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有些恍然之状，道：“姐姐的意思，我大约能明白一点了。”红拂女道：“就目前你在总管府的地位，已是十分微妙。你不如趁几个同僚去世的机会向佛爷提出辞呈，请辞副总管之职。佛爷虽要锻炼于你，却未必想让你离开总管府，所以以我之见，他大概不会准你的辞呈。既然不许你辞职，你则可以提出休假半年或者一年。”

纳兰道：“小隐于林、中隐于市、大隐于朝，姐姐的意思，是希望我做一个韬光养晦的‘大隐’，暗中寻找机会，彻查此案？”红拂女笑道：“你是个聪敏人，要学会做一个更聪明的人，别让自己的棱角耽误了自己。”

七面佛微微一笑道：“这可不像纳兰的行事风格呀。你问的可是长安令一案的事吗？”

纳兰其实要说和白影无常的冲突，谁知七面佛却忽然提起长安令一案，心中顿时一省道：“看样子他并未有怪责我打伤白老四的意思。”急忙低头道：“正是。学生错体圣意，招致三名缇骑同仁不幸遇难，学生罪无可恕。请老师下令责罚，以明正典型。”

吃过午饭，纳兰送别红拂女，回到寓所重新整理一番，挂上腰刀腰牌，往总管府来。才到门前，只见欧阳策正巧出门送客，见了纳兰，十分热情迎上前来，道：“纳兰无恙么？”纳兰虽然不是很喜欢欧阳策，也还是点了点头，道了声谢，问道：“佛爷可在府中么？”欧阳策道：“在，在，在。老爷子正午时分方才回来，刚刚用过饭，正在后堂休息。”

纳兰见他面色如常，并无异样，便道：“有件事，正要来求老师恩准。”

七面佛缓缓坐起，伸手接过纳兰递来的茶碗喝了一口：“这里不是正堂，若是你的私事，不须如此恭谨，有事尽管说来。”

纳兰本想将怀中的《凤凰书》取出来交给七面佛，转念想起红拂女临走时对他说的话，便将这念头瞬间打消，改口道：“学生连日做事有失体统，特地进府，请老师责罚。”

李叔度笑了一笑道：“无事便好。我和傀儡出去有事，你要去见佛爷吗？他刚刚喝过午茶，正在闭目养神，你只管去便是。”纳兰点头道：“好。”目送李叔度与木傀儡走出府门，这才回头，同欧阳策一道走进了后堂。

大理寺总管府的后堂其实只是一片小小的院落，正面是一口小小的鱼塘，周围稀稀落落种着花草，比起前堂的人来人往，后堂更多的是安宁安静。七面佛中年患病落下病根，只宜静养，加上人老力衰，入主总管府伊始，他便派人收拾了这片后堂以备休息安寝之所，平日也只有纳兰和李叔度有权可以不须通报入内见到七面佛。欧阳策到了后院门口便道：“纳兰，你自去罢，我还有事，就不陪你去见佛爷了。”

纳兰拱手道：“多谢欧阳总管。”欧阳策笑了笑，自去了。

纳兰道：“姐姐此来，定有所托，是不是？”

红拂女微笑道：“你是个聪明人。你知道我虽贵为公侯，又蒙皇上青眼有加做到京兆府尹之职，就算对此事存疑，我也不能直接插手去查，因此我想委托你帮我查一查这件事真正的来龙去脉。你要记住我的话，你只能按方法暗访，而不能明查，否则我今天来找你，就失去意义了。”

纳兰皱眉道：“若是总管府不起内讧，有老师的命令和皇上的谕令，我彻查此案是当仁不让；但这半个月来，皇上非但没有下达任何谕令给总管府缇骑查察此案，就连老师，似乎也对我私下查案颇有微辞。”于是将大早发生的事情转述一遍，红拂女听完大为吃惊道：“竟然有这样的事？”

红拂女微微叹气道：“官场险恶，卫公已经不是原来的卫公了。假如他真是为了取宠于皇上而告密，皇上大不了可以将崔大人逮捕下狱便是，但现在崔大人因此丢掉性命，想必事情就并非是怀疑卫公告密这么简单了。”

纳兰将定唐刀摘下拿在手中，刚刚走近堂口，正要去掀门帘，只听七面佛道：“外面来的是纳兰吗？”纳兰连忙道：“正是学生。老师休息了么？”

七面佛道：“到了后堂，你还跟我见外？我还是你老师么？进来罢。”纳兰微一犹豫，掀起门帘走了进去。果见七面佛正侧身握着，被子的一角垂在地上，急忙上前两步，将被子那一角轻轻掀起，重新盖在七面佛身上。七面佛嗯了一声，回头道：“纳兰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红拂女接过纳兰递过来的茶呡了一口，接着道：“若强于人，必屈于己，这句话你听过么？”

纳兰十分不解地道：“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红拂女道：“佛爷乃是皇后一家十分看重和倚重的家臣，在皇后皇上的心里，他就是自己家的一份子。有了这份背景，才会有他翻云覆雨的力量。他这人我不了解，但大凡官场中人，一般都目高于顶。佛爷在皇上面前举荐你担任御林军大统领，你坚辞不受，这已是不给他面子的举动了。他要冷落你，让你难受，其实也是出于对你的爱护，他这是故意在磨你的棱角。你要在官场打滚，他教你的比你看多少年的圣贤书都管用。”

纳兰拱手道：“如此请总管先行禀报。”

欧阳策拉着纳兰的手笑道：“这是你的办公之所，为何反要我一个小小的总管来禀报？跟我来便是！”两人一道进府，迎面碰见李叔度和木傀儡从后堂出来，见到纳兰，木傀儡只是点了点头，并不说话，倒是李叔度几步上前，抓着纳兰的手问道：“三位同僚惨遭不幸，纳兰你可无恙？”

七面佛放下茶碗，沉吟半晌才道：“这事原也不能全怪你。我不在府中，叔度任事进退失据，才会造成恶果。不过你作为副总管，也有错在身。”

纳兰单膝跪地，道：“请老师责罚。”

七面佛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道：“知错必改，得能莫忘。你知道做错，便是好事，我若将你责罚，以后你这副总管的威信该当如何树立？不过，我倒觉得你有必要一避风头。”

他这话一出，正中纳兰下怀，忙道：“学生正因此事而来。”

七面佛道：“哦？”

纳兰从袖中取出写好的辞呈，双手递到七面佛身前，道：“学生错判时机，导致同僚牺牲，罪责难逃，请老师准许学生辞去副总管之职，以使缇骑上下警醒。”七面佛哼了一声道：“犯些小错就要辞职不干，值当么？”

纳兰道：“学生认为值当。”

七面佛摆手道：“全府上下三千缇骑，副总管一人之下千人之上，不是你想辞就辞得了的。都似你这般意气用事，人人都撂了挑子，要我这大总管还有何用？辞呈先放在我这里，我不能照准。至于责罚么。······”他想了想，道：“将你罚俸半年，命你自思己过，如何？”

纳兰暗暗佩服红拂女所料无差，连忙低头道：“学生绝不敢有什么怨言。此外，请老师准学生一年的假。”七面佛点了点头：“你自入缇骑，早晚忙碌，未曾休息，现在休假也好。既然你有休假的意思，我就准了，你的职位，暂时交给叔度。你打算去哪里？”

纳兰其实并未想过这个问题，听七面佛问起，道：“学生想回家乡去住一段时间。”七面佛点头道：“不忘根本，才是做人之道。我不准你一年，准你半年罢了。半年之中名为休假，暗中查访地方吏治，是你的职责。半年之后，你回来见我。皇上皇后的意思，还是不放心将你放在咱们总管府，可能上次你所请皇上并未心许，所以你依然要有挑担子的准备。”

纳兰不料他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急忙道：“这个·······”七面佛横了他一眼，笑了一声道：“纳兰，你还年轻，日子还长，何必跟我老头子一样呆在这半死不活的地方？皇上问政天下不过两年时间，吏治已是大有改观，大理寺缇骑的任务以后只会越来越轻，将成闲职。皇上亲手将你提拔，你应当慎重考虑才是。”

纳兰想了想道：“老师请容学生半年之后回来再作答复如何？”七面佛点头道：“半年之期，不得失约，否则皇上怪罪下来，我可帮不到你。”纳兰道：“这个自然，岂敢牵涉老师。学生这就告退了。”

七面佛点了点头：“你休假期间，每过一处州府，便要到州府所在之处留名，以防我有事需要你帮忙时找得着你。”纳兰心中咯噔一下，暗道：“这是让地方州府来监视我么？”知道这是一个规矩，也不能反对，跪下给七面佛叩了个头道：“学生不在老师身边，望老师保重身体。”

七面佛唉了一声，道：“你去罢。”

纳兰出了后堂来到签事所，将腰牌钥匙交代了，写了具结，换了身便装出门走在大街上，心中忽然一阵轻松，又觉有些沉重，空空落落的甚不好受。他本想前去拜访魏征，想了想道：“相爷此刻岂会在府中？也罢，张姐姐既然给我提出了法子，我就暂且不去见魏大哥。”走到街边一处代写文书的小摊借了纸笔，草草写了封书信封好，过了几条街到了魏征府外，一问门房，魏征果然不在家中。纳兰将信委托门房，便告辞出来。

一路之下，纳兰连去了几个朋友家中告别，直到日影渐沉，这才出城，望山庄而来。

等他到了山庄，心情顿时大好。原来福伯前来开门，告诉他来了客人，一问原来是韦驮手安以健回来了。他大步来到知遇阁，迎面不但看见安以健，也看见面如铁色的史十一郎和无色大师，心中喜不自胜，急忙上前问好。安以健笑道：“你家那个小婆娘真是辣手，一见面就给我来个下马威。”众人哈哈大笑。原来安以健性情最急，原本与无色大师和史十一郎一道前来，因不耐无色大师走路慢，先来山庄报信。哪知耶律镜心一时没将他认出，上去就是一通快剑，吓得安以健大声叫妈，没命奔逃。若是符元君与天心月晚出来一阵，安以健空手夺不下耶律镜心的宝剑，难免要出点什么事了。

耶律镜心依在纳兰怀里，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道：“谁叫你打扮成那副鬼样子？”耶律斡笑道：“我是她叔叔，尚且不敢招惹，她可是我们耶律家的小太岁。”灭法大师也笑了起来：“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心丫头看来是跟我们的纳兰捕头对上眼了。”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纳兰问福伯道：“厨房准备了么？”

福伯点头道：“放心。我特意让小三子去长安城里请了两个大厨子，其中一色居的大厨是专做素菜出名的。”纳兰点头道：“你安排下去，今日值守不用太勤，大家都来乐一乐。我也有事要和你商量。”

福伯道：“有事公子只管吩咐下来便是。”领着两个使女，自去厨下催督。

众人坐下叙话。纳兰道：“安十哥打听到知无不言大师的下落了么？”安以健道：“这老头子去了吐蕃朝见红教活佛，我到他落脚地方，他已先去了三日，我就算长了飞毛腿也赶不上他了。”纳兰嗯了一声：“十一郎过来也是好的。”又说道：“我已在府中报了休假，为期半年。”

耶律镜心十分高兴，道：“那你正好陪我到处走走。”耶律斡横了她一眼，道：“小丫头就会玩。”耶律镜心嘟起嘴来道：“我来了这两三个月，就呆在这该死的长安城里，闷也闷死了，出去玩玩有什么不可以的？”纳兰拍了拍她的手掌，笑道：“好吧，我去哪里都带上你好了。”灭法大师噗哧一笑道：“也亏纳兰有这个心。”众人正在说话，福伯进来道：“各位，酒席已经备好了。”

纳兰站起身来团团拱手道：“各位哥哥来小弟的敝所，是小弟的荣幸，粗茶淡饭以享君子，做弟弟的只能勉强为之，请各位不要见笑。”众人一同道：“纳兰太客气了。”

纳兰拱手道：“多谢李大人，纳兰无事。”

纳兰道：“不错。我正在想这件事的对策。”

红拂女听了他的话，想了一想，道：“你应该找魏相爷谈谈，他或者有方法能告诉你。”转念又说：“以我的经验，你去找相爷之前，最好先回一趟总管府，找着佛爷，跟他道歉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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