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人既不言语，也无动作。这时孟中和又端详了几眼，终于认出她就是那天在洪府遇到的洪小秀，而此刻的洪小秀也认出了面前的男人，就是那天在自家院子遇见的人。后来她问过门卫，知道此人是孟夫子，是秀才、教书先生，来给堂兄送信，所以她才迟疑，半晌也没有什么表示。双方的队伍就这么僵持着，后面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情况，只好等待。骑在马上的秦娴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一时间有些紧张慌神，好在有相公，看相公怎么解决。

看官，你道为何秦娴没有骑自家的那头枣红色的漂亮骡子？乃是因为陕北人讲究娶亲可坐轿、骑马、骑驴，但不得骑骡子。骡子是马和驴的杂交品种，有马骡和驴骡之分，具有驴的负重能力和抵抗能力，有马的灵活性和奔跑能力，但没有生育能力。在极为重视开枝散叶、传宗接代的时代，在讲究吉利的婚嫁活动中，使用骡子是十分忌讳之事。

想及此，他禁不住偷笑起来。秦娴忽地注意到相公在无声地笑，就问道：“想啥心事儿呢，还悄悄地笑。哎，我以前咋没见过你这么笑呢？”

孟中和不好意思说实话，又想逗她，就压低声音说：“想你晚上和我睡觉的样子。”

闲话少叙，言归正传。洪小秀本来被父母禁足，不得出门，就大发脾气。几天后竟不吃不喝，见大人越发着急，就提出到川道里散心。于是洪府派人跟随保护，不许带武器，以免节外生枝，伤了小秀，这才有了今天的遭遇。

孟中和心说：“这女人就是好奇心强，对漂亮女人尤其好奇，天生就是醋坛子。”嘴上却说：“和我娘子一样漂亮。即就是她比娘子漂亮，也与我无关。”秦娴“咯咯”笑道：“这还差不多。”男人嗔怪道：“真是的，人家是未婚姑娘、豪门世家小姐，你跟人家比什么？人家多大，你又多大？”秦娴心里承认男人说得对，嘴上却道：“我也整年轻呢，还不到三十呢。”

孟中和忽地想到，他从西安回家的晚上，秦娴脸上洋溢着满足和快乐，用洋胰子洗脸洗身洗脚的情形。又想到那些豪门世家的小姐太太描眉敷粉画口红，而他的娘子用一点洋胰子就显得那么高兴。同是外来户，洪家怎么就那么发达富有？这人跟人啊，还真是比不成。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要想给父母、妻儿更好的生活，怕是难以办到了。

秦娴是乡下农家出身的普通女人，晓得知足常乐的道理。若论对目前孟家状况的满足感满意度，贤妻良母的秦娴要比自己都高，这是让他很得意称心的地方。“妻贤夫祸少”，“一代无好妻，三代无好子。”这些话很有道理。他边走边不由地朝马上的秦娴看去，只见得：匀身段，白肌肤，瓜子脸，乌黑发，双眼皮，尖鼻梁，俏嘴唇，眼会说话，口含笑意，且具蕙质兰心、通情达理，真个耐看耐品。他当初被媒人带着上门看对象，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叫娴子的姑娘。在农村乡下，像她这个模样这个性情的，也算是很出挑的了。

两度相逢半语无，原生命运走殊途。

山盟海誓流年断，毕竟年深悟紫朱。

且说迎亲队伍行走期间，秦娴马背上对一侧走着的孟中和说：“今天可奇怪呢，那是些什么人？特别是骑马的那个，还蒙头盖脸的假装新娘子，我们娶的才是新娘子、真娘子。他是谁，也不说话，你认识他不？”孟中和问：“你看他像男人，还是像女人？”秦娴顿了一下，道：“还别说，看那眼睛还真像女人呢！”孟中和说：“她本来就是个女子，洪家的小姐，我在洪府见过她。”秦娴听了惊讶道：“真的是女的？漂亮吗？”孟中和回道：“漂亮，很漂亮。她妈是榆林花魁嘛，随她妈了。”

寒日敝门添彩，小商时友隐情。冷风流遍甚难平，疏密岂知心性。

煎沸江湖处处，勾连辈类营营。异常乖谬动刀兵，不过尘埃一命。

时光飞逝，腊八速临。话说秦娴娘家叔父娶儿媳妇，日子定在腊八节那天新人下马，她和孟中和作为侄女、侄女婿必须提前赶去帮忙。两家只隔一座山，相距二十多里。她原定初六早上动身，中午之前赶到。

《西江月》词曰：

秦娴越发好奇：“比我漂亮？还是一样漂亮？你们认识，她怎么不打招呼，也不说话。

她对你有好感？不然怎么开始不让路，后来又主动给咱们让路？”

孟中和走在迎亲队伍前头，当看到马上此人大眼睛、长睫毛时，觉得很眼熟。神秘人侧后一人厉声问道：“哪里来的？要去哪里？”孟中和回道：“宋城川秦台子秦家的，今天娶亲，正要回去，请大侠们行个方便。”问话人偏头看向马背上的神秘人，大概是请示是否放行、如何处置吧。

初六那天，二人上路，枣红色的走骡自不能少，路上一个骑一个牵，互相轮换。基本上是秦娴在骑，男人步行。秦娴心情愉悦，脸色红润，睫毛扑闪，一路和男人逗笑。不知不觉间就到了秦台子一排五孔窑洞的娘家，娘家人见了稀罕礼物，自是欢喜。农村的婚娶礼数多，过程繁复，有长辈把关，有管事总领，二人都经历过，自无须细说。

且说孟中和、秦娴带领迎亲队伍初七去，腊八回，一路鼓乐不停。走到洛源川与宋城川交界时，迎面遇了一队人马。其实骑马的仅有一人，其他都是随后步行，普通打扮。双方相距只有几步远，谁也没有避让，都停了下来。只见高头大马上的人蒙头遮面，只露双眼，身着翻毛皮衣，脚穿短靴，腰间挎剑，显得精致干练，英武不凡，颇为神秘，真个是肥马轻裘，有江湖大侠之风。

当洪小秀认出孟中和，迟疑半晌后决定放行，于是她抬手示意自己身后的队伍闪到一边让路。她是怎么想的，无人得知。但她压根不会想到，在她今后的人生岁月里，还会与孟夫子发生特殊的交集。此为后话，按下不表。

孟中和看到洪小秀的举动，便向她鞠了一躬，然后示意身后的人从袋子里抓出一把喜糖，递给那个问话人，就带领迎亲队伍从已经让出的路上走了。秦娴手按胸口，长出了一口气。

秦娴听后立刻羞红了脸，赶紧回头一看，生怕别人听见。她翻了个白眼，道：“等我回去晚上收拾你，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孟中和又悄声逗她：“还不知道是谁吃谁呢。”秦娴越发脸红，嘴唇嘟起，握紧一拳，朝他做出捶打的样子，显得也发可爱了。

二人调笑间临近黄昏，迎亲队伍到了秦台子。火把照得四下通明，一应议程悉数经过。单说新娘子娘家的红纸添箱单（陪嫁礼单）早就被娶亲人张贴在院子的墙壁上，吸引众人观看。只见开头毛笔竖写的是“荆钗裙布，妆开见喜”八个大字，下面是计开：娘家陪嫁红箱子1对，被子2床，枕头2对，枕巾4个，乾履2双，坤履2双，鞋垫20双，脸盆1对，梳子1对，针线1包，洋胰子4块，再后面是姑姑、婶娘、姐姐和其他亲戚的各种陪嫁东西。大多是农家日常用品，此处哪容细言？书家万千头绪，详略自有安排；看官光阴何其宝贵，欲听要紧故事。

如今且说秦娴是娶人婆姨，娶回后专陪送人婆姨，招呼新娘子，其他事一概不管。孟中和是秀才身份和娶亲人角色，主家不会让他干粗活，只让他陪同接待重要客人，他也乐得与客人说话，了解各方情况。

晚宴刚开始，大门外便进来一个货郎，货担里装着针头、线脑、顶针、锥子、剪刀等物。“请问，秦澍仁在哪里住？”货郎问。

秦澍仁就是今天的主家掌柜，是孟中和岳父秦澍生的叔伯兄弟，此时正在院子里招呼客人。听见有人叫他名字，回身一看，见是几年前去定边驮盐时相交的一个朋友，忙问候道：“老王吧，稀客呀，你是来赶我家喜事的？”

那货郎一听，瞪眼道：“哎哎哎，老秦你怎么说话呢，老王就老王，还加个八。谁是王八？”众人听后都哄笑起来，然后把老王让进了客房，伺候吃饭喝酒。秦澍仁忙得顾不上招呼，就委派孟中和陪同接待远道而来的老王。

饭后，老王被孟中和领进另一院子的窑洞里，互相攀谈起来。孟中和好奇地问：“刚才说你和我叔伯岳父是驮盐期间交的朋友，你现在不驮盐了？干起货郎了？”

老王似有无奈地说：“你是我朋友的女婿，实不相瞒，我是来打探事情的。扮成货郎，方便走街串巷、隐蔽行事。上个月，这宋城川发生了抢劫商客的事，那些商客就是和我一起驮盐贩盐的弟兄，那次我没有来。”

孟中和说：“这事我也听说过，只是不知详情。好像还伤了一个人，现在好了吗？”老王摇头叹息道：“伤太重，拉到半路上就死了。”孟中和也叹息：“哎，可惜了。你想打探何事？”老王愤愤地说：“想打探到底是谁抢劫我们的，是本地人，还是外来的？抢了大批银元，打死了人，这事发生在这一带，想必有人看见些啥，想查一查强盗留下什么线索没有。”孟中和也同情商客，就将前些天听王有顺说的情况说与老王。

今天参加婚宴行礼的人也在议论此事，说到抢劫者中有一人骑马，蒙头遮脸的，倒像个女人。前去迎亲的人也说今天遇到一伙人，其中一个骑马蒙头遮脸。孟中和不便直接将这个新情况对老王说，只说我悄悄地叫两个人来。他叫来两个自认为比较可靠的人进了老王的窑洞，叮嘱他们小声说话，就关门出来。

院子里，孟中和脑海中思索着今天半道上的遭遇和骑马的洪小秀来，感到很是诡异。难道抢劫商客的事果真是洪小秀带人干的？一个女儿家做什么不好，为什么要干这些杀人越货的勾当？两次见过的洪小秀，尽管穿戴打扮不同，但第一次给他留下的却是漂亮、精干、爽利的印象。虽然当时看起来比较孤傲，眼中无人，他想这是豪门小姐惯有的性格特点，也不足为怪，但怎么也与强盗联系不起来。对此，他是百思而不得其解。正是：

不尽猜疑话黛娥，迷离往事费琢磨。

近朱近墨寻根底，或历沧桑渡劫波。

且说次日才是喜事正席，经过吃饸络、吃茶餜、放拜礼、坐大席、新郎官秦勇和新娘子张小翠敬酒、主家秦澍仁敬酒等等议程，到半下午才告结束。忙完后，老王自有人招呼，帮忙联洛，孟中和与秦娴自回孟家庄去了。

或问，这次秦家过喜事，洪家有无来人？没有。因这洛源秦氏家族分布于几个川道，此时却都与洪家无姻亲关系。人所皆知，农村红白喜事是信息的集散地，四面八方来的各色人等，都喜欢交流谈论大事、新鲜事、感兴趣的事。

谁也想不到，参加这场婚礼的来客中，有一个人耳目灵聪，心眼仔细，将有关抢劫商客的传闻、涉及骑马的神秘人的传言、某些家族打算联合起来壮大势力等小道消息，都一一记在心里，将货郎的形态面貌也一并记了下来。晚上睡觉后，此人想了许多，还想着明天正席看能不能再听到什么新鲜事。

看官，你道此人是谁？他是乔府川上游一个拐沟的人，务农为业，名叫李四桂，四十出头年纪。别看此人整天与土地打交道，却不是个裾马襟牛的无脑之辈。他个子矮，心眼多，点子稠，诨号“四鬼”。他的姑舅霍海在洪府谋生，对他家有所帮助，他常想给霍海做点啥，以示回报。想了几天，不知道记下的消息对霍海有没有用，打算哪天去找霍海说说。快过年了，顺带给姑舅带点礼物，拜个早年。他家距洛源川佛寺湾的洪府七十多里地，走一趟着实不易。

真是无巧不成书。却说腊月十五这天，洪府家丁霍海正在值班房值白班，听见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来人正是“四鬼”，肩上挎一褡裢。霍海惊讶道：“原来是四桂姑舅。快过年了，不在家住，大老远的跑这干啥？”四鬼说：“来给姑舅拜年嘛，还能干啥？”说着卸下褡裢，“这是四只老公鸡，今早才杀的，送给姑舅过年吃。”

霍海见他穿的破旧，尘土满身，不敢让他进府，说：“姑舅太破费了。是这样，洪府规矩多，管得严，你不能进去。你先到斜对面的杂货铺前等我，我要向管事的请假，随后就来找你，请你吃饭。”

按照吩咐，四鬼到了杂货铺前等霍海。等了约莫一袋烟的功夫，霍海提了空褡裢来了，招手示意四鬼跟他走。二人走到不远处一个饭铺，四鬼坚持坐到边角的桌子旁，霍海要了几样饭菜。四鬼边吃边神秘地小声说：“姑舅，我今天来还有些事情说给你听，看对你有没有用处。”然后就将他在秦台子喜事上听到的几个小道消息全部讲给霍海听。

这霍海二十出头年纪，当下还是洪府一个普通家丁，许多年后才有了“祸害”的外号和恶迹，暂且不表。如今且说他看到偌大的洪府里比他年纪、比他管事多、比他有关系的人，白花花银子捞了那么多，向上爬的念头就一日比一日强烈。

当下听到四鬼说的消息，觉得有用。就算没有用，向东家报告也没啥坏处，就想让四鬼跟他进洪府报告。四鬼说：“这不行，姑舅。我和秦家是亲戚，让我给洪府报告，牵连到秦家，就肯定把秦家得罪了。还是你去报告的好。”霍海说：“我去报告，人家谁信？问这些消息是从哪里听到的，我咋回答？还不得说是听你说的？”

四鬼见霍海这么说，感觉难办了。去报告吧不行，不去报告吧也不好。秦家得罪不起，洪家更得罪不起。待饭吃完了，还没有想出良策。

二人还在思索时，四鬼无意间看到饭铺掌柜的在桌前打算盘、记账目。“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拍了一下大腿：“有办法了。你写到纸上，悄悄地送进洪府，不就成了？咱们谁也不露面，多好！”

霍海先是眼光一亮，既而显得忧虑。四鬼问：“咋的，你不会写字？”霍海说：“字倒是会写，不好看罢了。问题是我写了一场，谁也不知道是我报告的，我图个啥？”

四鬼几乎没有多想，说：“这个好办。洪府如果重视这些消息，觉得有价值，肯定会查出是谁送进去的。如果他们认为这些消息没意思，不重要，那你我专门进去报告也没啥意义。你说是吧？”

霍海一时惊讶了，心说这“四鬼”的外号果然不是白叫的，一个乡下农民怎么这么多心眼，这么厉害？我霍海好歹在洪府干了些时日了，竟然不如他。当下就向饭铺掌柜要来纸张笔墨，根据四鬼所说立即写起来，上部中间先写了四个大字：“消息报告”，下面写得比较小，字迹又潦草，还有错别字，这都不要紧，只要把大意写明白就行。

霍海写成后

，向掌柜要来一个袋子装进去，又要来浆糊将口封住，夹进自己的衣服里。然后同四鬼紧紧握手，笃定地说：“今后多联系，你有空就来。姑舅我今后不发达就算了，如果发达了，一定有你的好处。”说罢，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铜钱塞给四鬼，四鬼推脱不要，却推不开，只得拿了。

霍海结账时多付了些钱给饭铺掌柜，说：“今天麻烦掌柜的了，以后还来吃饭。”掌柜的其实认识霍海，也不客气。他是只管赚钱，不管其他，自然不会胡言乱语。

心情急迫的霍海和四鬼就此告别，也不问四鬼晚上在哪里住宿、何时回家，便急不可耐地返回洪府了。这真是：

鸡鸣狗盗诉衷襟，谲诡难防内外阴。

演幻人间多少事，原来宵小古同今。

究竟此后发生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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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场遭遇，一方男为首，一方女为首，双方各说了一句话，做了几个动作。说来这人生还真是有趣，谁也不知道哪天就会发生故事。后人读罢此书，有诗叹之。诗曰：

谁知有了新情况：三叔和三婶原来计划让长女和女婿前去迎亲，后来忽然记起娴子了，也是出于虚荣心，觉得不如让侄女秦娴和孟秀才两个去迎亲，这样更体面，更排场，让亲家也高看他们家。自己的女儿女婿干脆在家里帮忙干活，也多了人手。这么安排，一举两得。

主意一定，就赶紧让人捎话给秦娴和孟中和，让她俩做好迎亲准备。秀才娘子免不得又上下收拾一番，还给娘家带了一大盒（十小盒）男人在西安买回来的洋火，这年头乡下人基本都用火镰打火，洋蜡、煤油灯要花钱买，一般人家常年用不起。洋胰子和洋碱既贵又少，只能各带两盒，让娘家人用个新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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