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琅书声在这样的日子里显得格外动人，大人们透过窗户看自己的孩子，老人们闭上眼睛回忆过去。仔细听来，真如一壶老酒，一壶清茶，教人平静，又教人心口泛起涟漪。

再仔细听，会发现女孩儿声音更脆更密，只有一股子不协调的男娃儿音读得扎耳，大家都知道是谁，笑着叹了口气。

唐野没有躲，攥紧拳头，反手就往狼娃脸上砸。

狼娃没料到唐野敢还手，鼻子挨了一拳。

在李夫子看来，有龙魂和没有龙魂，没有太大的区别。而读书和不读书的区别，却有天高海阔。也正是此话，坚定了唐野读书的志向，愈发刻苦，被李夫子收作关门弟子。

因为李夫子在，狼娃不敢造次，龇牙咧嘴，盯着唐野。

好不容易，夫子才晃晕了脑袋，给学生下了课。狼娃见小雪也离开座位后，当即从窗户翻了进去，踩着桌子走到唐野跟前，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

“小子，敢碰俺的妞，不想活了是吧！”说着，一巴掌就往唐野头上扇来。

“啪！”狼娃一巴掌扇到包子头上。

“咋了狼爷？”包子捂着头错开两步，满脸不解。

“他娘的，你看！”狼娃指指小雪，又指指小雪旁边那人。

唐野十二岁那年，他们住在梅叶村。这次不是唐野主动去测，而是被寻龙使抓来硬测，龙魂石依旧没有反应。成了废物的他又一次连夜逃离，来到了五百里外的柳树村。

柳树村有一个学堂，教书的是李老夫子，唐野在他的课堂上听到了“孟母三迁”的故事，当下决定，再不因为龙魂废人这一事情离开。他要跟着李夫子好好读书，既然自己不能修武证道，那就做一个学富五车的夫子，同样可以为国效力。

那年，他十三岁。

离开牛家沟后，阿爷带着唐野来到百里之外的杨家村，住了一年。当地寻龙使来到村里时，唐野没忍住，去做了次测验。心存侥幸的他又一次被骂作废物，当夜，阿爷便带着他离开。

包子等人一看，明白过来。

唐野坐在小雪边上。

世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

雨里突然冒出来一群顽童，放肆地踩着水坑，一路小跑，来到学堂后墙，扒着窗口往里看。领头的唤作狼娃，个子最高，力气最大，最有胆量，也最不爱读书。

之所来这，是因为学堂里有他心爱的姑娘。

“我没碰她。”唐野揉揉脑袋，说出这样一句。

“小子，你敢还手！”狼娃见其还手，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合掌成拳，左右开打。

其他伙伴则坐在一旁看着，喜滋滋的。

唐野毕竟力弱，一臂护住脑袋，一手嘭嘭回击。

然而，他哪是狼娃的对手，几拳就被打倒在地，挨了一顿狠揍。

看热闹的小伙伴此时也不闲着，蹿将上来，拳打脚踢，使劲过了把瘾。

包子心里窝着气：“不敢打狼娃，还不敢揍你？”打得尤其凶狠，仅次于狼娃。

唐野缩在地上承受着一切，一声不吭。待得众人尽了兴，喘息之余，噌地出手，抓住一只拳头，将其掀倒在地，然后骑到这倒霉鬼的身上，狠狠回击。

这倒霉鬼不是旁人，正是包子。

包子没料到这一下，只图痛快，比旁人多打两下。当唐野眼神凶狠地看向他时，竟觉得有些委屈，几只拳头砸在脸上，便哭出声来。

狼娃也没料到此况，唐野的突然还手，打了他心理上一个措手不及。他一脚揣在唐野背上，将其踹翻在地，又狠狠踢了几脚。

唐野护住脑袋，却漏出肚子来，狼娃几脚踢下，一阵酸痛，竟然将早上吃的饭给吐了出来。

“小子，错了没！”狼娃心里也有分寸，毕竟同乡，不能太过，见唐野不吭声，把包子招来，“包子，瞧你那出息，哭什么，你，揍他，他怎么揍你的，你就怎么揍他。”

在狼娃的推攘下，在屈辱与报复的交错下，包子用胳膊抹了把鼻涕，攥紧肉拳，朝着地上扭曲的唐野走去。

“小子，都是你自找的！”包子这样想。

等走到跟前，还没鼓起勇气骑上去，抽搐中的唐野突然睁开凶狠的眼睛，毫不犹豫地朝包子小腿射出一脚。

包子“啊呀”一声，吃痛倒地，抱着小腿来回滚。

“王八蛋！”狼娃见状，登时大怒，跳上前去，朝着唐野小腹连踢数脚，踢得唐野不停地吐出酸水。

“狗东西，叫你还手！叫你还手！”狼娃一边踢一边骂。

唐野身子弯曲地像炸熟的虾，双眉紧皱，却不求饶。

狼娃见其不吭一声，更是发怒，抓起一只板凳，就要往唐野脑袋上砸。

这其中有八分是吓唬的意思，唐野的顽强，让他下不来台。

“狼娃，住手！”说话的不是旁人，是在酒馆吃酒的二叔，他透过窗户，瞧见不对劲，又隐约听到狼娃的话音，于是赶忙过来，瞧见此状。

狼娃回头看二叔来了，举起的板凳缓缓放下，说不出话来。

“二叔，您，您怎么来了？”狼娃有些害怕，从二叔的眼神里，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而且错的离谱。

“狼娃，长本事了是不是，欺负学生，有本事你进山使去！别给我在村里丢人现眼！”

“二叔，不是，是他，对，是他先欺负包子的。”狼娃指着还在地上哭的包子，又指指众人，让他们给自己“作证”！

“就是，是他先欺负包子的！”

“对对，我们要给包子报仇！”

“闭嘴！都给我滚！回家收拾东西，跟我进山！有力没处使是吧，回家吃饱点，这次进山，没有三天，谁也不许给我喊累！”二叔训道。

“小包子，你装什么装，动不动就哭，就躺地上，你是猪吗？野猪都比你强！爬起来滚！”二叔上前踹了包子一脚。

包子躲闪不急，屁股挨了一下，痛得又要落泪，见二叔又要抬脚，赶紧翻转起身，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跑走。

众人都散了，唯独狼娃站在原地。

二叔看他，他看着唐野。

唐野不知道在看什么，蜷着身子一步一步爬起来，一手仍捂着肚子，直不起腰。

强忍着极大的痛苦，唐野将散落在地的书本一本一本捡起，整整齐齐摆放到书桌上，又将桌椅恢复原状。狼娃手里的板凳，被他蛮不讲理般的动作夺去，平稳归位，然后才扶着墙壁，一步一步离开学堂，往雨幕走去。

自始至终，唐野都没有正眼瞧他一眼。不只是狼娃，在场之人，除了包子，所有的人都没被唐野正眼瞧过。

秋雨连绵，唐野的心湿成一片。身上的痛感被雨水浇灭，心里的火在水下顽强地摇曳着。

他跑回家，挑水，劈柴，生火，煮饭，照顾阿爷。

阿爷病了，在床上躺了大半年。

“小野，咳，咳，有人欺负你了？”

阿爷已经非常老迈，整个人瘦得像一根枯木，脑袋上只剩几丝白发，飘飘欲飞。双目浑浊，几乎看不清人。微弱的咳嗽声如同水中涟漪一般微微荡开，又渐渐消落。

“没事，已经好了。”唐野不会说谎。

“苦了你了，小野。”

“阿爷，不苦的，这粥很甜，加了冰糖。”

唐野轻轻地一口一口地喂给阿爷，阿爷艰难地将白粥咽下，但还是不少溢出嘴角。

“小野，扶我起来。”

“阿爷，外面下雨，冷。”

“没事，这么好的雨，听着心痒痒，阿爷想看看。”

“那我给你开窗户。”

“不用，躺着也累人的，阿爷没几天了，想走走。”

“阿爷——”唐野心里悲伤，这是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镇上的医生来过两回，说阿爷不是病了，只是老了。

“小野，阿爷心里高兴。”

唐野眼里噙着泪花，将阿爷扶到门口，摆好椅子。阿爷却不坐，说要到外面走走，淋淋雨。

唐野要去拿伞，阿爷也不让。

“多好的雨啊，打伞，可惜了。”

阿爷坐在门槛上，抬手抚着清风，摸着细雨，看远处的山，门口的草，看躲雨的鸟，玩水的虫。路上有人经过，阿爷也鼓起精神来打招呼。

“小野啊，给阿爷打一套拳吧，阿爷好久没看到小野打拳了！”

十岁之前，阿爷教给唐野一套拳法，也正是凭着这套拳法，唐野才在牛家沟打遍“天下”无敌手。

可那次之后，唐野很长时间都没有打过拳。

唐野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如何打拳，可抬手起势那一刻，往日再熟悉不过的拳法一一呈现，他卖力地打着，仿佛空气之中隐藏着他的敌人。

拳出如龙，虎虎生风。

唐野一边打拳，一边听阿爷教诲。

“拳者，心也。心往何处，拳往何处。心硬则拳硬，心猛则拳猛。”

“踏步如山，倾海不动。”

“腰如悬钟，动必有声。”

“寸拳须疾，声如战鼓。长拳须张，势若猿击。”

“短长之间，肘拳雷暴，无畏无惧，以刚克刚。”

“战王出拳，拳拳见血。触头头裂，触身身残。”

“神龙在天，凌空跃击，以高临下，不败不退。”

“飞龙掠地，滑步膝行，左勾破防，右勾毙敌。”

“猛龙下山，爆步如电，虎入狼群，重拳出击。”

“好，好！咳，咳。”

唐野打完一遍，筋骨寸响，汗水浸湿衣衫，他随手脱下，挂在一旁，细看，竟看到点点汗滴落下。

“阿爷，外面凉，咱们回去吧。”

“咳，咳，小野，没事没事，雨停了，太阳出来了，阿爷再坐一会儿。”

“我去给您倒杯热茶。”

“小野啊，”阿爷端着热茶，呡上一口，脸上笑意洋洋，就像秋天的太阳，“阿爷问你，就算没有龙魂，你也要学武练功，是不是？”

“是的阿爷，我想通了，圣人曾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孙儿相信圣人的话，没有龙魂，是我学武路上第一个障碍，只要跨过去，后面便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的。”

这三年，唐野消沉颓废，却并没有放弃，在书里，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答案。

“说得好！阿爷虽然听不大懂，但也明白圣人的意思，欲成大事，就要经历许多的磨难，这诸多磨难中，第一关才是最重要的。如果连这个槛都跨不过去，还怎么做咱战王府的人！”

“阿爷，我爹和我娘，是不是已经死了？”

阿爷听罢，迟迟不语，顿了许久，才点了点头。

“阿爷，是谁杀了他们？”唐爷握紧了拳头。

“是谁？”阿爷缓缓抬头，看着晴天白云，老齿擦磨作响。

唐野随之望去，白云之上，自有青天，青天之上，又有什么呢？

“小野，还不到时候。”

“那怎样才算到了时候？”

“到了时候，不用我说，你自然就知道了。”

唐野明白了，阿爷一再不肯说，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敌人太强，而他自己太弱。

只有变强，才能寻得真相！

才能报仇！

狼娃正准备花痴一会儿，瞧见鲜花旁边有一坨牛粪。

天色青青，远山濛濛，正是春雨好时节。解冻初醒的土地大口大口地吞着雨水，痛快且满足。笑出声来的溪流打着拍子，一路下行，歌声悠扬。山坳坳里的树啊草啊，一个个像精神的小伙子，交头接耳，不知又看上了哪家的姑娘。

村里的学堂并没有因为这场欢喜而休课，李夫子站在讲台上摇头晃脑，学生们则跟着一句一句地念着《幽兰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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