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饭菜不论早中晚，一律是鱼类，果实和一小份青菜，几近是踩着人类生存所需营养的底线配备，吃一顿两顿尚还能忍受，但顿顿不落，就变得难以下咽。

可悲的是，除了这些，这里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吃了。尽管环星洋资源丰富，鱼类成群结队，但只要生活在被统治的岛屿上，这些都是统治者们的私人财物，碰了就会没命。

窗口人员趴在柜台后昏昏欲睡，朦胧间看见两人，搓了搓眼睛，“窦主任？什么风一大早把你吹来了？”

窦主任大笑，面对一同在这座岛上共事数年的同事，显得亲昵自在，一开口就拉起了家长里短，“就你过得自在，这都几点了，还没睡醒，昨晚干什么了？”

在这里，人命和法律不受重视。

庆笑着拍拍沈忘的肩膀，示意他跟窦主任走。

“有了这个证件以后，你可以去外面逛逛了，这座岛上风景挺好，休息日可以放松放松，但你不能往岛中间去，那里你还不够资格，要是冲撞了哪个惹不起的人，是会没命的。”

四轮电瓶车倒车入库，停在一幢刷着蓝色条纹的白色建筑前，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空荡的大厅，铁质座椅成排摆放，但它们显得毫无用武之地。因为此时来这里办事的人，只有他们两人。

熬到下工，所有人都疲惫不堪。夜间没有娱乐活动，就算有，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享受，一间十二人的寝室排队洗漱需要花上一两个钟头，加上洗衣收拾，常常一结束，寝室就熄了灯，立马就需要休息，为迎接第二天的早起做准备。

疲累令沈忘无暇做梦，这两日来仿佛刚闭上眼，就听见了庆用铁棍敲击金属床柱的“起床铃”，院子里的早间广播则放着唱丧似的绵长音乐。

两者共同预告，又一日开始了。

铁刷子擦过鱼身，刮下一大片鱼鳞。这些鱼鳞堆叠在四周，在灯光下反射着水光。沈忘一用力，只听见“嚓”一声，鱼身一颤，铁刷子又刮下一大片鱼鳞。他捏紧鱼鳃，避免尚未死去的鱼挣扎着滑走。隔着塑胶手套的鱼鳃摸起来有种古怪的触感，仿佛某种邪恶的不明软体组织。

刮完鱼鳞的鱼顺着传输带，去到下一位员工手里，被开膛剖肚，接着被清洗，最后按部位切分装箱。

沈忘不知道这些鱼最终会发送到哪儿，但世界上总有一个人会吃到。

苍蝇被血肉的气味吸引而来，环绕在四周飞舞嗡嗡作响，剖鱼厂仿佛就是一条搁浅腐烂的臭鱼。

他们陆陆续续起床，进入盥洗间洗漱，然后穿着统一发放的黑色短袖短裤，出门前往剖鱼厂。

这一日，他们刚下楼，就在门口撞见了窦主任，他仍开着那辆四轮电瓶车，停在狭窄的过道旁，他先与庆寒暄了几句，然后话头一转，看向沈忘，“你迟点再去，我先带你做个证件。”

沈忘全无食欲，几度隐隐作呕。他端着食盒坐在角落，有一搭没一搭用筷子戳弄当地作为主食的果实，这种果实拳头大小，咀嚼后散发出馒头的米香，相当于内陆的米饭或面包，但远比它们有韧性，口感像橡胶，常常吃了半个，牙关便会发软。初次吃时，沈忘根本无法咽下。

铁刷子不断刷动，运输带也从未停止，直到正午太阳高挂，迎来正午。员工才得到了片刻的休憩。

正午的剖鱼厂鱼腥和血腥交杂混成可怕的腐败气味，大量的冰块也无法减缓，经由热气蒸腾，气味浓烈得像一片积尸地，虽然从某种角度上理解，死鱼也是一种尸体。

沈忘努力往嘴里塞，这时候他会刻意让自己体会环星洋的可怕，试图用恐惧激发求生欲，从而吃下这些糟糕的食物。一开始，这个办法确实管用，但随着次数增加，在寡淡的饭菜面前，这种恐惧显得一文不值，甚至有些可笑。最终他没能吃下多少，急促的开工铃声就响了起来，他拿起食盒中剩下的大半果实放进裤兜里。

下一秒，这些浑身裹在鱼腥味的人们排队将食盒归，又一次站在各自的工位上，像一台台既不耗油也不耗电的廉价机器，重复枯燥的工序。

窗口人员也跟着笑，“昨晚跟老陶喝到大半夜，现在困死了。嗯？没见过，新来的？”

“对，这不，领来让你给他办个证。”

“行。”

窗口人员领着沈忘拍照，录信息和指纹，再从保险柜里取出芯片现场组装打印。

等待制作时，窗口人员笑嘻嘻地将胳膊架在柜台上，上下打量沈忘，“小伙子，有对象没有？我家姑娘不错的，要不要见见？”

“你家姑娘跟雷桔都好了多少年了，还在推销呢？”窦主任以同样的姿势趴在柜台上，如同两头顶着脑袋的獾。

他们一来一往，聊得不亦乐乎，话题当事人却事不关己地站在一旁打量这处办事厅。

这栋建筑内部呈长方形，铁椅区域更靠里的位置，列着六道半人高的金属闸机，闸机后方是用遮光布掩盖的门墙，不知通往何方。这里的地面是水泥浇筑，墙面一如内陆建筑刮着雪白墙腻子。因为是平房结构，天花板的高度与寻常建筑楼层一般高，约为三米。

这里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窗口玻璃上仅贴着数字编码，未曾标注任何事项，因此沈忘无法辨认它经办的业务有哪些，但他知道这座岛的主人或者说管理者一定不是普通人。玻璃，水泥，墙砖，钢筋，这些来自内陆的耗材，先不论其成本，单单从内陆运来的费用就是个惊人的数字。

沈忘猜测，它的背后应该是社会上某个有名望财力的组织，可能是研究团队，亦可能是资源开发家，甚至有可能是某一国。

沈忘没能观察更多，窦主任结束了这一次早间交谈，他不得不跟着离开。

四轮电瓶车沿着水泥马路驶向剖鱼厂，窦主任秃了的头顶在斜照而来的阳光里泛着油光。除了剖鱼厂，其他厂房的工作也在进行，因此街道上寥寥数人，与沈忘来时一样，空空荡荡，只有棕榈树迎合着风簌簌作响。至今，他还没见过窦主任口中的巡逻人员。

窦主任扶着方向盘，直视笔直朝前的水泥马路，“证件收好。虽说丢失了也不难补办，但得先过一轮筛查，太耗时间，外围没有什么乐子，如果连外出走走都受到限制，那可有的受。”

沈忘低头打量新鲜出炉的证件。掌心大小，蓝底，中间附有透明膜层，里面镶嵌着指甲盖大小的银色芯片，芯片左旁的空白处印着沈忘片刻前拍摄的半身相。因为剃了寸头，神情严肃，穿着黑衣，颇有犯罪分子入狱前的风格，没有一点儿他在内陆时的意气风发。

登岛才不过两天，就好像变了个人。

“等你有机会往岛中央进一步，这个证件会有更多的用途。”窦主任嘴里说着对任何一个登岛的人都说过的话，一脚踩下刹车。至此，所有引导到此为止了，“刚刚说给你找对象，都是玩笑话，别当真。”

窦主任手搭凉棚，探出车棚望了一眼高悬的太阳，莫名，他萌生了一种劝诫的冲动，这是老一辈人改不了的陋习，大约是因为岁月在人生中流淌过后的痕迹，必须要向外展示的欲望，更何况他知道一些东西，就让他更忍不住说两句，“这岛上没有几个省油的灯，尤其是岛中央的那些人，一个个都不好惹，但越往里生活越好。像你这种条件，按理说是要往里面送的。不过这样也好，只要你安分守己，说不定……”

窦主任低声咕哝了几句，沈忘没听清，想问问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但四轮电瓶车已晃着车蓬远去。

傍晚时，落日余晖在天际和海面洒下大片橙色，沈忘从裤兜里那枚果实掏出来，赶在面前等着刮鳞的鱼堆积成山前，将它吃下肚。不仅他，许多人都这么干，他们快速啃食中午餐食留下的一部分，因为八点下工后才会发放晚饭，但通常在傍晚时，就会感到饥饿。没有别的吃食，就只能想办法分配仅有的部分。

自从窦主任将他安排在304后，已经过去两天。在室友的帮助下，他剪了头发，剃成寸头，短得能看见头皮，浅浅一层，就像还俗的和尚。

室友们都生着褐红的皮肤，口音奇怪，要听明白非得费点功夫。万幸，小队长庆的邶风国话尚还拿得出手，与他还能进行简单的日常交流，否则，恐怕他就得当哑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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