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残骸上依稀可以看出这是两辆车，但此时它们已经完全扭曲变形，几乎融合成了一个两米长的铁块。

钢铁的车身如同被顽皮孩子揉捏过的纸一样，完全皱在了一起。车头与车尾更是早已分辨不出紧紧地贴在一起。白色的玻璃碎渣四散，钢条铁片扭转着向四周伸展，如同绝望之人伸出的求助之手。

那里，大片的阴影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几乎是瞬间便来到了顾言面前似要将他淹没。

下意识地抬手防御，顾言正准备迎接黑暗的冲击，但下一秒，黑暗停在了他前方不到一米的地方。

稀疏的火焰在残骸之间顽强地燃烧着，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让周围腾起一阵水汽。

在顾言的四周，那些雕塑般的人群突然动了，发出了与记忆中一样的声音。但是他们仍旧面无表情，如同地狱的死者在窃窃私语。

眼前的现实与记忆开始混杂，顾言渐渐分不清到底是现实的人群进入了他的记忆，还是他们从他的记忆中走了出来，进入了现实。他也忽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了，陌生的记忆与情绪在此刻席卷了他的脑海，但他完全不能掌控，名为“顾言”的存在在这股浪潮中摇摇欲坠。

这时，天突然黑了下来。人群的声音骤然停顿，齐刷刷地偏头看向高架桥的尽头。

“……”

他下意识地想要说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却不自觉地转化为呜咽。他突然意识到，原来一直在哭的是他自己。

雨还在下，似乎永远也不会停。顾言呆立在大雨中，身上的衣服早已被大雨浸透，但是他完全不知道现在该做什么，只是呆呆地与那双眼睛对视着。

不，雨中确实是有哭声的。

令人心烦意乱的哭泣声就在耳边回荡，与雨珠在地面破碎的声音同时响起，听起来像是整个世界在表达它的悲恸。

“到底是什么人在哭？这里是什么地方？还有……为何我在这里？”

大雨瓢泼，狂风呼啸着在雨中扫过，发出呜呜的声音，如同痛哭。

恍惚间，一些完全没有印象的记忆在脑海里浮现。

一时间，警车的笛声、大众的惊叫声、交警的呼喊声还有暴雨声叠加在一起像是被人拿着大喇叭一般在顾言耳边播放，让脑海一阵翻涌。

这是一处惨烈的车祸现场。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心底涌出一阵好奇，顾言穿过层层人群，向人群注视的地方缓缓走去。在看到现场的一瞬间，他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大的冲击力让他不住干呕。

水雾氤氲间，殷红的鲜血自钢铁缝隙中流出又顺着雨水一路蜿蜒下去，形成一道道血河。

透过破碎的车窗，隐约可见驾驶室内破碎成一团烂肉的躯体。而在这样惨烈的情况下，一颗女性的头颅竟得以保存，它无力地垂靠在车窗，睁着无神的双眼看向莫名的远方。

因为他的身侧突然出现了一个小男孩。他大概只有五六岁，站在紧靠着顾言的位置看着面前的残骸，似是对周遭的变化浑然未觉。

“小心！”

眼见黑暗近在眼前，顾言下伸手便要去拉小男孩，但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对方时，他忽然愣住了。

只见小男孩没有理会旁边的黑暗而是缓缓转动脑袋将正面朝向顾言。也就在这一刻，顾言终于看清楚了那张侧脸的真容。尽管面无表情，尽管还很稚嫩，但是那张脸他无比熟悉。因为……那就是他自己的脸！

强烈的惊悚感顿时袭卷全身，顾言仿佛惊醒一般猛地后退了几步。

“你是……”

他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小孩，嘴唇颤抖着发出了几道无意义的呻吟。

没人回答也没人在意。

刚才的一切仿佛幻觉，小男孩依旧出神地看着残骸，似乎从没有过回头，而他身边还哪有什么黑暗，只有越发密集的暴雨。

大量的雨点形成了密不透风的水幕将周围遮蔽成白茫茫的一片，雨水在脚下囤积迅速汇积将脚背淹没，顾言只觉脚下一空便落入水中，向着空无幽深的水底不断下沉……

早晨灿烂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卧室落到顾言的脸上，在阳光的洗礼下，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我这是……在家？”

看着白晃晃的天花板，顾言迷茫地抬手搭在自己额头上，无所适从。他明明记得自己刚刚冲出商城的大门，正要去做什么……

但……为什么睁眼后自己会出现在家里？

从床上翻身坐起，顾言按着紧皱的眉头，心里一阵慌乱。他隐约记得自己是要去做什么事的，但始终无法记起来究竟要去做什么事。

很明显，他时隔多年又一次失去了记忆。

冥思苦想了一会儿，什么也想不起来的顾言最终选择了放弃，他小心翼翼地从床上起身，想要避免拉到身上的伤口。

但紧接着，他抬起手来仔细端详。

在日光的照耀下，手上的皮肤显得更加白皙温润，仿佛上等的白玉，没有任何瑕疵。

几乎是立刻从床上翻身起来，顾言穿着个睡衣快跑到镜子面前，几乎是要把脸贴在镜子上。

茫然地伸手在脸上抚摸着，皮肤完整平滑，昨夜那蜈蚣一般的伤口完全不见了踪影。

可……这明明是自己亲手用刀划的啊，顾言甚至都能回忆起那时刀尖的触感。

昨夜的一切都仿佛一场梦，梦醒之后一切便都留在了梦里。

默然地在镜子面前站了片刻，顾言面色如常地回到床边，脱下睡衣拿起旁边叠放得好好的外衣穿了起来。

不出所料，衣服上纤尘不染仿佛刚刚洗过。

强行控制住颤抖的手，顾言很快将衣服穿戴完毕。站在床边想了想，他伸手打开床头的储物柜，从中拿出了一个长方形的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崭新的手机，那是两年前的流行款式，放在现在来看已经有些落伍。

插入备用卡，打开手机，随着手机的振动，一个早已被设置好的备忘录通知跳了出来。

“祝小语生日快乐！”

顾言的手猛地一颤，呼吸顿时粗重不少，胡乱地摆动手指将这条消息划走。

这本是他准备送给妹妹顾语的生日礼物，那正好是对方结束奥德修斯号的旅行归来的时候。

但随着那条新闻的出现，这台手机便滞留在了他的手里，一晃便是两年。

两年。对于一个大学生来讲可能很短，但对于一个哥哥，一个儿子来讲却很长。两年间他曾花费无数精力，联系了每个奥德修斯号事件受害者的家属，但他连真相的边都没有摸到。

除了政府在新闻爆出几天后语焉不详的说明外，他和身为警察的姑姑顾佳宜想尽了一切办法都没有查到哪怕半点有用的内容，仿佛这起事件的一切都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抹去。

而更令顾言恐惧的是，在一年前，顾佳宜在一次外出调查中失踪，从此了无音讯。但当他去寻找时却从姑父白晟以及顾佳宜的同事处得知了一个几乎要让他崩溃的消息——顾佳宜，早在三年前的一次行动中便已经殉职。

他至今都记得姑父用那关心的口吻问出的足以让他崩溃的话：“小言……要不你再去找王医生看看？”

从此，这件事只有他一人孤军奋战，看着曾经热闹的家属群逐渐沉寂最后解散，也看着自己的心逐渐封闭。其实他不是不知道林嫣对他的感情，但他明白，已经产生执念的他带给对方的只有痛苦，所以他才选择变得冷漠，成为了胖子口中那个假笑的石头哥。

在无数寂静的夜晚他也曾想过某天顾语能够再回来，届时这个礼物还能送出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愿望已经被他彻底从脑海里抹除。尽管他在那些亲戚面前一直拒绝承认，但他心里其实早已有了答案。

他的妹妹和父母……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

轻声叹息了声，顾言打开电话簿。输入了一串数字后，他怀着忐忑的心情按下了拨号键。

不知为何，看到这双眼睛的瞬间，顾言感到了一股巨大的悲伤，汹涌如海啸般要将他淹没。

顾言浑浑噩噩地走在高架桥上，心中满是疑惑。在他周围，数不尽的汽车车门大开着围堵在一起。在车门旁，黑压压的人群如雕像般静立在侧，无数面无表情的脸随着应急车灯的闪烁而闪灭。

瓢泼大雨中他们就这样静默地站着，望向同一个地方，一动也不动，仿佛正在默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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