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的

寻找安慰

“有车呢，一会儿就到。”群群掏出一把车钥匙来，在明仁面前晃晃，然后指指边上一辆紫红的商务车。

明仁借着停车场的灯光一看，是竹君的车，问：“那驾驶员不用？”

颤动

明仁又听群群低低哼起一首熟悉优美轻快地旋律，刚想问她歌名，那灯火阑珊处传来了车子喇叭声，想必客人们散出来了，就与群群出了园门来到停车场，群群意外地对明仁道：“陪我出去逛逛。”

明仁心想这群群随着年龄增大，脾性越加古怪，平时送她回家，不多一句话，且一到门口，就独自头也不回地进去了，今天居然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这么晚了，交通也不便啊。”明仁不由踟蹰起来。

亮亮的

涌出光明

依恋

一桁疏帘残月虚，

半篙腻水隐芙蕖，

谁识渔翁垂纶机，（若兰、冬梅，还有贾桦之流）

第三十五回无心人撞破有心事闲聊客究根无聊底

软软的

迷失乐土！

凝望

群群依他而立，回过头，情不自禁地吟出一首诗来：

《星星》

轻轻的

抚摸生命

群群将钥匙往明仁手里一塞，生气道：“提他做什么？我问母亲要来的，就说你用！她出国考察期间，你来接送我又怎么了？”

明仁一喜，想着自己学会开车后，秀梅、如菊也没同意他买车，特别是如菊，明义偷着开车她装糊涂，明仁问她筹钱买车，就唠唠叨叨的，说明仁视力不好等等一大堆危险，此刻群群的雪里送炭未免让明仁心痒手痒，而且这辆车竹君让他常开过，性能也熟，两人很快钻进了车里，车子飞快地发动起来，沿着大路狂奔……

群群摇下了车窗，对着窗外狂叫，任满头长发随风吹散，明仁不由冷得打起喷嚏来，群群这才消停，摇上车窗，一会儿就来到了七里街上一家亮着红红霓灯、闪烁着“优猫妮”招牌的酒吧。

“这里几十年前就很有名呢，叫芦苇吧，前几年装修后又重开了，在这条街上的几间酒吧里，我最喜欢这儿的风格了。”

明仁见着门口一边有一排木格子，堆满了七彩霓灯笼罩下的鲜花儿，街沿上临时撑起了几把红白色条纹相间的大伞，伞里吊着暗暗的各色小灯，伞下对对男女呢喃细语，一阵阵香风吹来，伴着屋里传出醉人的音乐，恍如桃源……

明仁手伸手触着两扇彩色格子玻璃门，一推而入，一下视野宽敞了，声音也嘈杂起来，头上更是旋转的霓灯晃迷了明仁的眼，明仁最怕这强烈节奏的音乐，猛然觉着头昏脑涨，两眼迷离，机械地在狂欢的人群里穿梭着，群群先手拉手领着他来到吧台前，叫道：“来两杯爱乐丝鸡尾酒！”

于是那负责调酒的博爱儿答应着，先配了几种材料在面前，然后手舞足蹈、龙飞凤舞地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地舞动起来……最后居然捣鼓出两杯白蓝地儿的饮料来，又各嵌了片柠檬，将扭曲的吸管往里一插，往明仁他俩面前一推，看他眼花缭乱的，群群使劲推了明仁一下，叫道：“拿上杯子跟我来！”

明仁握着两杯鸡尾酒，紧跟着群群找起座位来，两人正往角落里挤，有人拍拍明仁的胳膊，明仁侧身一看，是新来的年轻大学生石霸志，个子虽小，脸蛋儿却长得讨人喜欢，是石豹的远亲，托了朱老总的关系，进厂没几年就从三班工人一路升了上来，弄得明仁这些人也好生羡慕，这时他主动用惯用的口齿不清的本地话跟明仁打起招呼来，明仁往他身边看去，一位读书人模样的女生挽着他的胳膊，明仁注意到她一笑两酒窝，鼻子高而尖，不用说肯定是他女朋友了。

明仁跟他寒暄了几句，群群已经找到了座位，招手喊他，明仁歉意地点点头和他各自回了自己的座位。

坐在这种轰鸣的环境里，再加上不时有些鬼头鬼脑的人来推销白色粉末和蓝色药丸……明仁觉着昏昏厄厄，唯有群群精神振奋，随着节奏扭动着，明仁只觉着自己如醉熊般晃悠，桌子晃，灯在晃，连周围的人都是摇摆不定的，就有了厌厌的感觉，神思恍惚之际，群群又朝他身后招招手，明仁莫名其妙地回头看去，先看着娇娇和芝芝，定定神，又发现童貅躲躲闪闪地在她们两人身后。

明仁站起身来想让座，娇娇大声道：“好啊，你们，也不喊我们一声，偷偷躲这里幽会来了！”然后她和芝芝也不坐，又和童貅返到舞池里狂舞去了，明仁注意到那石霸志一对儿已经不见了踪影。

闹到前半夜，明仁实在支持不住，侯着群群打个哈欠时，小心提议要回去，群群不屑道：“才刚刚过了一半，你明天还是休息，睡个觉不就恢复了？”不过，她看着明仁厌倦的眼神，马上又道：“算了算了，免得你姑妈宝宝肉肉地担心死，走吧。”

明仁听得这一声，如一下子抛却了千斤重担，心神一下子解放了……

离开酒吧时，群群又招了娇娇她们，童貅依然磨磨叽叽地跟在她俩身后出来，两拨人分开上了车，童貅开来了一辆不知哪个马屁精那里借来的白色商务车。

明仁慢了一拍，群群先将驾驶位占了，要自己来开，本来是她母亲的车，明仁也知道她有些三脚猫功夫，只能由着她任性。

两辆车一前一后出了那七里街，驶上了几乎空无人烟的大道，这时群群挥挥手，后面那辆车瞬间从边上超了上来，成了并排一列，明仁一看吓了一跳，原来驾驶位上坐着娇娇。

明仁刚想说：“她……”话音未落，两辆车猛地加速飞驰向前，几乎肩并肩地冲了出去，群群一边开，一边听着明仁的劝，一边“咯咯”地笑着，明仁眼角看着娇娇在那车里姿态也好不到哪去，小脑袋不时做着鸡啄米的节奏，估计车里音乐开了最大声……

明仁的心飞了起来，一把抓住了身边的扶手，紧紧抓住不放，一颗心似乎要跳到了嗓子眼……

只等到进了石船镇，两辆车才减速，在一个三岔口，两辆车才分道扬镳，那是童貅送娇娇她们回家，原来这童貅趁着自己母亲回北方料理公司善后，又无法无天起来，下午从学校里溜了出来，先与学校里刚认识的狐朋狗友吃了饭，又想起了娇娇、芝芝来，就许愿她们去酒吧狂欢，又用借来的这辆车来勾引她们……

群群驾着车稳稳当当地回到了百福源的停车场，明仁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顺着河边小路，明仁送群群去别墅，路过竹林子岔路时，见别墅区那头黑灯瞎火，突然间一阵阴沉沉的风吹过，一旁的竹竿子都摇头晃脑起来，在上空发出“呜呜”的回响，群群赶紧换了一边，紧紧挤在明仁身旁，明仁此时也顾不得感受这绵软酥香，细辨着这声响。

“鬼哭呢。”群群颤抖着说出了自己的感受。

明仁挺了挺身板，故作镇静，道：“风的声音……”话虽如此，他也在这岔路口停止不前了，再侧耳倾听，疑惑道：“好像是有人的哭声。”

“呦，别停，我怕。”群群一把抱住明仁的胳膊，明仁道：“是有哭声，是从杂物间的方向传来的。”群群被明仁拽着往岔路里走来，又扭又掐地也没阻止明仁好奇的脚步。

渐渐离那竹子、芭蕉掩蔽的屋子近了，门缝里便有些暗暗的光亮透了出来，又闻着有些檀香味，明仁大着胆子贴了门缝，一听，谁想正听着小红的说话声：“……园子里有花神，也得烧点，然后再烧些给引路的小鬼……”

明仁的心放了一半，轻轻敲了门，这下倒把屋里人吓了一大跳，里面先是两人低低说话，又有些声响，过了一会儿，还是小红壮着胆子问清是明仁，这才“吱呀”一声把门打开了。

小红压着声音道：“小祖宗，人吓人吓死人，这么晚了跑这来干嘛？”说着话，又朝四下张望，看看只有他俩，就赶紧推他们进屋。

明仁他们刚进门，小红马上将门闭合了，明仁接了话茬子道：“还问你呢，大半夜的在这里装神弄鬼的，差点没把群群吓得跳进河里去呢。”

小红憋不住笑了笑，引他们绕过堆着扫把、抹布等杂物的外间，进了里屋。

秦踺当初做饭的家伙什早不见了，砖地上放着一个旧搪瓷盆子，已烧得黑糊糊的，还有未燃尽的锡箔灰……那张小办公桌已被挪做了供台，上面有一张黑白小照放在中央，是位圆脸的姑娘，虽然长得甜美、眼亮、眉弯，却与鹅蛋脸、鼻高挺、眼珠大、眉上挑的蓝蓝并不相像，也不知哪个像爹、哪个像娘，倒都是美人坯子……明仁一闪念，便自责起来，发现墙角里站着蓝蓝，正用手抹着眼角……

“她父亲倒是放了出来，可家里人都被遣送回了老家，她又不会做七，宿舍里管得严，我寻思着在这里……反正，先过了五七，后面断七，我指不定另外找个地方帮她做了……”小红在一旁解释。

“不要让秋萍她们知道才好，即便我姑妈对这种事也犯忌。”明仁说完拿了三支清香来到供桌前，在蜡烛上点燃了，默默地祈祷一番，鞠了三鞠，将香插入香炉里。

群群一想既来之，怎么着也不能得罪了死者，硬着头皮也学着明仁的样儿祭拜了，蓝蓝红着眼圈上前答谢，明仁见还有些锡箔纸，就照着记忆织好了一些“银元宝”烧化了。

四周正在寂静无声之时，一首《与你同在》的音乐铃声突然响起，众人又心惊肉跳起来，明仁一看是秀梅来的电话，就先朝她们做了个禁声的手势，然后往门口走去。

原来他去酒吧前就编好了一番话给秀梅发了个短信，这时就听电话那头秀梅责怪道：“我都一个小觉眯醒了，这都什么时候还未回来？”

“回来了，我送群群回别墅区呢，我马上过来。”

“去别墅区？干嘛？那儿连鬼影都没一个了？你把群群带过来，同我一起睡吧。”

明仁挂完电话问小红，小红说了一番道理：“客人可不都走光了？连你父母都搭车走了……”

明仁怕秀梅起了疑心，转身携群群沿着河岸原路返回。

两人刚到走一段，就见前面手电光一闪一闪，一团黑影先离了那手电光的位置往前一窜，而后又被拽了回去，几声犬吠也传了过来。

明仁赶紧站定，群群还是往他身后一躲，很快一位保安牵了一条狼狗过来，那保安认识明仁，也不多问，将牵狗绳又收紧几分，安安静静地从他们身边绕过，这时后面急急跟来一人，近了一看，是钟心。

钟心见了他们，停下脚步，急促地问明仁：“见着蓝蓝么？秋萍赶过来正查岗呢，连我都被她从家里叫来，她们组长上了趟厕所时间长了些，被她好一通教训，都推说没见着蓝蓝，我替她编了个谎儿，得与她对上……”

明仁也不敢告他实话，就摇摇头，不过补了一句，道：“蓝蓝胆小怕事，会不会被那些老阿姨们支使着去泡开水、拿东西……”

“唉，都是那个白藿给秋萍出的馊主意，如今改十二小时一班了，你别说一天下来还是真累……”钟心说着，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笑道：“你看连我也支持不住，秋萍还夸这是管理创新的好经验，我看是半夜鸡叫的扒皮经，不过，你说的很有道理，我们去锅炉房看看吧。”

明仁得了这消息，顾不得再与钟心多话，拉着群群就往小福楼走去，等离着钟心他们远了，急急地摸出手机来接通了小红……

两人跨进房门，就见秀梅斜倚在小厅里的红木靠椅里，明仁的房间里传出柔美的《何日君再来》的乐曲，音乐声不大，正好让秀梅打着了个盹，听见脚步声，也睁开了眼，看他们回来了，指着桌上一本厚厚的笔记本道：“冬梅拿过来的，再过目一遍，这孩子也是十二分的谨慎小心，怕记错了……刚才等你们不回，我看着看着也起了兴致，还题了个《百花谱》的名，做了几首诗词……都夸你多才多艺呢。”

明仁羞愧一笑：“辛姨她们说得好，还有姑妈您的教导有方，我不过跟在后头学习学习罢了。”

“小油嘴……还有谁一起去的酒吧？”

明仁回答道：“娇娇、芝芝，还有童貅呗，他提议我们去的……”

秀梅嘴里嘀咕道：“这小子年级轻轻不学好，他妈前脚刚走，就从学校里溜出来……那种地方少去，要唱歌跳舞，我们这里不也有？”

明仁答道：“我们去的是正规歌厅，童貅请的客……”

“这小子，她母亲把他惯坏了……这回他母亲回北方了结那里的业务……好了，时间不早了，群群，我们也早些睡吧。”

明仁等群群去洗漱时，便将兜里的购物卡都取出来交给秀梅，秀梅眉脸紧绷，不过并不埋怨明仁。

明仁进了自己房间，拿起那本笔记本随便翻了几页，脑子里转的不是湖边含情脉脉的群群，就是悲悲切切的蓝蓝，也有如今铁面无私的秋萍……哪里看得进那些咬文嚼字的诗句、楹联，没一会儿就翻到了后面几页，强打起精神看秀梅如何写的《百花谱》（后有《百花谱》，一花配一诗，待洞口笑笑生补齐），只见娟秀的小楷抄着诗句……

明仁熬着熬着，眼皮子上下打起架来，手一够，熄了灯，身子往床上一滑溜，很快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明仁觉得自己在一条深邃的走廊里艰难地挪动，脚似乎绑着沙袋一般有千斤之重，每走过一段就听身后“咣当”一声，好似一扇扇铁门关闭……就这样心里一揪一揪地终于来到一间大殿，门口挂着一块横匾，上书“薄命司”三个黑体大字，门洞早已大开，明仁挪进大殿，环视四壁，乌漆漆的，头顶似乎有风吹来，仰看上去，正中一团巍峨如山的黑影，不知是仙是鬼，面前摆一张巨大案桌，桌上黑咕隆咚依旧什么也看不清。

明仁的屁股如装了定海神针一样，自觉坐了旁边的小办公桌，只见桌上有一盏灯亮着，不过只局限于看得清桌面上的纸笔等物件，还有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明仁觉得这风渐变渐冷，冷得全身直打哆嗦，明仁一品这咖啡，苦涩苦涩的……明仁什么也说不出、也听不见，唯有心里亮堂，一想，中间山一般坐着的大概就是自己的领导嘛，自己就如孙猴子被压在五行山下，也跑不得了，索性乖乖地替他打工不就得了？他满脑子就觉着领导正在埋怨自己……

明仁默念着自己到底来干嘛？不想刚窜出这个念头来，自己就自觉发出一个声来答道：比活人多口气，比活人大一级，我愿专管薄命司的来客录入。

话一出口，明仁意识到自己一辈子恐怕只能坐在这儿做个秉笔小吏了，无奈，慢慢翻看起面前的账簿名册来，一个个熟悉名字跃然纸上……明仁刚看到“毕橼”二字，就见一个白色影子飘飘荡荡地进来，朝正中叩头，自己顺手在这名字上一勾，那人影就站了起来，顿时化作青烟袅袅荡荡地飘散而去，明仁一急，去摸台灯，那灯每摸一下会更亮，终于亮得刺眼……

明仁睁开了眼，这才发现昨晚睡得急，连窗帘都未拉上，明媚的阳光直射自己，刺得眼冒金星，明仁赶紧侧脸用手遮挡。

明仁起床后，发现姑妈和群群不见了踪影，也是该吃午饭时间了，于是先去了食堂。

食堂里还是没有姑妈她们的影子，明仁简单吃完就出门走了大路，路过旁边大楼时，就见那酒楼门口连夜搭了个脚手架，秦踺叉腰站着，指挥工人们正将那块金字招牌大大咧咧地拆下。

“这是干嘛？这几个字写得挺雄壮的。”

秦踺见是明仁，惊诧地靠近了一步，悄声说：“这字是不坏，可写字的人坏了，你可知道这是谁题的？就是前几天刚被抓起来的、严四宝在西江市做领导的高徒，本来可是身价百倍，求都求不来，如今可不同了……还亏得严莉打电话来提醒我们赶紧取下。”

“唉，这字写得挺好，何必急于一时换掉。”明仁叹道。

“还不急？贵客过两周马上降临了……”秦踺说到此处及时收声了，补了一句：“严会长答应亲自写一副送来，能比这徒儿差么？”说完拍拍肚子朝明仁笑笑，先去了食堂。

明仁望着那块换下的牌匾发了阵呆，才闲闲散散地绕过大楼，刚走一段，就听摩托车“突”、“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明仁往边上一靠，那车子已经减速绕了个大弯，在明仁眼前猛然停住，一个魁梧大汉的身材弓着身往前冲了冲，终于随着车子一起刹住，转过来是刘阿强那张熟悉的脸，粗粗的、急促的声音也随之而来：“明仁，老秦在么？我找他有急事呢。”

明仁上前一步道：“老秦他刚去食堂吃饭了。”

“永光那小子不是到处打听要一座大假山的事么？凑巧就有合适的送上门呢，我得找老秦帮忙运过来，唉，就是缺少一辆合适的吊车，他搞工程的，该借得到。”刘阿强伸手指了指自己后座对明仁示意，明仁上了他的摩托车。

刘阿强并不急着发动，道：“也是巧，昨晚刚恢复营业，就来了一个外地客户喝酒，和带来的两个帮手又吵又闹，那也算了，又醉着上楼叫小姐，玩了就要跑，说服务没到位，要付半价，我这脾气你知道，如果是江湖朋友，真没钱打个招呼，我白白招待了也心甘情愿，可在我那里耍无赖……我和小胡、小费一下围住他们，一下把他们全制服了，老哥我只在那为首的小子身上稍稍一用力，他就服软了……后来他交代是给姜河村那个新建大酒店送假山的，也就是那个被抓走的邱总，那混蛋邱总听风水先生（估计单湖洲之流）说新酒店造得孤立无援，空旷、无遮挡，被人一眼看穿，如果有个大假山挡挡，可以遮风挡雨避邪气，所以让这小子将假山从大老远的观莲湖运了过来，谁知他一到，邱总刚好被抓，世上真有如此巧事……于是这小子钱没收着，就乱灌黄汤下肚，壮着狗胆想捞些便宜，谁想砸在了我的手里，趁着他急于脱手，我狠狠压了压价……我看这价也差不多了，刚给你姑妈打了电话，她也答应了，不过这卡车快过来了，不想却没有大吊车了……”说到这，车子一发动，转眼功夫，已到食堂门口了。

秦踺端了饭盆刚坐下，刘阿强如一座宝塔似的往他面前一站，嚷道：“老秦，联系一辆台吊，马上要。”

“马上要……上哪里联系去？”秦踺也没明白过来刘阿强要吊车何用，就随口拒绝，不过一看刘阿强那副眼神，马上意识到面对的是何人了。

秦踺挠挠头，指着明仁道：“要借吊车，最快最近的也是他们厂里。”

明仁一拍脑袋道：“巧了，今天老管值班，在厂里，我来给他打电话吧，驾驶员就住石船镇附近，就不知那驾驶员肯不肯出来？他可属老窦他们管，可老窦出差去了。”

“多给钱不就行了？”刘阿强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于是明仁给管德广挂了电话，谁想管德广一听明仁姑妈的事，答应得特别爽气，那驾驶员也被他叫来。

众人来到小福楼前空地，不一会儿，三辆卡车满载着三座巨大的假山石鱼贯而来，此时，百福园已经大门洞开，秀梅急急赶来，与明仁、刘阿强等人汇合。

卡车一停，第一辆车门先开，下来两个矮个子，头一个窜下的是：

精神抖擞矮脚虎，

忠诚义胆英雄谱，

双拳开出阳关道，

一片痴心藤缠树。

是阿三坐了领头车，听刘阿强召唤来百福园干活，精神头比谁都足。等第二个一露面，明仁不由暗自好笑，只见他：

身似冬瓜上下圆，

头顶荒芜光闪闪，

粗金链子夹个包，

将军肚里草塞满。

这人滚下车来站稳，敞着一身西服，胸前飘着一根领带，打了松松垮垮的大头结，两只小眼珠四处乱转，见刘阿强、阿三、秦踺等人恭恭敬敬地围了一位个子不高却一眼看去精明强干的中年女子说话，心里也明白了几分，就眯起细眼、舒开笑褶、舔着脸皮，挪挪移移地靠近她们站着的圈子，伸长了脖子，等着刘阿强他们谁发个善心介绍一下自己。

秀梅早看见圈子外站着这个色眼、薄唇、厚皮的货色，刘阿强不介绍，落得只当没看见。

刘阿强问候了秀梅，一字不提眼前这假山子的事，秀梅也是来而不往非礼也，关心起阿芬来，刘阿强道：“老娘现在日子好过了，反而万般挑剔起来，幸亏有小蔡顺着，还算太平，可自打她腿脚不灵便后，信了佛，自己房里放了满了佛祖、观音不算，还往我和孩子的房里放，她耳朵又不灵光，那唱佛机放得震天响，唉，我想着另外买一处房产，分两栋楼，也仿着您这里模样起个园子，养养鱼、种种花，让她散散心，我也可以躲几天清净。”

“你母亲信佛总是件好事，分开住也好，你们年轻人沾腥带荤的，冲撞了神佛可是罪过呢。”然后秀梅又邀请阿芬常来常往，交流交流佛道心得，刘阿强满心欢喜地答应了。

说了半天话，刘阿强才瞥了一眼那“矮冬瓜”，见他离着两三步远，心神不宁地探头探脑，想想也差不多该介绍介绍了，这才侧身指着“矮冬瓜”说道：“这位可是远道而来的袁老板，专为您送假山石来了。”

那“矮冬瓜”一听介绍到自己，刚才还在扣鼻孔擦嘴角的那只手就抢着伸了出来，秀梅只嘴角动了动，望了望他那只连商标都未去掉的袖管，自己两手动都未动，一点表示全无。

“这位是百福源集团的吴董事长……”刘阿强留心看着秀梅反应，见秀梅未伸手，就转身过来在袁老板和秀梅之间一横，起手按掉了袁老板伸出的那只期待回握的手。

袁老板在刘阿强胳膊旁露着那只滚圆滚圆的白皮脸叫道：“吴董事长……本人袁孝仁，嘿嘿，头长得大点，都叫我‘大头’……”

秀梅一看那只腌臜手被刘阿强挡掉了，也落得朝他含笑点了一下头算是答礼，袁老板正想再说些什么套近乎的话，就听身后不远有车喇叭鸣响声传来，一回头，一辆黄色工程车急驶而至，门一开，一个人忙不迭钻出车门，戴着顶崭新的黄色安全帽三步并两步地跨到秀梅她们面前，平时的一张满脸横□□线顿时化作一片灿烂的笑纹。

秀梅见管德广到了，连吊车、吊车驾驶员、起重工都一起跟来，一时高兴，与老管握了握手，那老管小心翼翼地捏了捏秀梅伸出的纤纤手指，看着众人都含着佩服的眼神盯着自己，不由鼓足干劲，问清了假山石堆放位置，然后对着跟来的工人指手画脚起来……

这起重工性子慢又是个老实人，见管德广一会儿在边上挥着手胡乱示意，一会儿又叽叽咕咕地要控制起吊的节奏……众人又不懂，看老管忙前忙后热闹非凡，以为他深知这一行，再看他额头汗也下来了，都新添了几分敬意，只有明仁躲到秀梅身后，两手一背，同也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钱永光闲聊，道：“等会老管脸上汗一多，一抹脸变个大花脸给你看看。”

钱来顺、钱永光如今由着秦踺介绍，也接了明仁厂子里的绿化活儿，对管德广的逸事多少有些耳闻，偷偷地把他老底露了。

他们说话间，三块石头中的两块已被一一吊到了位，这时只剩下一块最大的山石，起重工便去换钢丝绳，这老管又急躁起来，一会儿埋怨起重工出来干活没准备好，一会儿又围着假山石团团转，似乎要由他来制定起吊方案。

这起重工将粗绳索换成了带橡胶皮的钢丝绳走过来时，这管德广又拦着仔细翻看了那几根钢丝绳，似乎怕被被人调了包似的，（其实他能看出什么来?）这才放心地让起重工爬上山头干活。

这起重工确实已经小心加小心了，生好钢丝绳，又在山石后面捣鼓、检查，这管德广耐不住性子了，又绕到后面，起重工也不理他，原来他为了稳当，又生了一根冷风绳，这管德广见风不大，闲慢……

不一会儿，两人都回到了前面，起重工指挥着要试吊一下，刚想起手指挥，这管德广抢先手舞足蹈起来，正在此时，那吊车突然停了，车门一开，出来一位五十岁上下、横眉怒眼的驾驶员，腾地跳下车，对着老管道：“我到底听谁的？有专业起重工在此，你瞎吵吵什么？厂子里刚安全教育过，你还敢瞎指挥！”

明仁一看这人正是绿萝的父亲，叫邱仁，一贯作风直来直去，这会儿实在看不顺眼就跳了出来，那管德广见了他就像见了自己的一贴药，脸上肌肉横着动了几下，乖乖地让到一边去了，手又习惯性在脸上一抹，明仁和钱永光对视了一下，都笑了笑，只是这回管德广洗了脸和手出来的，可惜并未出现他们期待的大花脸。

如此一来，那起重工顺顺利利地指挥起来，管德广见插不上手，实在是如热锅上的蚂蚁四肢不宁，觉着风有些吹大了，就指着秦踺手下几个农民工要去拉冷风绳，这起重工经刚才邱仁榜样的鼓励，脾气也大了起来，吼着不许他们动，管德广一下也蔫了，灰溜溜地往远处一站，再没开口。

起重工嘴里吹起哨子，一手夺过冷风绳，缓缓收放，轻轻落下，漂亮地来了个一次定位……

管德广赶紧红光满面地踱到秀梅、刘阿强边上，捅了捅钱永光道：“我本来也要这样指挥的……看，漂亮伐，剩下的可是你的活了。”

钱永光对秀梅道：“明天我让人在石缝里撒上山泥，种上藤萝花草养护几天……”

管德广不等秀梅开口，浮躁地瞪了瞪眼，道：“现在就弄么，何必等到明天？”

秀梅微笑着丢开他们，见冬梅过来了，就迎面而上，把那个袁老板屁颠屁颠地招了过来，对冬梅言道：“你带他找小沈，把买假山的账同这位袁老板结了……”

“不行！”刘阿强早注意到秀梅朝袁老板招手，于是大步流星地跨了过来，又回头朝阿三喊道：“阿三！领袁老板结账去！”

“怎么不行？东西是我买的，当然该我结账。”秀梅也有些生气，一双眼睛盯着刘阿强，这袁老板却着了慌，站在两人中间一动不动。

“老师，从小到大让我孝敬您一次不行么？”刘阿强话说给秀梅听，却斜着一双虎眼瞄着袁老板，阿三已经反应过来，往袁老板边上一站，用手指捅捅他腰眼，袁老板乖乖地要跟他去。

“你可别为难他……”秀梅刚说了半句，刘阿强接口道：“怎么会为难他？我现在是做买卖的，又不是黑社会打劫，老师，您就放心吧。”

秀梅沉默了几秒钟，还是开口阻拦道：“不行，这钱我得付！我不能收这份大礼。”

“老师！”刘阿强也激动起来，喊道：“你要不收这份礼，我也要给你算算账……”

明仁、管德广等人在旁边看着刘阿强似乎眼睛都红了，又听了这话都吓了一跳。

刘阿强一见周围无数目光都惊异地射向自己，咳了一声，降低声调道：“刚才说我从小到大这笔账，我给你算算：当年我是个皮大王，没人管，你给我买新衣服，送吃的，做我爸妈的工作，摔坏了东西替我赔钱……长大后，替我母亲和我介绍工作……”刘阿强说话有些不连贯了，声音有些嘶哑道：“这账怎么算！”

秀梅估摸着刘阿强是最要面子的，只是顾虑这人情太大……不由叹了一口气道：“你的心思，老师懂，不过……”

“不过什么。”刘阿强朝阿三使使眼色，道：“还不走？”

“等一下！”秀梅心意已决，喊了一声，对刘阿强、袁老板和众人道：“既然这样，恭敬不如从命，不过你们也得吃了饭走，看这袁老板大老远地跑来，冬梅，安排一桌酒席，明仁你替我陪陪他们。”

明仁、冬梅在旁答应着，阿三这才用刘阿强的摩托车载了袁老板去结款子。

管德广一听晚上有饭局，舔着干燥的嘴唇，咽了口唾沫，又要对吊车驾驶员、起重工们指手画脚，就见绿萝的父亲已跳下车来，对抢在他前面道：“我去我女儿那里坐会儿，车子就停在这儿，明天我来拿。”

管德广苦笑着和刘阿强约了吃饭时间，就钻进了工程车走了，刘阿强也拉了秦踺找地方说话去了。

明仁就听着冬梅对秀梅道：“栾导她还没走呢，贾经理应付不过来了，估计拉不到赞助，还打发不了她们呢。”

秀梅木然地笑笑，对明仁道：“晚上我有事应付，你少喝些，同这帮人不必当真，喝坏了身子可不值。”然后同着冬梅处理事去了。

转眼明仁也来到驾驶员休息室门口，就听里面一片嘈杂之声，明仁听着绿萝、夏莲都在，就跨进门来。

“……跑了一趟，别冤枉鬼叫了，等你过生日，我给你做个奶酪蛋糕。”一听就是夏莲的声音。

白藿正分着一个大蛋糕，明仁一看红宝石级的包装盒，就知道非去千莲区街上才能买到，白藿抬眼看着明仁进来，赶紧将手中切下的一块端到他面前，道：“夏莲生日，给她买的。”

明仁一想不对，道：“她生日不是还有两个礼拜吗？这也太提前了。”

“为什么我不能提前过？我想过就过，白藿，你怎么急着送了他了，我们都不够吃的……留给小红、蓝蓝她们的呢？”夏莲一边说，一边舔着嘴唇上的鲜奶渣，一边靠近桌子，指点着白藿继续下刀。

“这块也太大了吧？快两份大小了……”白藿皱了皱眉。

“哼，小红的身子骨可不是我们两倍么，再说你平时差遣她干的活还少？她出力多当然得多吃点。”夏莲说着，放下手中盛蛋糕的纸盘，把住白藿悬在半空的手，一刀子了下去。

白藿有些着急，道：“那秋萍、春杏、冬梅她们留多少呢？”

“唉，剩下多就多留点，剩下少就不留呗。”夏莲看着她切好小红、蓝蓝的份额后，才放心地重新拿起自己的那份滋滋有味地舔舐起来。

白藿正琢磨着如何切割剩下的份额，夏莲又道：“别切了，谁先来就给谁，盖子盖好，还怕吃不完？”

明仁端了手中的那份没好意思动，就仍放到桌上，一旁吃着蛋糕的绿萝笑着阻止道：“你别听莲莲瞎咋呼，她因为昨晚找人打牌，三缺一没见着你生气呢，你何必当真。”

白藿道：“亏了没有凑成一桌，你们以为客人都走了，没事了？半夜里，秋萍姐进来查岗，听说把那组长和蓝蓝骂个狗血喷头的，没准还要扣钱呢。”

“就这几张，扣就扣呗，你倒好，为了爬组长位子，给她出什么十二小时、二十四小时连班的馊主意，酒店里多招人少招人关你什么事？害得我们连找个牌搭子都凑不齐，要不我会找他？”夏莲手里的小勺随即指向了明仁，然后又不服气地说：“怕她查岗怎的？我们都下了班，大不了回宿舍里玩去……”

“呦，我的小祖宗……”明仁这才看清角落里还站着阿金嫂，刚才顾着吃没开口，这时早将蛋糕吞进了肚里，就走到桌边，一手将明仁放下的那块蛋糕仍塞到明仁手里，一边插话道：“今一早，秋萍刚关照我，这宿舍实行熄灯制，晚十点半除了走廊灯一律切断。”阿金嫂说到此处，朝明仁看看，先轻声说一句：“她跟你开玩笑的，快吃吧，可好吃了。”然后又道：“刚才过来时，听秋萍跟那个老管说要几个电工明天进来改线路呢。”

“这还让不让人活啊……”夏莲一听，愁云顿上眉头。

明仁刚才做做样子，实际也有些嘴馋，趁着她们只顾说话的功夫，接了阿金嫂递过来的蛋糕，站到已经坐在躺椅里的老邱身边，慢慢品尝起来。

老邱这时将二郎腿抖动起来，放下吃得干干净净的纸盘，也插话了：“你们这儿改制后确实不一样了，在我们厂里别说组长不敢说我们，就是车间主任见了我们也是客客气气的，如果把我们惹毛了，哼，哼……”不过他刚说完，一抬眼，看着明仁就在自己身旁，不由嘻嘻笑道：“呦，忘了这里还有一位领导……”

“马上要宣布她副总经理了，说不准庄总出国回来，小红楼那里也要给她个头衔，她能不像打了鸡血样么？”绿萝随口说着，似乎意犹未尽，又补充了一句：“人家可要大红大紫了，有人还要送她房子，抢着拉进门呢。”

“就那个油嘴滑舌的小白脸？”夏莲忍不住又去掀开蛋糕盒盖，薄薄地切了一片，继续边吃边议论道：“听说为了买套房子，这小白脸还跟父母闹翻了，我看这女人上了谁家门，谁家……”

夏莲刚说到此处，传来两声敲门声，倒把她们都吓了一跳，看看明仁进来时门是关上的，这才放了一半心，使着眼色让白藿慢腾腾地去开了门。

门口站着的是春杏，进门就道：“呦，谁过生日？”

白藿一边答着：“莲莲姐。”一边忙去开盖，要切蛋糕。

“不用，不用，我不吃了，油腻腻的。”

“不吃白不吃，这可是顶级的红宝石蛋糕。”夏莲吞下了最后一口。

“晚上下碗面得了，你们别吃着吃着又不够分的了。”春杏看着绿萝的父亲也在，打了个招呼，才对夏莲说：“秋萍到处找你呢，晚上还增加两桌客人呢。”

“放心，耽误不了，不是还有紫薇么？”夏莲取了张餐巾纸抹了抹嘴角。

“她师傅不在，她哪里调得动范韶和他的那些个徒儿？”白藿切好了一小片蛋糕送到春杏面前，春杏朝白藿摆摆手，就准备出门。

夏莲赶紧跟上问：“范韶呢？”

“去镇上了。”

“又去洗头房、小茶室鬼混了，你不把他叫回来？”

“也没法拦，他天天住这儿，难不成休息日也不让他往外跑？”春杏和夏莲一起出了门。

白藿搬了凳子让明仁坐，自己也坐了桌边，端着那片本想切给春杏的蛋糕吃了起来，见绿萝也不说话了，拿着个小巧玲珑的手机玩着，等那片蛋糕进肚，憋不住问绿萝：“这莲莲姐会做蛋糕？”

“她糊弄你呢，没准紫薇跟大山倒学会了做蛋糕，到时候她又是让紫薇做出来来显摆呢。”绿萝依旧低了头说话，白藿特意折到她身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老邱在躺椅上拿了张不知猴年马月的报纸翻看着，明仁估摸管德广他们回厂洗澡、换衣服的时间还早，就出了驾驶室往湖边逛了过来。

刚走到转弯处，就听小路上小红正和蓝蓝的说话声，蓝蓝道：“……亏你帮我把那事了了，秋萍姐把我叫过去一顿好训，我都晕头转向了，下半夜大家傻坐着，大眼瞪小眼的，连上厕所都怕被人监视着，唉，谁想出来这十二小时轮班的。”

“还有谁？就是叫你吃蛋糕的那位，被莲莲一顿数落，这不，买了蛋糕谢罪来了，这十二小时算好的，听说马上就要实行做一天歇一天，二十四小时轮班呢。”

“那谁受得了？再说这不违法？”蓝蓝天真的声音。

小红接口道：“违法？这二十四小时，晚上让你睡八小时，一周多出来的十六小时算你加班，这样就从如今四班压缩到两班，让那几个还在供应局编制里的阿姨们做白班，准备替班，如今你们都是合同工，爱做不做，没听秋萍说么，四条腿的黄狗难凑，一双腿的人还不好找？”

“既然人好找，为什么要压缩成两班？不过……小红姐，这多出来的时间给加班费倒是挺好，我们出来打工不就为了多挣些钱么……”

“傻妹妹，我本来也这么想，可莲莲一分析就不对劲了，你想，除了节假日，平时的加班她可以给你调休，到了生意清淡时让你们轮番休假，哪里会多付加班费……连上面都夸她点子高呢。”

明仁听声音马上就要转弯了，就猛咳了一声，小红、蓝蓝正好转过弯来站在他面前。

蓝蓝一愣，马上笑嘻嘻地招呼道：“明仁哥哥，怎么这么巧，你不会在偷听吧？”

“正听着呢，好，我告诉秋萍去，你们在背后说她坏话。”明仁板脸看着蓝蓝那双扑腾扑腾的大眼睛，小红在一边笑着不服道：“告诉就告诉，反正没活路了，除了上面有人把她当宝……”

“上面是谁啊？”明仁故意将“谁”字拖了个长音。

小红脸一红，拉起蓝蓝道：“我们走吧，不嚼舌头了，还赶着吃蛋糕去呢，这可是莲莲好不容易敲竹杠敲来的……”

明仁朝她们背影的方向吓唬她们道：“如今马上要宣布她副总经理了，当心整你们呢。”

小红头也没回，嘴里应道：“不怕，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明仁本要去她们休息室坐坐，被她们一提醒，想起那些新进的合同工翻了这种班根本没闲功夫陪他聊天，倒是那些老阿姨们脱身出来做了日班，那里必然污言秽气吵吵闹闹的，想着就头疼，于是转了方向，回了小福楼。

二楼会议室门半开着，有谈话声传出……因听着正谈到了“娜娜”，于是放轻脚步，走到隔壁冬梅办公室门口，里面空无一人，就站在门口静静地伸着耳朵听那会议室传来的声音。

“……这部剧本我好不容易拿下，我觉着就是为娜娜量身定制的，同蓝大导演也商量妥当，从娜娜排满的档期里挖她出来……你们看，这港大集团老总就因为没让他干女儿演主角，就……撤资了。”这是一个中年女子沙沙低沉的声音。

就听若兰回答道：“我们也有难处……这么大笔资金马上到位……蓝大导演为什么不能让娜娜演他戏里的女一号，非要挤到你这部戏里来呢。”

“蓝导也是无奈，那位女一号是港大集团老总的千金……你们懂的，蓝导已答应帮衬我一部分资金，不过那是救急用的，他那儿已经开拍了，手头也不宽裕，我这部戏就像为娜娜量身定做的一样，蓝导、娜娜都喜欢得不得了，这不，娜娜闹得他晕头转向，他便求到我，又介绍了你们二位，还请两位务必想想办法。”

……

明仁听着里面一阵沉默，许久，秀梅道：“别看我们家大业大，实在也不富裕，不过凭我的号召力……”秀梅声音并不如往常那么坚定，说着说着也低声了。

明仁也觉着自己这样多有不雅，就如行云流水一般回了自己房间。

里屋的床铺已叠好，群群换了套低胸的短裙套装端坐在写字台前，正翻看着那本厚厚的笔记，边上顺手放了几张空白的打印纸，不时写着什么，明仁俯身刚想叫唤她，眼睛一下扫过她那雪白无垠的前胸和裙褶中露出的白皙光滑的玉腿上，半张着嘴，憋了半天，才蹦出一个“嗨”字。

群群正写着什么，头也没抬，道：“你姑妈关照的……我仔细看了一遍，改了几句，又增补了一些，怕你不喜欢，所以另外写在纸上……你自己取舍吧。”

明仁光顾傻傻地盯着她看，飞转着各种暖暖的欲念……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如旷野刮来的凉风一般，冷冷地吹到他耳旁：“两位大才子都在呢，那本笔记校对完了？这可马虎不得，吴董特意关照要快送辛领导审核的。”

明仁见是冬梅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自己背后，忙恭敬地让她一让，群群抬头瞧着是她，谦逊地笑道：“哎呀，你也学着开玩笑了，我们不过是班门弄斧，不是吴阿姨关照，你记的东西我们怎敢妄加修改与评论呢？”

“这有什么，我记性再好，难免出错，再说昨天记完后，我确实没时间过目，这不，你们给挑挑刺也好。”冬梅眼神里透出自信的得意，不过还是一脸公事公办的模样道：“将来要集结成册的，你们抓紧呢，吴董一催，我可不好办呢。”话说完，也不走，拿起群群那几张涂了几笔的纸专心看了起来。

明仁也探头张望起来，

“写得好。”明仁脱口赞道，冬梅慢悠悠白了他一眼，似乎想起什么来，转身出去了一小会儿，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三卷小尺幅画卷，来到群群面前，客客气气地托付道：“吴董让我画了三幅小画，准备挂在湖边那栋新楼的包房里，画是画完了，可这题跋的词儿实在想不好，就要拜托你了。”

群群平静地答复道：“我那些拙词愚笔哪能登上你这大雅之堂呢？”

明仁见她们礼让恭谦如打太极似的，怕轻易开口惹了两边不快，索性像根木头杵着……两人也觉着互谦疲惫，还是冬梅将画作在明仁的床上展开，她的第一幅画作是《福梅报春》，有《早梅香》将其形容道：

次第梅开，老虬又焕新，点施薄艳。素蕊藏拙，淡香无尘，霜雪经染。燕雀啁啾，来报春，玉帘高卷。攀一枝，回眸琴鹤，羞红拂面。

幻影梦蝶来，舞翩翩相望嗟叹。笔下玲珑，泼墨趣成，多情源来脂砚。玉宇乌巷，烟雨梦，总生别恋。王谢堂前，纷纷落落，誓约谁践？

群群弃了那本笔记，站在明仁身旁，一股幽香直入明仁心窍，诱得明仁神魂颠倒，连头也不敢抬，冬梅又在床中央展开第二幅《笑梅含春》，有《江城梅花引》赞道：

访春含笑见芳梅。似开眉。郁香围。疑是落霞，仙子下瑶台。粉面馥怀蜂沓来，看英落，水携远，归翠微。

忆及旧日无尽悔。望碧云，都是泪。醉来语寐。远思量，玉屑纷飞。富贵及身，只是梦难追。天若有情天易老，爱晴晚，赋闲人，故里归。

这时门口外响起秀梅送客的声音：“秋萍，你替我先送栾导去包房，我换件衣服就过来。”

“哎。”秋萍用脆脆的声音答道。

明仁这时正在观看第三幅画《荼蘼花盛》，有《散天花》形容得仔细：

惊醒荼蘼万事休。蝴蝶多自恋，逞风流。韶华极胜总多愁。吉祥天自降，一回眸。

花吐余香泥里留。夕阳风唱晚，满枝头。天荒地老叹悠悠。此生难回味，在神丘。

秀梅一脚踏了进来，若兰在她身后道：“这怎么行，那笔钱不是准备修庙建塔用么？我们已经入不敷出，再借……”

两人一前一后都进了门，秀梅看见里屋人多，就留在厅里，听她言道：“怕什么？如今不同往日，别人求着咱们多借还来不及……我倒看好栾导，你听她最后说得多豪气：如果这次一炮打响，她一定要拍一部真正自己喜欢、不随波逐流的巨片……她与娜娜有如此志向，我怎么着也要撑一把，这回可事关娜娜的终身，她大伯吝啬势利，我且帮她，钱算什么？借一笔也是借，借十笔也是借，我现在反正是债多不愁？”

若兰听她一口气说完，无奈地侧脸笑笑，过来看顾明仁他们，也凑上来看冬梅的画，嘴里夸道：“跟你舅舅学作画，进步倒挺大，你不说，我还以为是他画的呢。”

冬梅卷起三幅画双手交往群群手里，群群又黏黏糊糊的，明仁憋不住插嘴道：“我父亲整天忙得人影都不见，群群，就数你词好字好，你就别推脱了。”

“大家不都夸你是才子么？你倒会做顺水人情。”群群朝着明仁一顿抢白，不过话虽如此说，她双手早接过了那几卷画儿。

若兰听着这些画要挂聚福楼，忙道：“冬梅，你也不知天高地厚的，画得再好，没名气，怎拿得出手？群群你就随便给题题，挂我房里得了。”群群一听这话，赌气地就要将画交给若兰。

秀梅从门外探头看了一眼，道：“是我让冬梅画的，就挂那三间包房里，我看小明说得也没错，就要冬梅的画配上群群的诗，冬梅、群群打小不就在严会长的少儿培训班里跌打滚爬过？就要多份自信，什么大家、大师的，那不过弄两幅点缀一下门面，我就非要挂我们自己的东西，自家东西自家亲，看着回味无穷呢。”说话间，手板着若兰的肩膀往外拉。

若兰朝群群尴尬地笑笑，出了屋，秀梅朝冬梅她们眨眨眼，群群这才收好那些画儿，又翻看起那本笔记，秀梅对明仁道：“你也过去吧，他们也该来了。”

秀梅进自己里屋，换了一套紫红色套装走了出来，若兰一旁看了，问道：“那史金花带你定做的就是这套？”

“嗯，还不错吧？”秀梅在若兰和明仁面前转动了一下身子。

若兰看看一旁只站着明仁，就嘀咕道：“好是好，就怕那夫人也爱穿红的，重了式样，听娜妮说她也爱在那家陪楼梦服装店做衣服……”

“哪那么巧呢？要这样我今天更得穿穿，不穿不是没了机会，再说招待文化人，可不能马虎。”说着，同明仁、若兰一起下了楼。

明仁跟在她俩身后，就听若兰道：“这一期就开盘时热闹了几天，不是我们这些小姐妹定了几套捧捧场……你看，连竹君这个小滑头也买了千莲区的二手房子，这阵子连销量都没了。”

“不着急，还不是因为传说边上那个开发区要继续往这边征地？别以为我有意和石豹、姚茜他们过不去，你看，若开发区再往这边拓，我们别说一期，后面那几期卖给赤佬去？”

“姐姐，还是你嘴皮子厉害，我家那块搬不动的石头，倒被你打动了，规划变了……不过恐怕姚茜该不乐意了，靠红洞镇那头毕竟基础设施差，要重起炉灶，还得增加多少投资？恐怕她这顺风顺水的主任不好当了。”

“这也要感谢如风，没有她仗义执言，没有老肖的干预……你放心，这阵子我撑着，等销售好转了，你再接任这总经理。”

“呦，又要姐姐劳神费心了，我宁愿做这绿叶的……还不是我不放心秋萍这骚里狐气的模样，真怕她背后给你使绊子……你看她把如风那个宝贝儿子迷得五迷三道的，如风都恨得咬牙切齿……好在这几天，听说他们闹矛盾了，那小女人说翻脸就翻脸，你昨天没看见？把小肖打得鼻青眼肿的，听说嫌弃小肖没房子又花心……”

秀梅听她一番议论，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我看秋萍要强，小肖浪浪荡荡，她是故意激他求个上进……如风的话也不能全听，她要找个门当户对的、又要顺她意的乖乖娃，现在哪里找这样的媳妇去？连你不也离了婆家同老石搬到了西门镇住别墅去了？”

“呦，姐姐，你好坏，绕来绕去又绕到我头上了……等二期开工了，我带头订一套，怎样？”若兰说话间，拍打了一下秀梅的后背，瞧了一眼落在后面的明仁。

秀梅低声问道：“你哪来那么多钱？外面可传我们几个的闲话，都编了歌谣呢。”

“放心，我是我，他是他，这回我给我娘家父母、冬梅弄的房子，由她们首付，我来还贷款，冬梅的这套先落实，再把我父母搬来，不就和我自家住在这儿一样么，我们姐妹又可常聚了，还有就是为了方便娇娇在千莲镇读书……我才懒得和他住一块了，等娇娇一考入大学，我就……”

“不是我不欢迎你来,你也要关心些他,毕竟都过了中年,也要保重些身体,你在他身边多少可以留心照顾些……千万别太疏忽大意呀.”

“哼，我们早就有名无实了，他要存坏心，我就拖死他……不多说了，你真要将那笔资金给这不靠谱的栾导？”

“……难道挪动二期开发上的资金？”秀梅盯着若兰看了会儿，见她脸色有些紧张，笑道：“放心，金桂、银鹿那儿我来搞定，想个法子另外再填这个窟窿……造这园子，也不是我一人的主意，你没想过戴大姐她们？她老公为保名节，连套房子都没给儿子弄，这戴大姐，凭她脾气、性格，退下来能陪着那老头子深居简出当隐士？再说这供应局家大业大，你看如今都给他们败成什么样了？每年上面还在往这些个无底洞里扔钱……挖他一笔算什么？你不是老埋怨我投钱造园子，曲线救文化么？我就是要尊佛兴儒，集古今天下之大成救文化……总比全让这帮大老爷们吃喝玩乐，填他们的粪窟窿强？”（造百福园之立意）

若兰听了似乎有些折服，频频点头。

路过驾驶员休息室时，老邱走了出来，若兰更是低头往前加快了脚步，秀梅却放慢了步伐，同老邱并排而行。

“吴老师，晚上我得来敬你一杯。”

秀梅嘻嘻笑道：“晚上，我陪一位文化人呢，我让我侄儿陪你们，不过你可别灌醉了他，他毕竟酒量欠佳，你知道我这侄儿，我是当自己孩子一般看待的。”

“呦，哪会呢，他要有事，你找我算帐！”老邱拍了拍胸脯，然后放低了喉咙轻声道：“吴老师，有件事不知当不当开口？”

秀梅停住了脚步，问他何事，老邱犹豫再三，道：“你看那个邱总，哦不，那个混球，他在位置上，我也没依仗他权势捞过些好处，可他毕竟是我亲大哥，如今他一出事，亲戚朋友们一起进去的不说，剩下的也躲的躲、避的避，他儿子又不知去向，我婶子晕晕乎乎地只能求到我的门上，让我见他一面，你看这天气渐凉，你别看他平日里横行霸道，身上毛病可不少，糖尿病、高血压样样齐全，哪怕给递些生活用品也好。”

秀梅听他说完，眼看着脚面一言不发，老邱也只能眼巴巴等着，明仁本想一走了之，不过好奇心驱使他也停住了脚步，为怕打搅他们，有意隔着几步远。

秀梅沉默良久，叹一声道：“那位，我本来也是对他佩服有加，他能从一农民走到今天这步也算是能人了，不过平时被人捧得太高，俗话说得好：登高必跌重，你这几天要去见他恐怕不妥，如今他的儿子、侄子都负案在逃，必然对他要加紧审讯，我给你留个心还是可以的。”

老邱千恩万谢，然后看了一眼明仁，明仁又向后退了几步，那老邱凑近了秀梅低声说了几句，秀梅眉头锁起，依旧没有回答，不过这次她朝明仁招招手，三人一起上了楼。

明仁和老邱进了一间大包房，圆桌上已经坐齐了，就等他俩，明仁刚想在管德广边上坐下，那刘阿强伸着大手一招，非让明仁坐了他的身边，刘阿强另一边坐了阿三。

管德广呆呆地看着明仁好一会儿，朝边上的华德顺傻傻一笑，桌子上除了一张张笑脸，却没有一丝攀谈声。

在座的比下午多了一位，是及时派出吊车及驾驶员的华德顺。

管德广足足望了明仁他们半分钟，众人正愣愣等着之际，一阵风似的飘进一人来，款款在刘阿强和明仁间站定，等她一挥手，几位年轻的服务员鱼贯而入，将冷菜先摆放妥当了，送上了白、黄、红三色各一双酒瓶，这时她又一挥手，那几位服务员赶紧退了出去，都规规矩矩地站到了走廊里，此人正是秋萍。

秋萍亲自给刘阿强、明仁等正了正筷碗，问刘阿强道：“喝那种酒？”

刘阿强装着像是刚认出她来的样子，斜向上看着她：“呦，让秋萍经理亲自倒酒，那得来白的。”然后收了脖子，左右扭动一下：“都把杯子拿上来吧，秋萍妹子亲自斟酒，你们可都得喝了，不许浪费。”

秋萍听他将称呼从“经理”换成了“妹子”，也浑身轻松了许多，赶紧招呼着将各人面前的玻璃杯放了上来，明仁和那位起重工自知不胜酒力，都端了小酒盅到玻璃转台上，刘阿强挺直了腰板，朝明仁严肃地直视一下，伸手将小酒盅交给秋萍，拿明仁面前的玻璃杯往转台上一放，然后又指指那位起重工，那人只得张着笑脸，将酒杯也换了，明仁张嘴想说什么，刘阿强凑近了低声说：“别多说了，我心中有数。”

于是，秋萍将众人杯子收到面前，连开了几瓶白酒，一杯杯倒过去，均分完毕。刘阿强朝几个杯子左看右看，酒线几乎一律平齐，又向秋萍要了只空杯子，只见他拿到空杯子后，将其中一杯酒往另两杯酒中倒满了，正好剩了半杯，又将另一杯酒往这空杯子里倒了些，这样成了两个半杯。这时他才开口道：“自己拿，别客气，我和老华酒量差不多，我们就来满的，谁要觉着酒量好，拿我这杯，我也没意见，这两个半杯嘛，就给那位不胜酒力的起重工和我的明仁小老弟。”说完这话，他端起满满的一杯酒，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交到秋萍手里，道：“妹子，这是你的了，添个位子，赏个脸吧？”

“呦，还有我的份呢。”秋萍双手接了酒杯，一脸尴尬道：“我这小小服务员和客人坐在一起，也不像话啊，再说我当班时间怎能喝酒，吴总就在隔壁呢。”

“不给我面子？”刘阿强见秋萍有意要放下酒杯，依旧站着，伸出一只大手握住秋萍端酒杯的小手，脸紧绷着道：“看不起我？多少年，哥没回来吃饭了，就是吴老师也得给我个面子，别跟我说你喝了这点酒就干不了活了，我们也不是没掂过量儿……来来，插个座一起坐下吧。”说到这里，刘阿强脸色缓和了下来，趁着坐下功夫，在秋萍手里轻轻拖拽了一下，明仁已经将自己原先的位子让了出来，秋萍半推半就地坐了下来。

大家都坐定了，刘阿强老盯着明仁看，明仁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只听他憋不住道：“你这主人不叫开席，我们大家怎么动筷。”

明仁一听这话，自己先笑了，举杯向着众人道：“把这个词儿忘了，来来来，欢迎袁老板远道而来，给袁老板接风，大家随意啊。”

那袁老板赶紧站起来，拿大脑袋冲众人点头哈腰起来，秋萍伸出一小手遮着嘴笑着，随手也端了杯子陪着喝了一口。

刘阿强酒喝到半醺时，指着对门老邱吹嘘道：“当年我开饭店、搞运输时，也有个姓邱的跟我竞争，开口闭口那个邱老大是他什么什么亲戚，那时就我和阿三几个人，他们来了一帮子，都拿了棒槌、铁棍什么的，我和阿三也没多想，抄着两把西瓜刀就冲了出去……”他一看周围紧绷惶恐的脸，哈哈笑道：“连个人影都没了，那都是叫来装门面的……唉，那时挣个钱是不容易，要不怎么说，每一枚金钱的背后都浸透着劳苦大众的血汗啊。”

趁他说话间，秋萍的眼神儿不时不小心扫过明仁，手肘子不时不小心触了明仁的肋，脚尖儿也不时不小心捎带着明仁的脚，听刘阿强说起了他的奋斗史，不得不歪着脑袋仔细听他怎么说。

刘阿强话一多，又道：“……这回选委员，说我们娱乐中心藏污纳垢……就数我们贡献最大，如果没有我们这些娱乐场所勾引着那些有钱人吃喝嫖赌，花尽他们随手可得的钞票，那这世界不是也太不公平了？”秋萍将靠着明仁的那只尖尖小脚儿收了回来，使劲踢了刘阿强一脚。

对门的老邱只顾着和华德顺取笑，听着刘阿强及时总结完毕，也嘻嘻哈哈不分你我地放肆开来，只有管德广，敬了这个敬那个，对钱永光的态度也同平日里判若两人。

秋萍的杯中酒在不知不觉中已尽，就扶着明仁的肩膀站起来，晃了晃身子，被刘阿强一双大手及时抓住了她的胳臂，刘阿强还要劝她吃菜，秋萍歉意道：“隔壁还有一桌呢，我去去就来，你们还要什么？”

华德顺正说得起劲，一听这话，大着舌头，双手摊开，道：“来两……两……盘西瓜吧，这才解渴。”

他旁边坐着的老邱没听清那个“盘”字，眼珠子一转，马上学着他的动作在胸前比划道：“对，来两个西瓜他要解解渴。”

秋萍嘻嘻笑着，扭捏着出了门。

华德顺看着她脚一踏出去，就埋怨老邱：“你胡说什么？什么两……两个西瓜，我说的是两……两盘，这怎么吃得了？”

老邱先仿着华德顺刚才两手一摊的动作，再有意加上了一个掂举状的动作，道：“我没说错啊，你刚才就是这么跟人家说要两个西瓜的。”说完，又重复晃动几次，刘阿强“扑哧”一声，将一口秋刀鱼朝前一喷，狠狠地咳了起来，坐在他边上不拘言笑的阿三也眯缝着眼，发出“呵呵”两声笑，管德广丢了手里的鸭头，也歪过头盯着华德顺笑……明仁拿起餐巾擦擦嘴，听刘阿强还在边笑边咳，就替他捶了捶背，刘阿强道：“老华，这笑死人你得赔。”

华德顺见在座的钱永光和那个起重工笑得前仰后合，都抚着肚子朝他看，知道再争辩也无益，转过身来要揪老邱，那老邱早猜透他心思，身一扭，斜着脱出他的手，站到了他背后，有意又做了一遍那个动作，道：“来两盘西瓜，就来两盘西瓜，你做这个动作什么意思？”

众人又笑了一回，只有明仁没出声，华德顺脸朝着明仁道：“你也听到了，我明明不是这么说的，这个动作么是随便……顺手……”

“随便？顺手？这才反映了你真实的想法。”老邱在他背后又补充道，华德顺一气，转身伸一只手去撩他，又被老邱跳开躲过，明仁见自己的酒杯见了底，趁他们不注意，起身去了包房里的洗手间……

明仁从座位上起身时，就觉着有些晕眩，免不了对着马桶干咳了一声，吐了口干痰，怕胃里泛起的阵阵酒气一口涌出，赶紧用手捂住，憋住劲，定定神，朝镜子里的自己看看，已成了红脸二爷了，就整整衣服，轻飘飘地出了门。

此时，管德广正嫌起重工和驾驶员喝得慢，挑唆着他们敬袁老板、阿三等人，老邱也等在洗手间门口，看着明仁扶着门出来，就使使眼色，轻轻道：“这会儿别进去了，再喝你就要倒了。”

明仁听见，连点头的气力都没了，抓住门把手，晃着出来了。

一脱离这乌烟瘴气的场所，被走廊里清风一吹，明仁憋住了翻上来的最后一口酒气，终于稳稳地站住了脚步，门口两位服务员贴着墙站着，朝他抿嘴笑着，见他摇晃，就要来扶。

明仁摆摆手，见这两位都是新来的女孩，一胖一瘦，明仁打听得她们的姓名，胖而粗壮、脸色红润的那位，叫奎花香，瘦瘦的长着一张瓜子脸的调皮小不点，姓强名薇，明仁见她们模样长得还算周正，就天南地北地问起来。这奎花香人称香香，来自草原，这强薇，人称小薇，来自南方的山里，都是秋萍物色进来的，明仁见她们果然与那些老职工不同，老实本分。

明仁刚聊几句，那钱永光也溜了出来，见两女孩儿正立在面前，伸手就要扶扶搭搭过来，明仁将他堵住，两人差点抱在一起。

钱永光凑在明仁耳边道：“让她们点个歌，我们好好乐乐，哎，她们怎么不招呼我们？”

明仁笑着说：“这又不是歌厅，你该去哪去哪。”

“哥，你说……要哪个妞？我来买单……”说着头靠在明仁肩膀上朝那两个女孩拼命眨着眼睛，两女孩后退靠了墙继续捂嘴笑着，明仁知道他喝多了在耍疯，吓唬他道：“刘哥喝酒找不着你，待会儿可得将你摁在酒缸里呢，有刘哥在，你还怕待会儿没有节目？走吧，漂亮妹子都在刘哥那儿呢。”明仁说着话将他强拖入包房。

刚进包房，就听洗手间里一阵阵作呕之声，明仁环顾一桌，老邱趴在桌上装睡，任由华德顺拍打；起重工和驾驶员勾肩搭背地交谈；钱永光一摸到酒杯就要敬阿三，阿三端着茶水也不理他；只有刘阿强满面红光，端坐如钟，但他的杯里早换成了红酒，看着明仁来去自如，便问：“吴老师在么？我得去敬一敬，你看这帮家伙都没了人样了，你陪我去吧。”

明仁勉强倒了些红酒，跟在刘阿强的屁股后头，经过洗手间时，还听着里面的干嚎声……

刘阿强问走廊里的香香和小薇，道：“吴老师在哪呢？”

那小薇勤快，提醒明仁道：“她们在楼上的那一头，紫藤厅。”

于是明仁带着刘阿强来到紫藤厅的门口，那儿也站着两位服务员，明仁一看认识，一位正是蓝蓝，目不斜视、落落大方，刘阿强的眼被她迷住，一个不稳当差点一头撞上旁边一位。那一位女孩叫石榴，头边插着一朵红榴色花饰，是石家的一门穷亲戚，与冬梅一般大小年纪，也曾是同学，父亲早年打工工伤致残，瘫痪在床多年，后又突然离世，靠着母亲做些小买卖也养不起姐弟两个，初中后便考了个护士证，在镇里小医院上班，没想出了医疗事故，还算侥幸，没有追究刑事责任，托了冬梅被招进来的，见了明仁他们，飞眼一眨。

刘阿强晃动着多看了她一眼，进门后，不忘对明仁笑道：“这小护士怎么让你姑妈招来了？我可认识，摆茶叶蛋的女儿……”

此时，那个栾导的高亢有力声充斥着包房，早盖过刘阿强的声音，只听她道：“……我就欣赏这样放得开的女性，不就喝杯酒么……想当初，我们梁山八中先后出过四大杰出文艺青年，头一个你哥，后来三位都是女性，不就靠着胆大妄为，年纪轻轻就登上了表演舞台？写诗的写诗、编剧的编剧、画画的画画、主持的主持……”

“得了，也别吹捧自己了，你当年的大作我也不是没有拜读过，什么钢花四溅，麦浪滚滚……我哥那时画的画也土得掉渣，什么手举□□包、扛把铁锄头、跳进油水池，只有那幅《抢占天王府》被挂进了博物馆里，其他的早就被丢进了垃圾堆啰……”若兰脱口笑道。

明仁环视每张脸都红堂堂的鲜活，那栾导也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秋萍提着个空空的红酒杯站在她身后，秀梅的杯子里还存半杯红酒，明仁猜着刚才是秋萍替她干了一杯。

刘阿强等她们安静下来时，才走到秀梅身边，双手奉杯要敬老师，秀梅要站起身，刘阿强急忙把她按住道：“石船镇规矩，被敬的站起来，不算。”

秀梅红脸一笑道：“呦，把这茬忘了，也别单独敬了，一起来吧，这里除了冬梅，大多数都是你老师辈的了。”

刘阿强一看在座的还有贾桦、若兰，另两位陌生面孔的女子却不认识，于是就问秀梅道：“这两位老师是……”

“噢，这位是影视两栖导演栾风仙女士。”秀梅先介绍坐在自己身边的那位慷慨陈词的女导演，然后又伸手介绍坐在栾导另一边的一位戴着黑黄玳瑁边眼镜的富态女子道：“这位是大名鼎鼎的电视制片人虞美仁女士。”最后一指刘阿强道：“我和若兰的学生刘阿强。”

栾导也不认得刘阿强，听是秀梅的学生也没当回事，只随便举了举空酒杯，那位虞美仁女士年轻时做过记者四处混过，什么八卦新闻瞒得过她？对刘阿强这大名早已如雷贯耳的，稍稍之后便反应过来，问道：“是昌盛国际的刘老板？”

刘阿强点点头，先敬过了秀梅、若兰，然后双手奉酒到虞美仁、栾风仙面前：“这两位老师都是头一回见面，我得好好敬一杯。”于是拿了红酒瓶就给虞美仁和栾风仙倒酒，那虞美仁如今加倍保养得好，不仅捧杯接着，还用那双也曾摄人魂魄的眼神与刘阿强勾勾丢丢的，栾风仙资格老道，犹豫着非要自己倒，却被虞美仁手肘子往臂膀上轻轻一捅，才买了面子伸出杯子，刘阿强敬了虞美仁，又敬栾风仙，连下两杯，栾风仙似乎被他豪饮的气势折服，瞪大了眼仰视着刘阿强……

秀梅只当没看见，指着对面一个空位对明仁道：“你坐会儿，我有些头晕，待会儿你送我回去。”明仁一听这话，刚才还在寻思着怎么敬在座各位的心放下了，于是顺坡坐下了，刘阿强笑道：“老师偏心啊。”说完就要走。

秀梅朝秋萍眨眼道：“你去替我敬敬他们，明仁就不过去了。”秋萍利落地放下酒杯，跟在刘阿强屁股后面就出去了。

栾导这回只给自己倒了小半杯，继续说道：“今天就缺了琼花，什么时候得嘲嘲她，老玩三缺一……”

“得了，人家亲哥哥是大领导了，听说上面抬举她哥哥，不日就要高升，如今身价不一样啰……能随便出来么?”若兰身子往椅子后背靠靠，略显倦态地答着，栾导只是不信。

“这消息倒是八九不离十的。”虞美仁晃动着刚倒了小半杯的酒，将鼻尖凑近酒杯，一副陶醉的姿态说道：“昨天刚同她通过电话，她倒透给我一个实信儿，她哥哥胡秀郎内定接班了……她今天得陪胡秀郎去看望郑老爷子去了，听说老爷子病得厉害。”一听这话，秀梅双眉一皱，头一沉。

明仁心想，怪不得不见玫瑰的人影，那天听玫瑰说老爷子病了，还以为普通的小毛小病……这时边上的贾桦将他们桌上的红酒瓶子提起往明仁杯里倒光了所剩的酒，轻声提醒道：“这酒你得喝点。”

明仁端起酒杯就闻着一股醇香、浓郁的酒味儿飘飘忽忽地往鼻尖里钻，美得他站起身来，摇晃着敬完栾导她们。

这口酒，明仁特意让缓缓流进了嗓子眼，葡萄的干香味儿轻轻挂在嘴里，些许酸又不涩，果然超过刘阿强那桌红酒的十倍都不止……桌上两瓶红酒此时早空了，秀梅停止了沉思，对冬梅道：“再来两瓶吧。”

“哦，不，不。”栾导舞着手赶紧阻止道：“可使不得，这两瓶酒都赶上十桌菜钱了，上次蓝大导演给娜娜过生日，才拿出一瓶来……”

“你是我们尊贵的客人么，再来一瓶。”秀梅和她又客气了一番，连贾桦、虞美仁也来劝，秀梅坚持让冬梅再去拿一瓶，众人这才罢了。

栾导兴头又浓了起来，谈起文学来，秀梅也感了兴趣，两人高谈阔论起来，秀梅道：“什么时候来个文学会，仿古典来起个社，附庸一回风雅？”

栾导见冬梅不一会儿又取来了一瓶红酒，喜滋滋地看着若兰给她又斟了大半杯，将话题扯她正路上来了，问秀梅道：“你可知道你们石船镇以前出过一部话剧《芦苇吧》？”

秀梅摇着头道：“好像听说过，不过从没看过……”

明仁一听“芦苇吧”，脱口而出：“我也听说过这部戏，是几十年前一位有名的作家写的，说的是反间谍的事，那酒吧还在呢，如今改了名，叫‘“优猫妮’，里面富丽堂皇，阔气着呢。”

秀梅抬起头，眼睛在明仁脸上扫了扫，道：“你喝多了，我们说话，你小孩子家家少插嘴。”

栾导一听明仁也知道这个地方，将酒杯伸了过来，感兴趣道：“你这孩子想不到如此斯文，又博学广闻，等我空下来，我们也得切磋切磋，你说得不假，因为胡编剧旧瓶装新醋，将那《芦苇吧》剧本改了改变成电影脚本，搬到当今社会来，就是我要娜娜出演主角的这部戏，她跟史金花一提，不知怎么就被钱总知道了，出资购下并改造了那酒吧……呦，我也喝多了，剧透了。”众人也陪着笑了一回。

正在栾导断断续续地攀谈之际，明仁觉着裤袋里手机在震动，摸出来一看，是秋萍发来，一条富有诗意短信跳入明仁的眼里：轻轻的我孤独地行走在茫茫人海中……

明仁抖动着手指回了一条：我也是，知心的话对谁倾诉？

很快传了回话：寂寞的我仰望长夜，何时盼来晓明？

明仁嘴角一动，盯着屏幕想了想，然后使劲按下了答复：无花果的林子，寂寞的小道，痴痴的我在等待……

对方似乎在思考，良久，回了一条信儿：等我。

明仁心一下子快速地跳动起来，再也没心思听在座的唠叨了，脑子里转成了一片空白，直听到秀梅道：“……欢迎你住在这才好呢”时，才恢复了理智，又听秀梅唤道：“小明，小明，你要撑不住就先回去吧。”

明仁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贾桦起身扶了他一把，明仁咕咕哝哝地道：“……没事，回去睡会儿就好……”贾桦见他站稳了，这才放了手。

出包房门时，就听那位栾导又恢复了沙沙的嗓音与秀梅道：“娜娜可是根好苗子……

明仁一出大楼，一股冷风从耳边划过，人仿佛被电了一下，头脑清醒了些，心里想着秋萍不知何时会过去，自己得顺路回小福楼拿件衣服保保暖，于是先回了小福楼。

他路过冬梅的办公室，就见门缝里有亮光，还有小声说话的声音，于是推开门一看，冬梅和群群在沙发上捧着那本笔记本商量着什么……

群群见明仁喷着酒气接近她，不由头侧着跟他说道：“又喝得烂泥似的，这东西你还看不看了？”说着话，就将那本笔记塞到他手里：“亏你这样子还吟诗作对呢，我们也就这水准了。”

明仁嘿嘿笑道：“古人云：明仁斗酒诗百篇，我喝得刚刚好，正是才思泉涌之时。”明仁接了那本笔记，翻了几页，见里面夹了好几页群群附着的稿子，又有冬梅蓝笔改动过的文字，满意地拱拱手道：“多谢了，多谢两位才女鼎力相助。”

这句话没有把群群逗笑，那冬梅却破天荒地微笑了一下，明仁眯着醉眼难得看见冬梅一笑，简直呆了，那眼光真在冬梅脸上，这冬梅当着群群的面故意做了难受状，站起身来，对群群道：“我得去接我姨去呢。”说完一走了之。

群群关了冬梅办公室的灯，拉了明仁来到走廊刚想说几句，就听楼下一阵刹车声，又听着秀梅与夏莲说话声，明仁耳尖，听着是要请银鹿吃饭什么的……不久，秀梅便支走夏莲，扶着楼梯扶手缓缓上来，群群快下几步扶住她，（有经验）秀梅道：“有你这闺女多好？”群群含羞不语……

三人进了房间，明仁怀着心事，将那笔记本匆匆放进了房间，随手拿了条黑色夹克，趁着群群和秀梅要去洗漱道：“我把手机忘在原先那个包房里，我去去就回。”

明仁出了楼，一路小跑，来到那片无花果的林子，见林间小道只有两头亮着路灯，中间最暗，还是多了个心眼往中央小路等着……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明仁这才觉着漫漫长夜是什么滋味了……

燃烧

留得芭蕉听宿雨。

明仁不知为何心存愧疚，真怕与群群的眼神对上，似乎要被她看透，于是侧身一指稠稠腻腻的湖面上那栋楼宇的倒影，嘴里赞道：“看，多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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