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断了的后肢，在咀嚼声中完成了最后的战斗。

唐野不忍心再看下去，他转过头，背靠着斜坡，双手捂脸，身子一点一点地矮了下去。

唐野与二爷仍打算跟，只是把距离拉远许多，身体健全的狼感知十分敏锐，不像残狼。

天色微微亮，眼前的地貌山行渐渐露出原状。两人一路尾随，寻得隐蔽的观察位置，仔细探察狼窝情况。

月光冷漠，大地无情，零零星星的厮杀仍在惨烈地进行着，没有胜负，没有输赢，只有冰冷的死亡和劫后的余温。

唐野闻听有理，重新收敛戚容，心里却纳闷：怎么这兄妹俩的心思都这么细腻？什么都没说，就看得透透的。

“唐爷，别想了，你都写脸上了，还用人猜！”二爷吞了口雪。

残狼走得越来越慢，动作却越来越急，看来狼群聚集之地不远了，也许就在附近。两人的动作愈来愈小心谨慎，听到前方的动静后，当即伏下身子，探头看到两只雪狼将那残狼围住，细嗅其身，闻到断肢伤口处时，呲牙瞪眼，像是在表达愤怒。随后又帮它舔舐伤口，一同往里走去。

跟踪一会儿，二爷决定，他和唐野继续追踪，其余人原地隐蔽，若天亮后他们二人没有回来，陈老三就带队沿着痕迹前进。

众人休整不谈。

唐野心中有事，一路无言。他固然恨雪狼群的所作所为，但刚刚那一幕，他又不得不敬佩这样的对手，对于伤者，他只有怜悯。

受伤的雪狼艰难地行进着，不时停下来，舔舐它受伤的后肢，喘着粗气，低声哀号。那只后腿从中断裂，肉骨分离，只剩下筋皮将两部分顽强地联系在一起。

它知道，自己活不长了。那只晃荡的爪子再也不是进行猎杀的利刃，而是致命的弱点。

短短百十来步，它便累得气喘吁吁，断肢的痛楚与腹中的饥饿轮番折磨着它，然而不能停下，它要回去，把仇人出现的消息告诉它的王！

深夜，老林，雪地。

将心比心，由己及人，若是自己被断了一条腿、也完全没有复原可能的话，那自己会怎样做呢？自暴自弃？怨天尤人？还是苟延残喘，消沉一生。

“唐爷，打起精神来，狼这种凶兽，最让人害怕，也最让人敬畏。精明，顽强，还有近乎本能的一种纪律性。跟它们战斗，必须全力以赴，稍一犹豫，就可能丧命！你断了腿，狼群才不会抹眼泪，只会争着抢着就把你吃进肚子里。”二爷开导道。

月亮仿佛作出回应，给予它某种圣洁的洗礼，使它做出了那个决定。

像一根与自己无关的骨头，像一块死肉。

回头复回头，它寻着月亮的方向，长嚎一声。哀嚎在山野无力地飘荡着，属引凄异，哀转不绝。

听见脚步声，唐野抹了把脸，赶紧起身。那残狼已经没了踪影，但这么短的时间，肯定逃不远。

来的正是二爷一行人，唐野同他们会合，继续往前。到残狼停留之处时，看到地上除了血迹，还有一些呕吐之物，其中有毛发，有碎爪。

此处约莫四十头雪狼，盘踞在山谷中心位置，隐隐成战阵布局。谷口则山狼遍布，或蜷或缩，或行或卧，俨然是被强占了领地，不敢反抗。雪狼多肥壮，精神饱满，山狼就显憔悴些，无精打采。

偶尔会有狼群归队，它们身上或有刀痕，或有断肢，但观其神情，却像打了胜仗的将士，不时舔一舔嘴角残留的肉香。有的嘴里还叼着战利品，走得趾高气扬，馋死了守在谷口的山狼。

山狼群乖乖让开位置，迎接自己的同类，彼此嗅嗅闻闻，舔舐伤口。

看着雪狼嘴里的断肢残臂，唐野被怜悯压制住的杀意噌地冒了出来，二爷更甚。那些都是金刀门的弟子，几天前还生龙活虎，今日却沦为野兽的口中餐。

只是鉴于上次的冲动和此时谷内的阵仗，两人不敢轻举妄动，正欲返回集合队伍商量对策时，难题又现。

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狼不知怎地，像云朵一样忽然出现在他们眼前。它用鼻子探路，每一棵草，每一片叶子，都让它欢欣雀跃。偶尔没站稳，在雪地上打滑，也不恼，翻身起来继续往上。

它像是在笑，闭着眼睛享受清晨的阳光，东西张望，南北观察，不安分的尾巴一摇一摆，同自己做起了游戏。

忽然，它仿佛看见了二爷与唐野，小步跳着，像一只小狗一样迎向它的朋友。唐野看得出神，想起自己的童年，静静地趴着，享受这一刻的宁静与和平。

二爷的手放在刀上，神情肃然。

唐野摁住二爷拔刀的手。

天真的小狼仍在靠近，完全不明白自己的生命很可能就此消亡。它眯着眼睛低着头，小脚掌还不会露出爪子，腿短得可爱，肚子滚滚。同大多数人类一样，它也拥有一个幸福的童年。

两丈，一丈。

三尺，两尺。

二爷用了多大的力气拔刀，唐野便用更大的力气摁住。他们彼此都没有看对方，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这村头奶狗般的小狼。

一尺。

唐野屏住呼吸，随时准备出手拦住二爷的刀。

二爷杀意凛然。

“嗷呜——”山谷中传来一声狼嚎。

小雪狼听到叫声，当即调转身子，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一边滑到，一边奔跑，嘻嘻哈哈的，一副嘴馋难耐的样子。

“下不为例！”二爷冷哼一声。

唐野才不管他，笑意盎然。

“嗷呜——”山谷里又传来狼嚎，紧接着，就看到狼群有所行动。它们分成两拨，一拨往山谷外面整队出发，一拨留守后方，各自隐藏。

随后，两人看到，一头巨硕威猛的雪狼站在谷口巨石之上，向狼群发出进攻的指令。

是雪狼王！

二爷与唐野当即后撤，欲同陈老三一行汇合，然后再组织人手，开始反攻！

白日东升，大地初醒。忙活一夜的金刀门弟子，各个无精打采，他们有的抵住了偷袭，伤亡较小。有的却是在狼爪之下，死伤殆尽。

死去的弟子，大多也尸骨无存，进了狼嘴，唯有一把刻着名字的佩刀，证明他们曾经活过。

“唉，这群畜生，就知道偷袭，有本事面对面硬刚呀！”

“就是，就是！”

“等老子逮住一头，非活剥了它的皮！”

“就是，就是！”

“这还没到黑林呢，咱们就少了四个弟兄，还有三个重伤，还玩啥呀，回家睡觉得了！”

“就是！就是！”

这两名幸存者正在将重伤昏迷的弟兄抬到一起，另一人则出去打探情况，联络附近的队伍。

昨夜，大多数小队都遭到了狼群或大或小的偷袭，像这样伤亡过半、建制大残的小队，随处可见。

哪怕是有高手坐镇的少掌门上官安民的队伍，也付出了三伤一死的代价。但值得尊敬的是，他们给予狼群更大的伤亡，斩获两头雪狼，五头山狼。

再有就是陆海、王仇一队，也有斩获。

只有极少数运气好的队伍没被狼群偷袭，得以保全。

就在两名幸存者骂骂咧咧的时候，林间突然传来巨大的声响，他们一下就听出来这是狼群奔腾的声音。顾不上跟前受伤的弟兄，两人连忙逃窜，连刀都忘了捡。

然而，狼群疏忽便至，当头一只更是雄伟壮硕，转瞬便追赶上来，一扑一个，继续向前。后面的狼群一人一口，连骨头渣子都没留下，如同飞蝗过地。

等狼群过去一阵，林中又起动静，驻目一看，正是二爷一队奔来。

“又迟一步！”陈老三脚不停步，骂了一声。

二爷与唐野飞奔再前，沿着狼声突进。

“太憋屈了，每次都晚一步！”二爷令队伍停下修整，陈老三又抱怨起来。一行人连续追赶数十里，每次都落后一步。

他们不得不承认，论山间的行进速度，人比不上野兽。而且此处已经处于黑林边缘地带，地形完全陌生。

数百名金刀门弟子扯开一张巨网，看似包围了狼群，然而各个队伍之间根本没有迅捷可靠的联系，狼群一旦集中在一起，采用逐个击破的方法，那么就算有再多的人来，也没有用。

只有将所有人聚集在一起，直接开启决战，才能打赢这场仗。

唐野与二爷对视一眼，心中想法，不谋而合。

“决战之地，就在雪狼谷，咱们杀进谷里，雪狼王就不得不回头来救！”那里不可能只有一只狼崽，二爷由此断定，只要谷里雪狼求救，雪狼王一定会率队回来。

“我们只需在狼谷拖住，就可以给其他弟兄解围，然后等他们赶到，就开始决战！”唐野也是这样想，“但是，还有一个难题，就是怎样通知其他队伍。”

“没有好办法，只有笨办法——让咱们的队员，分头通知。”

两人做完决定，彼此看看，豪然一笑。

二爷将众人叫来，把计划讲完，随后又道：“分兵，很危险，但现在这种情况，我们不能坐视其他弟兄白白牺牲，我们要反攻，反攻就会有牺牲。但这种牺牲，是壮烈的，是英勇的，是在战斗中牺牲，而不是被屠杀。你们两人一组，四散通知，告诉其他队伍的弟兄，二爷我，去狼谷吃肉了，叫他们快点，来晚了连汤都没有！”

众人心里本就憋屈，听了二爷的话，一肚子的热血瞬间撩起火来。他们没一个怕的，对二爷的胆魄和壮举敬佩不已。不论结果如何，单单是跟着二爷做事，就是件值得吹嘘的事情。

当然，那个狼屠书生也有两把刷子，只是长得嫩了点。

二爷又道：“我会在狼谷山口架火生烟，叫他们顺着浓烟方向行进，准没错。”众人得了指令，拱拱手，便出发了。

唐野与二爷也随即动身。

“唐爷，该来的还是得来，怎样，咱们再来一次双刀战群狼？”

“来就来，大不了再躺两个月，我还挺喜欢躺着的！”

“没出息！不就是想让安静照顾你嘛！”

唐野被他说中，低头摸出脖子上的平安符，吻了一口。

这场面把二爷晃得摔了两个大跟头。

“这次应该没有上次那么凶险吧，毕竟都是留守，战力不会很强！”

“大错特错！看家看娃的狼，才是最猛的！”

借着微微光亮，他们发现，这里还没有人来过。雪面平整如布，残狼留下的爪印很容易辨认。此处地形甚是陌生，连老手陈老三也没有来过。众人不敢跟得太紧，一步三探，只怕打草惊蛇。

一次次摔倒，又捱着极大的苦痛爬起。它实在太虚弱了，太饿、太痛了，吞一口暮冬的余雪，回头望向那只耷拉着的爪子。

荡啊荡，摆啊摆，可怜，却没有一点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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