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杨守随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成化二年的进士，地方中央兜兜转转，宦海沉浮四十年，颇有官声，这是头一回做阅卷官，更兼他乃监察御史出身，自然是宽于律己，严以待人。

当下便出班拜倒，痛心疾首道：“太子殿下，片缣寸楮乃是朱子典故，殿下岂可如此轻慢，拿巧典与豕比，更是有辱斯文！”

群臣也老神在在的看着弘治皇帝，仿佛刚刚吵吵嚷嚷的不是他们，只有朱厚照还愤愤不平地撅着嘴。

弘治皇帝有些后悔，不由得看向李东阳，信了李的邪，你看，朕下不来台了。

朱厚照眨巴眨巴大眼睛，凑到谢迁耳朵边上问：“谢师傅，这个屎是我想的那个吗？”

这一吼就热闹了，本来还是窃窃私语的群臣哪见过这场面，纷纷哄太子劝老杨，只有李东阳和谢迁两位老师气定神闲，毕竟二位经常教授太子，懂的都懂。

“啪！”文渊阁的侍从宦官甩了个漂亮的鞭花，这个鞭花是有讲究的，在正式场合，太监甩鞭都意味着皇帝对喧扰不满，类似班主任拍黑板，那意思就是，所有人，闭嘴。

文渊阁一静。

谁知道朱厚照和他沉稳谨慎的爹一点也不一样，听得父皇有息事宁人的意思，立马跳将起来，站着行了一礼，大声说：“父皇，儿臣有一言，不吐不快！”

弘治皇帝：“不许吐。”

朱厚照：......

“噢？是片缣寸楮，殿下，缣者绢也，楮者树也，都是造纸的原料，此意为只言片语也。”谢迁捋捋胡须摇头晃脑，给自己的学生解释。

“这厮好生可恨，只言片语便只言片语，偏要片千寸猪的，本宫看他才是猪！差！”太子殿下耐着性子连看三篇，尽是看不懂的朱子语录，不由火冒三丈，连续在策题上划了一堆叉才解气。

也不怪太子，本身想着装模做样的太子一听真让他判卷，不由叉着腰眉开眼笑地应承下来，喜滋滋想着阅卷官都是内阁大学士和六部高官，自己十几岁和这帮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先生一个水平，哼，果然，还得是我朱厚照呀!

“这，这这什么兼什么者，谢先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朱厚照一边挠头一边讨好地问坐他下首的谢迁。

知子莫若父，弘治皇帝本意是想让自己儿子锻炼锻炼，在朝廷重臣面前露露脸，没曾想都快变现眼了，眼见得朱厚照说不出什么好话，赶紧让这小东西闭嘴。

朱厚照脾气上来了哪管那么多，扯着破锣嗓子就嚷嚷：“父皇你评评理，偏他把猪说成豕就可以，偏我把片缣寸楮说成只言片语就不行！只许州官放火，不许本宫点灯？”

也不怪朱厚照害怕，弘治朝内阁学士，六部堂官，大小九卿等高官都以老臣居多，时人有“半朝梨花”的美称，换句话说，朱厚照遇到的尽是老头子，自然没啥共同语言。

阅卷官有十几位，有那老成持重的，就有那认死理的楞汉，弘治皇帝正觉得尴尬呢，一声音调怪长的悲鸣，犹如不爽利的拐弯屁一般响起：“殿下——怎可如此诋毁先师！”

朱厚照被这声音吓一跳，抬眼一看是大理寺卿杨守随，声量自弱了半截，这老官朱厚照认识，脾气奇差，便怯生生地道：“说话便好好说话，本宫何时诋毁你先师？”

谢迁听得眉头直皱，却还是小声给自己的学生解惑：“殿下，豕便是猪的意思。”

朱厚照脸一下就垮了，从座位上站起来指着杨守随刚要大叫，便被弘治皇帝一声尴尬的清咳打断了：“杨爱卿起来吧，朕早说了这孽障不学无术，李先生强要他阅卷，你看，露怯了吧。”一边说一边下了御座，虚扶了杨守随一把。

李东阳会意，一本正经地向弘治皇帝行了个大礼：“臣为陛下贺！”

弘治皇帝（迷糊版）：“李师傅此话怎讲？”

李东阳从容地回答道：“臣贺陛下有英明太子，诚心好学善思！”

这话一出，不止弘治皇帝面色发热，就是老同事谢迁马文升都害臊，好你个李东阳，平日里清名在外的，怎么开始做佞臣了？

只有朱厚照眉飞色舞，看李东阳怎么看怎么顺眼，只等着李东阳说后面的话。

李东阳捻着胡子，娓娓道来：“臣其实一直在观察太子殿下阅卷，殿下虽然已出阁数年，要读懂策论却是不易，臣简单记录了一下，三份策题，殿下询问东阁大学士十三次，吏部尚书两次，兵部尚书七次！

可见太子未将阅卷当作儿戏，反而十分谨慎，至于豕猪也好，缣楮也罢，太子好学，总能弄懂雅言和口语的区别，杨大人可别着相，太子谦谨好学，当贺吾皇。”

“人精啊。”

萧敬一怔。站在御座边，看着纷纷行礼三呼万岁的群臣，掩不住笑意的弘治皇帝，以及得了表扬昂着头，洋洋自得的太子殿下，不由得感叹，李公名不虚传啊，几句话就让原本僵持的局面迎刃而解，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那臣敢问太子殿下，这几封策题，当排第几？”杨守随不满李东阳替太子顽劣遮掩，却也不好继续纠缠，换了一套拳法出击。

“这......这两封本宫看不懂，往后了排。这倒数第二封，文采一般，倒是老成实在，父皇最喜欢此类人，给个二甲末，不过分，还有一封我还没看，待我看完。”说着朱厚照打开最后靠后的策题，认真开了起来。

李东阳不动声色的取过太子点评的策题，细细看了两眼，哑然失笑。

谢迁瞧着不对，接过策题也看了两眼，眉头紧锁又舒展，也是哈哈一笑，把策题往下传。

弘治皇帝瞧着纳闷，未及开口，李东阳便主动给弘治皇帝解释：“陛下，臣看过策题，太子所点，并无差池，前两封策题引经据典，颇有文采，但内里空洞，不知所云，置于榜末，可也；另一封策题朴实无华，却有几分见解，是个干吏之才，二甲百名倒也合适。”

弘治皇帝见朱厚照难得不胡闹，笑呵呵的：“便依李师傅的。”

这时，朱厚照也看完了最后一封策题，就说了一句话，让弘治皇帝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此卷，当点状元！”

弘治皇帝话里客客气气，却也说了可是你们的领导说让我儿子阅卷的嗷，朕可是有言在先，赖不着朕，也不许说朕儿子坏话。

理想很丰满，现实......虽是倒数几名的策论，那也是全国前300里面的倒数几个，文采自然是有的，结果就是卷上的这些字朱厚照基本都认识，凑到一块就没几句话看得懂的。

眼见太子殿下终于发了脾气，诸位阅卷官互相递了个眼神，又瞧了瞧皇上，一副该当如此的表情，特别是谢迁更过分，还对着弘治皇帝朝朱厚照努了努嘴，就差把你快瞧瞧呀陛下写在脸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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