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平易没去取茶，只环抱着双手，紧盯着石桌上摆着的棋局，有些哀怨地说道：

“裳清，你就别卖关子了，翻牌吧！你又不让我翻，自己也不翻，就这么倒扣着不是磨我的性子吗？”

“哎呀，我的叶先生！我的裳清兄，你就快些说吧！到底是哪位仙人啊？念千古老爷子？还是你们书院哪个阁的阁主？成醒卿？……莫不是濒湖先生亲至吧？不会啊，嗯……倒也没准，想是想不到濒湖先生能帮我栾平易，不过他那个悲天悯人的性子也说不定！”

叶裳青笑而不语，见栾平易面前的杯子又给他喝了大半，虽然吐了不少，还是慢悠悠的准备拿过杯子再加上。

石桌上摆着个木桌，普通的红橡木头，品相在橡木里也算不上好的，一只桌脚还短了一截，桌面都微微歪斜下来。

栾平易越说越急，半点没了耐心，说得自己都忘了水杯里面是飞开的水，猛地饮一大口，又转身全吐了出去。

“还有!福叔都这么老了，多少年都没出手了，能不能挡住这何盛我都不知道！还有白寒食那老酒鬼什么品行我能不知道？给他个大酒庄子，他皇家供奉都能不干了！我都不知道能不能帮不帮安宁他们，最可气的这扣着的木牌，你真是要急死我，这究竟是哪位仙人能帮咱们，还能打得过这个帝师弟子‘千里清秋’楚无际？帝师那老家伙仙榜排名比你还高吧！”

栾平易见叶裳青仍是一副淡笑着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但也知道面前这个临仙人吃软不吃硬，哀求道：

这头叶裳青这边也放着三块牌子，一块写着“仙中官燕王前南疆燕福”，另一块则写着“仙上官洛云前凤卫白寒食”，还有一块被叶裳青倒扣着放在木桌上，看不到写了些什么。

叶裳青笑笑，捧着倒上新茶的杯子，深吸一口茶香，说道：

“唉，别心急，还不到时候嘛！”

群星寂寥，薄云笼月，淮州巷打更人的梆子刚敲过，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晨光，破晓时分，远近的莺雀唤着天明。

东风杨柳欲青青，烟淡雨初晴。

昨日疾雨，来去皆快，今夜里也飘着些零星的细丝，早晨便起层薄薄的春雾，如烟般绕着庭院里的杨柳。

燕王府。

栾平易愤愤的拿起面前新添的茶水，轻抿了一口，愤愤说道：

“又不是你儿子，你肯定不急嘛！这都去了一夜了，你光给我知道对面的三个散仙，这修平轻我在南疆军时便认识，一人扛这西秦和南楚两边打，三万兵马扛着西秦加南楚的十一万联军近一个月，一直坚持到我的援军来，绝对不是什么简单角色，就是不知道他还……还念不念旧情！还有这个楚无际，都有仙号的仙人入局了，你还这么宠辱不惊！你真是，真是要急死我！”

叶裳青取下火盆上鸣响着的水壶，用铁钳把炭火摊平，给栾平易添上一杯，又给自己面前的青花瓷茶杯里添了新的茶叶，再倒上刚烧开的水。

石桌旁响着木炭燃烧的声音，倒春寒的拂晓，鸡鸣之前，最是寒冷，总归是残冬不愿归去，春日太过温和，也杀不尽冬寒。

燕福走之前也猜到王爷和这位叶仙人要守上一夜，特意支了火盆，填上了新炭。

这不是个棋盘，至少不是个围棋盘，上面没刻上十九道纵横，只画着五六道竖线横线。

几块大小相近的木牌被整齐的放在横竖线隔开的分野里，每块木牌上都写着几个小字。

栾平易用手心按住杯子，没让叶裳青拿去，说道：

“你别给我倒水了，不喝了啊，你要是可怜我啊！早点把那牌子翻了让我看！”

看他这喋喋不休的急躁模样，叶裳青也笑了起来，取了面前茶盏喝了一口道：

“你看看你那个毛躁样子！这牌子反正在这儿了，翻不翻都是一样，又何必去翻呢？”

“你这是说的什么怪道理？翻了我就知道，我心安，不翻我就不知道！这怎么一样？”

叶裳青放下茶盏，笑着拂了拂飘着的薄薄水雾，说道：

“那你知道和不知道又有什么不一样呢？平易你因为担心安宁安危而急躁，但你知道和不知道这牌子上写的什么，对于安宁而言没有帮助，那我翻不翻牌子有什么区别？”

“你别跟我说这些玄乎的东西，你现在就算把‘道’放在面前，我也觉得不值一哂，不如把这牌子翻给我看来得实在！”

叶裳青哈哈大笑起来，说道：

“你还记得我曾跟你说过，怀玉和李槐之事吗？”

“记得啊？你不还说有件更机巧的事情怀玉没说吗？跟这事情有什么关系？”

叶裳青摇摇头道：

“没关系，不过平易你不想知道吗？”

栾平易翻了个白眼，实在是没奈何面前这个打定主意不翻牌子的叶裳青，叹口气说道：

“裳清你又跟我在这儿打马虎眼！你有屁就放，我真是怕了你了！”

叶裳青见栾平易放弃了，半起身拿了栾平易方才看住的杯子，非给他加上水后才说道：

“这世上厉害的布局谋划，不是狡猾精妙的阴谋，而是让人束手无策的阳谋。如今陛下病重，不能劳累，暂仿齐时旧制，国务由一干要臣组阁代办。而机巧之事便在此，怀玉所参李槐之事，我猜弹劾奏章不会直接由怀玉写，他是丞相，弹劾奏章甚至能不走御史台和新组内阁，直接上达天听。这个奏章怀玉应该会让金水县县令代写，怀玉附上名字，交府，州，道各司审查之后，再递交内阁。而府、州、道看见怀玉的名字也明白这事不是他们能管的，肯定一路畅通，将奏章交到内阁，而如今兵部尚书职空缺，李槐作为兵部主事之人递补入阁，也能看见这奏章，对于李槐来说，陛下看没看到这奏章可是区别大了，毕竟影响的是自己的仕途。而对于怀玉而言，他要的只是让李槐知道他手里有把柄，李槐倒台，齐王党依旧有人继续推行政策，而李槐不倒，便多出一个人阻止推行政策，这便是看似让李槐选，实则李槐没得选的阳谋。”

栾平易抬了抬眼皮，点头道：

“这么说还有点意思，以前在军中，还是纯粹多了，真没想过这些弯弯绕绕的官场文章。”

叶裳青牵着拿起那块写着“二品东宫正位栾安溪”的木牌，亮给栾平易看，说道：

“此事也是一样，平易，我问你，你觉得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太子？你问这个干嘛？”栾平易皱起眉头，顿了半晌，小声道，

“说实话？”

“说实话。”

“说实话就是草包咯，胸无大略，腹内草莽，胡作非为，色厉内荏，外强中干。”

叶裳青笑着放下了手中那块木牌，笑道：

“就这么不信皇姓宗室子弟？算辈分，你还是他亲伯伯吧！”

“那又如何？他做的那些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草菅人命，任性妄为！年轻个二十岁，我亲手斩了他！哪有如今这许多顾忌！”

看着沉重的夜色渐渐褪去，东边的远山处隐隐约约露出个朝阳的影子，叶裳青轻轻摸着那倒扣着的木牌说道：

“他若真是个草包，便不会让所有人都认为他是草包了，这一点上，这位东宫太子倒是有些欲盖弥彰了！”

栾平易有些惊异，放了手中带着暖意的茶杯，喃喃问道：

“什么意思？裳清你的意思是，他是装的？”

“毕竟也是太祖的血脉，又是那位深藏不露的帝师亲自调教的学生，玄道不行，玩弄权柄，帝王心术还能差到哪去？”

叶裳青顿了顿，有些感慨，又说道：

“他无非是借着草包之名做些看着糊涂的事情罢了！可你看桩桩件件哪样不是对自己有利的事情，世人都太小看太子了，二皇子在民间素有宽仁贤明之名，百姓爱戴，群臣敬仰，可至今太子东宫的位子还是坐的稳固，谁继承大宝，谁君临天下，可从来不是民心决定的。”

“你这话我可不敢苟同，这凤羽阁之事还能是聪明之事了？”

叶裳青笑笑说道：

“凤羽阁聚集了如此之多的京中勋贵和地方世族，一是法不责众，拉上一帮子纨绔倒也安全许多，二是参与之人都是各地世族的少族长和接班人，掌握了他们的把柄便意味着休戚与共，结成一体，防止他们倒向二皇子，小人党而不群嘛！三来就是此事太子不会出面的，应该是让齐王，晋王负责联络，出了事，他也能把自己摘干净，这怎么不算聪明事呢？”

栾平易抬头盯着叶裳青，脑中不知道想着些什么，过了一阵才说道：

“那他对洛云公主下手也是考虑好的吗？”

“你看看，你又陷入了定式里，若这个太子栾平溪聪明，他会看不出来今日闹事的人是谁吗？昨日食猫之事便已经给他提了个醒，今天之事只不过是他和帝师谋划，顺水推舟与我的阳谋罢了。若我输了这棋，今日之事也会有一个挑不出错的官家定论，太子遇刺，散仙供奉竭力而战，刺客劫持洛云公主后逃脱，洛云公主身受重伤，刺客不知所踪，想必会是这样。”

他看着自己身前的木牌缓缓道：

“他们的谋划其实简单，大张旗鼓的引我们入局，再借机除掉燕王府这个不稳定因素，毕竟南佑黎的天赋在那里摆着，假以时日又是举足亲重的仙人。再者凭借栾洛云之事激怒二皇子，如今二皇子羽翼未丰，若过早的和太子相争，对于帝师和太子而言，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一石二鸟，何乐不为？”

栾平易抬了抬半灰剑眉，低头焦急问道，气息急促，话语不乏怪罪之意：

“既然你知道太子和帝师都明着设局，你还明着入局？这不是大傻子吗？把那三个小鬼往火坑里推？你当真不怕输，就算是赢了，对于你又有何益？”

“不会输的，若不算耍赖，天下下棋能赢我的可不超过三人，至少这位老谋深算的帝师不在其列。谋划和下棋一样，讲求一个均衡，也就是说，剩下没翻的这张牌子上写着的人，既要有匹配楚无际的实力，也要让栾平溪投鼠忌器才有效果，否则那老东西可舍不得让我这条咬饵的大鱼跑了！从这点上来说，我书院里的那几位散仙都没作用，濒湖子和我亲至或许可能，临仙人亲至，也算以力破局，不过那样便是赌了，保不齐那老东西说不得都下场来和我斗上一斗，现在还为时过早。”

“我说你是不是卖关子上瘾啊？又不想让我知道，又勾我的馋虫，你真是坏透了心肠！”

叶裳青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栾平易直感觉清晨起的烟雾把叶裳青那看不出内心的面容遮了严实，看不真切。

“咚！”

“咚！”

“咚！”

无相寺的晨钟响起，一声接一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热油的香气，想必是巷口的早点摊又支了起来。

叶裳青和着晨钟的频率轻敲着木桌，等钟声响完，余音消去，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又整了整有些潮湿衣冠，才对栾平易说道：

“坐了一夜了，平易起来动动身体，活络活络吧，正巧肚子饿了，我请你吃油饼豆花，消消平易你的馋虫如何？”

栾平易头前摆着拢共四块木牌，分别写着“仙上官东宫前西疆修平轻”，“仙下官东宫前凤卫何盛”，“仙捌拾陆官帝师楚无际”和“二品东宫正位栾安溪”。

叶裳青打了个哈欠，看着面前仍然板正端坐着的栾平易，有些沟壑的脸上此刻湿漉漉的，笑笑道：

“平易，我看你熬了一夜，一点睡意都无，不像是这个年纪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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