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不解，明明人生万事，并不人死灯灭，总有持念的人，或怨恨或挂牵，拉扯住已经离世的魂魄不得安宁。为何书里写的人总能轻易放下执念，可见都是胡诌。

而今她突然放下，才知原来书中所言也并非虚，可见人不去自己经历，看书再多也是无用的。

修烛的余光中里，全是程凤予的小动作，见程凤予一会挠脖子一会挠手臂，跟身上生虱子的猴子一般，知是桃林的缘故。

“这不是树，是草。”修烛说罢指着眼前的巨草，“穿过这里，半山有一处温泉，你去洗洗吧。”

一入大道山，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黄叶树林，这树林长得奇怪，程凤予没见过。

修烛忽而沉默了许久，程凤予好奇咋没了后续，转头去看修烛，却见修烛像是中了什么蛊毒，耳根子到脸都是红的。

程凤予有些着急，一边说着：“师兄你怎么了？”一边伸手便摸向修烛的脸。只是还未触及便被修烛再次抓住手腕。修烛淡淡说道：“脏。”

程凤予撒开手，抬左脚往左跨了一步，右脚立刻跟上，远离修烛一丈远，板着脸瞪了眼修烛，噘嘴生闷气去了。

程凤予吃痛，正要发作，却被修烛低头侧脸抬起的眼杀到。

修烛是笑着的，但这笑竟是识破的得意，让程凤予又羞又恼。

“大不了帮你洗洗呗。”程凤予挣扎开来，左手揉着右手腕，下唇推着上唇往上一翘。

桃林一侧是萤流瀑障，因以千亿流萤结障，远看似亮晶晶的瀑布而得名。

而结障实则是为了将甘渊阻隔开来，这是朝天山和大道山之间的唯一通道。建成时考虑到仙门二山需要互通，所以才在甘渊口分出这一片百里桃林。

只是谁成想，那大道山仙长司灯八百五十年就守着修烛一个徒弟，一点事业心都没有。除了修烛，没有弟子需要通过此处行走，便白白荒废了。

修烛穿过百里桃林，所去便只能是大道山。

修烛闭上眼都知道程凤予的德行，他背手看着眼前的树林，眉尾一挑，含笑道：“在人域，女子只会给一种陌生男人洗衣服。”

“什么样的男人？”程凤予还在生气，也并不实在想知道修烛要说什么，反正左不过就是捉弄她的话。

这样一想，程凤予便原谅了已经归寂于荣枯之界的司灯。从前她看人域的传奇小传，总觉书里的人豁然开明，跟她身边的人都一样。

修烛要去大道山干什么呢？

程凤予猜想是嘴硬的修烛想师父了，总得来说司灯除了对她比较恶毒，对修烛怎么说也算是一个好师父。

树枝密密麻麻，一丝风都休想透过，树梢又软又轻，弯着腰，谷风拂过，一浪又一浪，泛着黄白的光。

程凤予追上被挡在树林外的修烛，她吃完桃子手有点黏，拉着修烛衣角蹭了蹭，问道：“这是什么树呀？”

程凤予还没从眼前巨草的惊愕中回过神来，听到修烛的后话，讪讪“奥”了一声，便见修烛御剑腾空，越上巨草，她没多想，跟着便来到了一片紫花丛生的水池边。

这水池几乎在飘在云端，除了一侧连着山，三面是悬崖，屁股底下几乎完全悬空。

程凤予站在池边，瞪大了眼睛，她倒不是怕自己掉下去，而是这池子里，长了满满的金枝紫花，一个个生机勃勃，完全不像给人洗澡的池子。

“千年灵花不是长在灵池里吗？难道这里面是灵水？”程凤予摇裙一转，云端的风吹的她头发乱舞。

修烛眉心一动，正色盯着程凤予问道：“你怎么知道千年灵花长在灵池里？”

风似乎也被吓停了，程凤予一时紧张被问哑了口，眼神游离，眼珠子乱转，两手拉在一起搓扭扭，脚底转着方向，有些想溜。

“是魔尊告诉你的吧。”

“对对对！你怎么知道？就是我爹说的，果然师兄就是师兄，见多识广。”

程凤予松气一顿马屁，拍的修烛想笑，但他还是忍住了，冲着池子抬了抬下巴，示意程凤予去洗吧。

“这也不是温泉吧。”程凤予说着，不情不愿蹲着身子，伸手入池，蜻蜓点水般试了下水温，惊道，“冷。”

修烛没吭声，翻手在掌心升起一团火焰，冲着天空抛出。那火焰转了一圈，自己跑到悬空的池底，烧上了。

池里的水瞬间蒸腾开来，飘出一层淡淡的水雾，在近天的云端一遇冷，又消失不见。

修烛见程凤予仍然犹犹豫豫，道：“这灵花遇热有奇效，可驻颜，你只管去洗吧。”

程凤予伸手哗啦着水，还是没有动。

“怎么了？”修烛见状声音也缓和下来，想他这半日因为心事重重，确实对程凤予态度不好，遂眼神也湿软下来，亮亮晶晶。

只见程凤予嘟嘴扭捏半天，喃喃说道：“我怎么说也是个女的，在这大天底下脱衣洗澡......”

修烛将满心想说的话憋了进去，含笑说道：“放心吧，你一进去，梵阿赤焰会给你罩上一层火纱帐，这帐可将你隐身，外面的人进不来也看不见你。”

“奥，原来这样呀。”程凤予咬唇一笑，立刻脱鞋将脚伸入池中。

火帐果然从四周缓缓升起，将她和修烛隔开。

程凤予站在池中，扒拉开衣领，露出半边香肩，正要褪去，却见修烛已然站在池边，虽背对着她，但她不太放心修烛所说的外面看不见她是真是假，遂道：“你来大道山做什么呀？不会就是为了给我烧水洗澡吧？”

修烛本想在这替她守着，等她洗完，被程凤予赶着一问，也慌道：“自然不是，我又不知你会跟来。”

“那你来做什么？你师父已经去荣枯之界了，可能早已心神俱灭。这里荒无人烟，还有点阴森可怖呢。”程凤予将脖子以下埋进水中，像个池中长出的脑袋，挤在千年灵花堆里，装花骨朵。

“总要去见见他。”修烛背影有点落寞，程凤予看出来修烛难过了，将下巴也往水里埋了埋，露出个眼鼻，悄悄看着修烛不再说话，用嘴巴在水里吹泡泡。

修烛的发带被风吹起，为了不让程凤予担心，他抬脚走前，还是决定先告诉程凤予。

“有一阵引灵的阵法，叫铜阵，我打算找到师父生前用过的东西，找一找他，不一定能成功，我只是有些话想要跟他说。”

修烛垂下的头愈发让程凤予难受，她光膀子钻出水面，突然咧嘴笑道：“师兄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这温泉太舒服了！放心吧，我不会跟去，偷听你跟你师父说话的。”

修烛的肩膀微微抖了抖，程凤予知道修烛笑了，玩着水自己便笑的更大声了，只是修烛刚一走，程凤予便从水里一跃而起，纤细的酮体在空中一转，换了身水粉的纱裙，冲着火障顶中央，飞了出去。

修烛回到观中，在残破的屋子里翻找半天，与正殿斑驳的灯神像下，找到一个脏脏的草蒲团。

他拍了拍上面的灰，脑中闪过司灯坐在明殿净屋里，盘腿坐在蒲团上给他传述心诀，那个时候他还常常让司灯忧心，总不愿意好好领悟，老想着走捷径。

修烛不由湿了眼眶，他带着蒲团来到观外的一大片空地，将蒲团恭恭敬敬放在地上，站开十步远，开始结阵。

他两手交叉在额前一翻，一手冲着蒲团指出，一串铜钱从他的大袖中飞出，绕着蒲团形成一个金光球罩。

修烛用尽意念，闭上双眼，天地变色，一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一道光柱从天而降打在蒲团上，冒着金光的司灯出现了。

程凤予躲在破观里面，捂嘴睁大眼睛，顺着没窗户的窗台看出去，只见天地瞬间变黑，变黑，再变黑，黑到什么都看不见，而后是一道刺眼的白光。

她被光刺的闭上了眼睛，再睁开，发现空地上什么都没有了，修烛也不见了，司灯也不见了，就连那个脏蒲团也没了。

程凤予跑了出去，转圈到处找，就是没人。她纳闷着，不知是不是自己破坏了阵法，还是这阵法还有什么特殊之处。

她只能决定等等看，遂蹲在一旁，开始无聊的用眼神逗破墙根里的老鼠窝的老鼠。

忽听到外面细细碎碎有人走近，程凤予忙躲了起来。

却见来人是司空和剑千。

“有弟子见修烛和程凤予穿过百里桃林，我查问过萤瀑，萤王说确实看见他们来了大道山。”剑千站在司空身边附身低头，看着并不想是仙门长老和弟子，反倒像是人域帮派里的老大和小喽啰。

“再去找找。”司空说道。

“师父放心，荣枯阵外有结界加持，以修烛的道行是发现不了的。”剑千解释。

司空蓦然转色，脸转向光里，照的面容越发可怖，像块凹凸不平的发面。他阴厉道：“我是怕他发现吗？”

修烛回头一笑，从腋下反手将程凤予的脏手抓住，一把拉到身前。

除了几个仙门长老知道这桃林的去处，大部分人都荒芜的大道山都一无所知。

程凤予站在桃林，抓挠着被桃毛痒的红一片白一片的脸，临走还是觉得不能白被痒了，又抓了两个桃，边吃边跟上了修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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