着说：“什么石头记、木头记的，大概说这爱情的魔力连石头都能融化了。”

明仁看着冬梅抿嘴笑着，脸上放出一番别有情味的动人韵味，不由呆了，耳朵里听竹君在问：“秀梅去哪了？”

竹君将头左右转了转，还是若兰答道：“我刚才经过绿萝休息室门口，她车不在，我看她们出去了吧。”

竹君自言自语道：“这么晚能上哪呢？”然后对着若兰说：“史金花可约了我们一起过去呢，今晚三缺一，那秀梅是不会玩麻将的，你可别走。”

竹君见若兰没理她，便指着旁边那堆书籍、录像带说道：“我们要不挑点先审查审查？”

“这都是正规书店买来的，还用你审查，要看的话，可得到冬梅这里登记。”

“这种烂片借我，还用登记？什么时候我借两盘基巴达国火兰无德的片子给你们看看，那才叫大片呢。”

“好阿姨，先借我看嘛。”明仁精神一振。

“到我家拿就是了，不过别给娇娇、群群她们看，一则她们还读着书呢，二则那种片子终归是盗版片，男欢女爱的镜头不少，未成年人不易么。”

若兰直了直身子：“如今盗版书、盗版碟成灾，根本也分不清什么正版、盗版的了，谁让我们穷么……我喜欢看连续剧，石豹他母亲也喜欢，最近正看着一部小流氓的发迹史，那男女主角真是风流倜傥、俊俏迷人，老太太喜欢得什么似的，每天一吃完饭，准要我放三集，而且还不准我单独看，非得等她第二天一起看，尤其喜欢里面那位发哥……”

“哦，你说发哥呢，我还有他《江湖》系列的片子呢，演的小马仔，帅极了，什么时候拿给老太太看看？”

一听这“发哥”，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得起劲，只听见门一推，秀梅步履蹒跚地扶着门框跨了进来。

明仁头次见着秀梅这么无精打采，目光无助而又呆滞，一下站了起来，秀梅像根本没看见众人似的，两手耷拉着走向沙发，若兰她们的目光都跟着移动，到她止步的这一刹那，四周都安静了，最后就等着秀梅软软地瘫在了沙发上……

还是竹君忍不住先开了口：“怎么了？”

秀梅并不马上作答，看看明仁和冬梅，叹了口气，指着刚才推开的门说：“把门关了。”

明仁过去关上门，倒了杯水，送到秀梅手里，然后就坐到了秀梅的办公椅里，这时听着秀梅沙沙哑哑地开了口：“这两个不争气的……”

“你说的谁呀？”竹君见秀梅说了半句，就不开口了，有些着急。

“还会有谁？还不是水泵房里的那对宝货！”秀梅喉咙有些颤抖，又补充了一句：“都进了‘老派’了。”

竹君、若兰一听倒都跟着紧张起来，伸长了脖子听秀梅往下还说什么。

“这两人昨晚都被抓了进去，下午我刚和小申回到这办公室，电话铃就响了，警察所里一个姓铁的副所长找我，也不说什么事，我到那里，也没人接见我，我只得坐等，后来老白也来了，才知道白杨他们被抓了，那个铁副所长好大的官威啊，见了我和老白，一个劲被他数落……”

竹君是个急脾气，也没心思听秀梅说整个过程，忙问：“那白杨他们犯了什么事？”

“还不是偷鸡摸狗的事，不过这回闹大了，偷了老厂里的满满一卡车建材，（厂里的建材被偷了还不打紧，国家的栋梁之才被国外偷去了，问题可大了……）而且不止一次。那个铁副所长嘴可严了，他也没透露多少，倒是出来时正碰上我们以前的学生剑锋和史铎，连那老白也认识，两人拉了我们到僻静处一说，来龙去脉全清了：那白杨真是扶不起的阿斗，到了局子里先是胡诌认识什么什么人，还横，谁知人家这次有备而来，人赃俱获，派了几个联防队的审他，没几个小时就全招了，而且把一些在我们这里做过乌七么糟的事也详详细细地倒了出来。不过有一条还算好，没把他老爹给掺和进去，他一交代，其他人也知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道理，都乖乖招供了，只有那刘阿强，仗着所里平日里撒下的关系，被绑了手扔在后院一晚上，死不开口，只说自己是望风帮忙的，什么都不知道……”

竹君听到这里，翘了翘大拇指说道：“刘阿强，我早知道是个模子，那逮到的还有谁？”

“那驾驶员和厂子里的一个叫柳华的组长……”一说到“柳华”，秀梅不由有些作呕，想是自己还没吃饭，大概犯胃酸了，她顿了顿又说：“白杨他哥恐怕也脱不了干系，有一部分的建材是在他家起出来的，刘阿强当场没抓住，偷偷跑了，白杨一交待，才连夜从家里抓来，所以他说自己望风的，害怕了，早溜了，那老铁也拿他没办法。”

“那‘老弹簧’又得气病了。”竹君似乎担心起王昌来了，这“老弹簧”的绰号就是她给起的。

秀梅见她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警觉着提醒说：“你可别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和若兰肯定倒大霉了，上面正愁抓不着我们的短儿，下月扣了奖金，找你吃饭？而且我们这辛辛苦苦几年攒起声誉可毁于一旦，什么文明集体、文明单位都得泡汤了，那些快到手的胜利果子都没了……那老王也去了，他找他们所长潘龙没找着，出国去了，正急得头头转呢……”

“我倒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这回石豹组织的，潘龙一起去的，昨天刚来过电话……”若兰被秀梅这一说，也警觉起来，翻了翻包，就将记着电话号码的纸交给了秀梅。

秀梅掖好了那张纸放进包里，对竹君说：“你也别闲着，后天上班几件事抓紧整改了，都是白杨交代中提到的，其一么，叫秦踺将宿舍女浴室前的那几颗树都移了，白杨那下流胚子说有一棵特别高大茂密的，他躲在上面偷看过她们洗澡……”

“糟糕，我们有时晚回去也去洗澡，岂不是……”竹君一脸懊恼地说。

“其二，那食堂老少东西，以前大多以为是刘阿强所为，今日白杨也招供了，一桩桩、一件件都对得上号，倒是还了阿强一个清白，而且就在上个月，他拿食堂东西时被阿强发现，还打了他一记耳光，所以这个月倒是什么也没丢，这食堂的漏洞，老范是有责任的，东西往往丢了好长时间才报上来，恐怕他们手下那几个小徒弟也脱不了干系，我看不如这样，夏莲呢，别看她表面上懒懒散散，其实精细得很，她不是没事总爱往食堂里跑吗？索性也给她一把食堂库房的钥匙……”秀梅盯着竹君，看她打起精神听得仔细，就关照说：“你派她定周期对食堂库房进行盘点，那个记账本让她去盯着范韶他们记，省得每次检查，上面留着一片空白，我看这个大漏洞得堵上。”

秀梅的精神似乎有所恢复，人也坐正直了：“其三，我明天关照钟心，老秦那里建材大规模到的话，我们可得加强巡查，堆放的地点也得精心选过，多装些照明灯……”

明仁还从没看过秀梅如此唠唠叨叨的，生怕忘了一丝一毫，最后秀梅一拍脑袋，脸又转向若兰，说：“哦，那些细枝末节的事也不能含糊，有个叫小蕙的，就是皮肤白白的、模样有些像夏莲的那个，我看着就觉得年纪小，今个钟心核实了，那张身份证是假的，她比上面的年龄小多了，我们这种公家的单位，也犯不着用童工，你们招人可得把紧关。”（伏，将来黄蕙遭遇的起因。）这话一说，若兰白白的脸颊马上泛起了红云，不住点头。

秀梅张了张嘴，再想不起什么事了，就将目光往明仁脸上挪来，明仁心想，今天秀梅说事也没赶他走，不会是想起什么与自己有关的事，要轮到自己了？不由头一低，这时秀梅的声音传了过来：“呦，把你给忘了，这么晚了，我们要不外面随便吃点？”

“别呀，我们这里坐着就是来通知你的，今天轮到金花请客，一起去呗，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的。”竹君这才想起自己和若兰坐在这里等秀梅的来由。

秀梅刚想张嘴说什么，桌上的电话铃响了，秀梅抢先走到了电话机旁，抄起电话听筒，简单说了几句，就挂了，对若兰、竹君说：“严莉单独找我呢，你们去吧，跟金花打个招呼，说改日我来请她。”说着就到桌边墙上挂着的镜子照了照，理了理发髻，又整了整衣冠，自言自语道：“也不换了，就这样吧。”说完打了个招呼，急着走了。

听着秀梅走廊里渐远的脚步声，竹君对明仁、冬梅说：“你们一起去吧，好久也没见你们史阿姨了。”

明仁回绝了，说食堂里随便吃些就行了，晚回去怕姑妈担心，那冬梅也决意不去，竹君这才作罢，若兰走到门口时，又折回来，轻声关照明仁等会儿下班时将冬梅送一送，明仁答应了，和冬梅一前一后来到了食堂。

两人打了菜，斜对面坐着，反正冬梅也不多说一句，明仁正觉无趣时，一只肉手在明仁的肩上拍了一下，然后筷子敲打起饭盆的声音伴着“咯咯咯”的笑声如期而至，不用说便是夏莲的声音，明仁一回头，果然是她，后面还跟着个羞答答的春杏。

“怎么好久没来？上次说好了请客，是不是躲我们？”夏莲并不急着打饭，不知怎么倒想起请客的事来。

“你记错了吧，那是秋萍敲的竹杠，我可没答应，要找你找她去。”明仁马上拿话堵她的嘴。

夏莲一下收了笑，说：“找她？我们可没她那好福气，有人请看电影，请吃大餐，如今又多了一项娱乐，唱歌呢，我们可找你，谁让你没反对，沉默即是默许。”（好个沉默即是默许，多少管事的衙门好好听听！）

“我们是什么人啊，人家值得请我们？人家要请，也请妹妹。”春杏说着用嘴朝冬梅努努，原来冬梅刚来的的那阵子，明仁都是称呼她“冬梅妹妹”的，直到最近，才省去了“妹妹”二字。

“哦，原来是这样啊……”

夏莲和着春杏的话音还未落，旁边范韶的声音传了过来：“木太太们，你们也太早了吧，剩下的吃不惯，可别怨我。”

谁想夏莲一见范韶现了影，转身夺了春杏的饭碗上前几步，往他手里一送，说：“快去现炒几个菜去，我们可不吃窗口那些……”（可是猪食二字？）她说到此处，看看明仁、冬梅还在吃饭，就住了口。

明仁重新抬头，见范韶尴尬着脸，站在那里，捧着一堆饭盆，一脸苦笑……明仁不由将脸皮松弛了下来，咕噜道：“好了好了，我请客还不行么，过了今天，你定日子，你也别难为范大厨了。”

夏莲眼角马上出现了笑纹，说：“别耍赖啊，这回都听见是你说的，在场的人都有份啊，老范，肉片有么，和素的一抄，再用冬瓜、虾皮烧个汤。”

“算了，现成的随便吃点算了，那次被吴所长批评得还不够？”春杏这时拉了拉夏莲的衣袖。

“累都累死了，嘴里没味儿，图新鲜点就行，就这点鸡毛蒜皮，他敢汇报？看我不把你们偷鸡摸狗的事好好抖一抖？”夏莲瞬间收了笑容，朝范韶眼珠子一瞪。

那范韶一听这话，早屁滚尿流地跑了进去，开小灶烧菜去了。

夏莲和春杏刚坐到了明仁旁的空位上，小红穿着便服，急急地赶来，似乎有些难以抑制的兴奋，顾不得跟别人打招呼，拉了夏莲到一边低低地耳语了几句，只听夏莲瞪大了眼睛连声说：“真的？真的？”

夏莲等小红走后，对着明仁说道：“叫你请客也不怨，可替吴总出气了，你知道么，白杨和刘阿强这两个小流氓给逮了，听说罪名还不小，判他们个无期才好呢。”

这些人中只有春杏全然不知，对着夏莲问这问那，夏莲有说对的，也有凭想象胡说的，明仁、冬梅只是静静地听着，这时明仁插话问夏莲道：“哎，你和小红是一班，今天可不是你当班，你替的谁呀？”

夏莲嘴一撇，刚才还兴高采烈的脸一下耷拉了下来，说道：“还不是钟心多事，查了那个刚来的小蕙，说她身份证伪造的，与实际年龄不符，这关他什么事？害得我顶她班，没得懒觉睡了。”

听夏莲添油加醋地说完，明仁、冬梅早吃完了，冬梅叫了声：“杏姐、莲姐你们慢吃。”就继续去当班，明仁赶紧问她：“待会儿哪里等你？”

“你别送了，我平时不回去的，你姑妈早给我安排了宿舍。”说完，径直走了。

夏莲对了明仁说：“正好，你也别走了，我们下了班打牌，三缺一，你走了你可缺德啊。”

“不行。”明仁马上一口拒绝，又说：“我姑妈让我少去宿舍，如今里面一堆女孩子，晚了也不方便。”

“可见你没安好心，行的正，坐的直，打个牌，还有人说闲话？打完了，你就男寝室随便找个空铺睡睡得了。”

“他们寝室我更不能去了，上次打牌我睡他们那里，那满房间的烟味、臭味不说，通宵都有人看录像、搓麻将，第二天上班我差点没昏过去，不去！”明仁看见范韶端了盘子装了热气腾腾的饭菜出来，就站起身来，说道：“回去喽，以后有机会吧，今天我也乏了，晚回去，我姑妈又得数落我了。”

明仁一边往外走，一边就听着夏莲在背后对着春杏说：“哼，装什么假正经，见不到那个大美女才是真的呢……”

“好了好了，吃饭吧，你还不嫌累？”春杏息事宁人地劝道。

明仁跨出了食堂，见天色果真晚了，想想一人独自走到镇上还得好长一段路，经过绿萝的休息室时忍不住探头望了望，见那里漆黑一团。正在失望之际，一辆自行车在他身边停了下来，车上坐着一人，正是钟心。这几天秀梅让他核对那些新进人员和农民工的身份证，又查出一些问题，直到此时才处理好，正要回家去，经过明仁身边就停了下来，明仁心里一喜，便搭上了他的车。

一路上，钟心又将白杨、刘阿强的事详细告诉了他一遍，明仁哼哼哈哈，好像刚知道的样子，钟心听着明仁冷冷淡淡的声音，知道他往日素与刘阿强交好，就说：“刚才听绿萝讲，吴所长她们回来时，已经顺路去过刘阿强的家，安慰过他老娘和小蔡，看样子那刘阿强不过是个从犯，关几天也就出来了……”明仁依旧不吭声，不一会儿就到了汽车站。

明仁和钟心告别后，坐上了车，那车快到终点站时，马路有些堵，车子停停走走的，明仁突然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从边上人行道往终点站方向走了过去，那男孩一手提了一堆购物袋，一手搂着一女孩，那女孩偎在他怀里，明仁心头一紧，看清之后，一肚子酸闷之气直冲脑门……

众人见秀梅还是一言不发，看刚才那情形没人敢插嘴说什么了……

磕破脑门抱佛脚。

闲话休说，明仁、肖百鲢毕业后，果真都分到了王昌的厂子里，正在实习呢。郑虎也升到了市里协助辛老，专门负责土地动迁、工程建设审批这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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