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明身份之后，在京营大门外值守的士卒就要去通报当日驻守营中的将领出来迎驾，却是被朱祁钰止住了。

朱祁钰不可能给京营将士准备的时间和机会，他自然不会让值守士卒前去通风报信。

朱祁钰摇头摆手，制止了成敬。

高台之上，范广正在手持令旗，不时呼喝变换阵型。

步入京营，朱祁钰不由得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要不，内臣这就过去叫他来面圣说话？”

大太监成敬试探性的问询。

“不用，还是咱们过去看看。”

只见偌大的校场之上，唯有两三千人正在分阵列队，训练分进合击之术。

这一队人马虽然数量算不上太多，不过将士个個都是全力以赴。

朱祁钰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判断，乃是因为这队人马喊杀声震天。

大太监成敬向着朱祁钰提出了一个建议。

“也行。”

朱祁钰点了点头。

“陛下，要不让项忠和毛福顺陪同着一起前往京营？”

“是范广在练兵。”

于谦只是看了一眼帅旗，就对着朱祁钰禀报。

策马行了不过半里来路，就已经来到了城外的京营校场。

叫上项忠和毛福顺，可以借助他们训练士卒的经验，更可以用他们手底下的士卒保护朱祁钰，震慑京营的那一群老兵痞。

等到人手到齐之后，朱祁钰等一行十余人，也不带天子仪仗，还都是穿着便服骑马从德胜门而出。

这里一年前还曾经是和瓦剌对峙的主战场，后来因为处于地势要冲，索性干脆拆除周边房舍，夯实了土地，作了京军的一处军营。

如今正当未初，京军大营内的操练也才刚刚开始。

只不过下面的士兵，却是不知道怎么了，不少人晕头转向、手忙脚乱的，

“朕刚才听得号声震天响，还以为乃是精锐之师。”

“不过看士卒好似并不熟悉号令，莫不是朕看走眼了？”

朱祁钰对于范广十分重视。

范广护送朱祁镇的灵柩返回京师后，朱祁钰就把范广留在了京师，而另外远了一人出任大同总兵。

“去年瓦剌兵临京师城下，就是范将军带着神机营为土城中设伏，为我大明旗开得胜。”

“范将军是神机营的名将，只是如何练起兵来，却是如此杂乱？”

成敬也是问起了一旁的于谦。

“京营练兵，并不固定某营某将，而是临阵点将，轮流施训。”

“范将军是神机营的将官，所施号令也皆是神机营的旗语。”

“若是下面的士卒有五军营、三千营出来的，就不一定看得懂。”

不等于谦作答，罗通倒是枪先一步。

“陛下请看，校场上的士卒有老有少，有强有弱，一看便知道是几个京卫合在一起练兵。”

“如此鱼目混珠，别说是范将军了，就算是孙武、吴起再世，只怕也是难以成军。”

罗通上午才斩杀了杨俊的家兵，他这是想要趁热打铁。

罗通和于谦，本来就是工作职责有重叠之处。

只有把于谦给比下去，罗通觉得自己才能更进一步。

“这可真是不像话！”

“就该由某一将专领某一营，如此才能上下统一、兵将相熟。”

“而且还要剔去老弱病残，保留青壮之士。”

郝义提督这御马监，还专领着属于御马监会麾下的数百内侍报恩军。

报恩军都是身强力壮，郝义可是看不上老弱病残的羸弱之辈。

“郝公公说的这些话，却是犯了本朝大忌。”

“本朝沿袭的乃是之前两宋防备武人之法。”

“兵将分离，乃是祖制。”

“若是任由某一将专领谋一军，要是时候一长，此一支军队自然会变成那将领的私兵。”

“若是此将再有几分不臣之心，天子脚下，谁又能保证不会出事？”

于谦是有什么说什么，哪怕朱祁钰这个皇帝就在旁边。

“纵然如同郭汾阳、李西平那样忠心耿耿之将，不也是受到皇帝和文臣的猜忌吗？”

于谦知道，自从五代十国之乱后，天下对于武人可谓是防范到了极点。

毕竟五代十国，乃是华夏历史上最黑暗的篇章，人吃人的时代。

至于大明，便是至高无上如同开国皇帝的朱元璋，不也是对着功勋武将们大开杀戒吗？

“原来如此！”

郝义向着于谦拱手致意。

“不过凡事都有两面性，倒也不能说祖宗之法就一定都是对的。”

“将领和士卒被隔离，就会彼此间生疏。”

“而行军打仗之时，最重要的就是将士上下一心。”

郝义当然可以这么说。

报恩军的内侍就驻守在皇城之中，郝义每天都要前去点名巡视。

而且为了保持报恩军对朱祁钰的绝对忠心，郝义时不时又是赏赐银子，又是让人送去酒肉。

就在众人正谈话间，却是听校场之上一声哨响，士卒也是随之解散休息。

“走，咱们去会一会朕的大将。”

朱祁钰一挥手，就带着众人向着范广所在的高台走了过去。

“范将军，辛苦！”

来到高台之下，朱祁钰向着台上大喊一声。

“陛下！”

范广见到天子到来，连忙奔下了高台。

“于少保、罗大人，你们不是说明日才来的吗，怎么提前了？”

“你们陪着陛下一起前来，这却是教我怎么准备？”

范广大大咧咧一笑，似乎实在草原于谦和罗通不仗义。

“哪里需要什么准备不准备的？”

“朕不过是在皇宫大内里面关闷到了，所以才相约几人出来透透风。”

“刚好听闻今天乃是京营操练之期，所以朕留拉着他们一起过来看看。”

朱祁钰说得十分随意，只因为在场的都是朱祁钰亲近重用之臣。

“陛下要来京营之中巡视，些本无可厚非。”

“京营拱卫京师，陛下自然是要用心的。”

“只不过末将是担心，御史们在知道末将没有出营跪迎圣驾之后，会弹劾末将不懂礼制之罪。”

范广嘴角上扬的幅度更大。

“真知道你是个做肯做事、能做事之人。”

“在握大明年轻一辈的将领之中，你也是其中翘楚之一。”

就在众人落座之前，朱祁钰亲昵的拍了拍范广的肩膀。

“这也是陛下训导有方。”

范广是老实人，顿时就涨红了脸。

“去年京师保卫战之后，前往大同之前，末将只觉得京师之中什么都新鲜，什么都好玩。”

“那时，末将也曾不留心操练的事，只是整日和卫颖、陶瑾他们喝一起吃喝玩乐。”

“自从上回陛下以大同重镇托付于末将之后，末将便再也不敢风花雪夜，一心只想着好好练兵，不让瓦剌在有突入我大明境内之事。”

“前些日子，陛下和于少保让末将重掌神机营，末将更是知道必须对士卒好好加以训练，只求别再给京营丢脸。”

范广的脑筋有点直。

他都不知道自己这样说，就是“出卖”了带着他一起出去喝花酒的卫颖、陶瑾两个都督。

“范将军，我见你今日在校场之上练兵，怎么只有两三千人，其余人呢？”

罗通一眼就看出了问题。

虽然在土木堡之变中，明军三大营主力死伤惨重，然而经过一年的兵源补充，如今的京营也是有些十多万人马。

十万人马，只有两三千在操练。

问题很严重！

“罗大人，你要是上午前来，见得的人马确实是要多一些。”

“只不过在吃过午饭之后，那些家中稍有些许背景的将士，便都是各自打道回府，也都不再来操练了。”

“除了去年接连两场大战之外，京营已经是许久没打仗了。”

“岁月承平之下，又有多少人会把练兵当作一回事！”

范广说出了京营的实际情况。

苦哈哈的操练？

还是回去老婆孩子热炕头吧！

“范将军治军也是以严格著称，难道你也制不住那些逃操的？”

罗通这就是明知故问。

被朱祁钰委以参议军事重责，罗通怎么可能不知道京营的现状？

罗通之所以这样问，其实还是为了让朱祁钰知道其中内幕。

“末将治军从严？”

“那也是只能整治我在神机营的队伍，其余卫所之军，虽然也都在一起操练，可末将却管不了他们！”

范广的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若是末将强行责罚了，那些士卒的上司便来找我麻烦，说我不通人情、滥用刑责。”

“末将一向嘴笨，更是一个不大会说话的人。”

“哪怕末将自知有道理，却也是吵架也吵不过其他将领。”

“这京城的军队不比我们辽东，各方势力盘根错节，非是位高权重之人，不然也是压制不住那些骄兵悍将。”

“而且说到底，末将先在辽东，然后大同，在这京师也不过是和新人。”

“京师之中的公候伯何其之多，末将还担心被他们群起而攻之！”

从范广的话语里面，可以听出他对于尸餐素位者的不满，也可以听出范广有被排挤的嫌疑。

“所以，朕才和于尚书一起，对京营改制，以十团营取代过去的三大营！”

朱祁钰开口了。

“若是十团营得以顺利成制，则范将军就能自己统带一营，并且加以自行操练。”

“若是将来起了战事，也由范将军带自己的营伍出战。”

“如此一来，士卒熟悉将领，将领深知士卒。”

后人一直都拿着于谦改制京营，来说于谦手握兵权。

然而世人却不愿意看到，经过于谦改制之后，明军的战斗力得到和恢复和提升。

要不然，明军在三大营主力尽丧之后，为什么能够抵御住蒙古人，使得蒙古人没有再跨越长城南下？

在京营改制一事上，朱祁钰是坚决支持于谦的。

三大营改为十团营，将领统帅的最高人数其实有所下降，这就避免了将领可能谋逆的可能。

将原本互不统属的骑兵、步兵、火器兵编入一营之中，则是多兵种混合，这在后世已经经历过了检验。

后世不也是有什么混成旅、混成营吗？

而且三大营之前，训练和统兵的将领是分开的。

练兵的不统帅士卒，统帅士卒的只有战时才有统兵权。

兵将之间不熟悉，还想着打胜仗？

“本就该如此！”

听了朱祁钰的话，范广的眼晴顿时一亮。

“世人以孙吴并称，然而又都说孙武在吴起之上。”

“然而末将却是认为，孙武不如吴起。”

“吴起在鲁、魏、楚三国，都有编练新军，而且都带着新军打了胜仗。”

“吴起以数万魏武卒横扫数十万秦军，差一点打得虎狼之秦灭国。”

“末将以为吴起之所以如此战功赫赫，就是因为他又负责训练士卒，又能够统兵作战。”

“训练之时，吴起可以和士卒同吃同住。”

“作战之时，吴起可以为伤病吸吮伤口毒脓。”

“如此上下一心，如此化零为整，焉有不胜之战？”

范广这是用古人的例子，来证明朱祁钰改制的正确性。

“末将瞧如今的三大营中，还是颇有一些精锐之士。”

“若是能挑出来由末将统一训练，不出两年时光，末将就能练出一支一流的火器军！”

“就算和蒙古鞑子正面野战，末将心中也是不惧！”

范广说得豪气万丈。

就是此刻，范广又依稀变回了那个纵横白山黑水的辽东总兵，而不是在京营束手束脚的今日窘迫。

“天下兵力，首重京师。”

“微臣葱居庸关回京之后，也曾考察京军三大营的弊端。”

“其一，兵不识将，将不知兵，兵将分离，疏于战阵。”

“其二，老幼同伍，强弱间杂，难于统一训练和号令。”

“其三，五军、三千、神机三营，各有总兵统带，各部规矩不同。”

“其四，三大营之间号令不同，临阵作战难以调遣协同。”

罗通是因为居庸关血战，从而步入京师中枢之地。

对于军事，罗通也是个人才。

进入军营之后，朱祁钰等人下了马，沿着校场边上慢慢行走。

对于成敬的心思，朱祁钰也是能够明白。

项忠和毛福顺，不久之前都各自带着一万新军入卫京师，他们两人手底下这些士卒还没有感染多少恶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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