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的阁楼上，卫知津凭窗而立，手中的白玉瓶子飘出阵阵酒香。

窗外是一片漆黑，只有偏房的位置亮起零星烛光。

来到楼下，迎面扑来一阵微风，卫知津酒后的脸颊泛起一阵红热，脚下也像踩了棉花，轻飘飘的。

堂堂武侯，酒量却至多二两，说出去怕是会被笑话。

卫知津清楚记得，从前只要入了夜，这阁楼外就如泼了墨一般，什么也看不见。

卫知津猛然发现自己有些失态，嘴角的弧度瞬间隐去，转过身，仍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样子，“太闲的话，要不把那根墨磨完吧。”

贺白语塞，咽了咽口水，满心委屈。

“我出去透气，你不必等我了。”说着，卫知津快步离开了阁楼。

卫知津远远地看着，举起酒瓶，仰头饮下一口。

或许是酒精作祟，他望着偏房门前，不自觉地笑出了声。

贺白正磨着墨，手上的动作渐渐放缓，略显诧异地望向他的背影。

用过晚膳，商容嘉坐在屋外的石阶上，随手从地上拔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百无聊赖的数着天上的星星。

回想起这两日在那片民房里的经历，简直不可不称之为离奇。遇见的这两人，一个从前的身世扑朔迷离，一个往后的日子杳无音信。

下午糕点店的伙计来了信儿，说她引荐的人已经到了，掌柜的帮忙置办了新衣裳，按她的要求安排在后厨做学徒，每月照着常工的标准发放工钱。

傍晚，偏房。

近几日侯爷古怪的很，阁楼来得愈发勤了，但除了办理些公务，便只站在窗前发呆。今日更甚，竟独自痴笑起来。

“侯爷是想起什么开心事了？”贺白问。

不知不觉，已然入秋了。

世人多抱怨命运不公，一心请求上天垂怜，但真的等来希望，又有几人能放下身段，不挑不拣，卧薪尝胆呢？

想着，商容嘉深深地吸起一口气，微凉的感觉在鼻腔里乱窜，夹杂着一股雨后泥土的芬芳，她轻轻地叹出去，鼻息化作一片清透的朦胧。

如今，他却能饮着酒，在这窗前一站便是半个时辰。

商容嘉的影子在门前拉的很长，随着烛火跳动，忽高忽低。她突然生了玩心，举起双手，借着烛火比划手影。

回想今日朝堂，有谏官上奏，百般夸赞大皇子劳苦功高，仅出征数日便将反贼逼至关外，此刻当集中兵力乘胜追击，杀敌于兵危将寡之时。

可带兵打仗的事，岂是几个没上过战场的文臣能轻易看透的？

卫知津当即反对，兵法有言“穷寇勿迫，围师必阙”，若反贼拼死背水一战，反倒会增加我方伤亡，当下实不应出关追绞。

但朝堂之中，向来是独木难支。

那些个谏官都是朝中老人，个个精于算计，见风使舵，自以为早就看透了皇上立储的人选。此番合起伙来吹捧大皇子，为的便是讨圣上欢心。

卫知津被他们围攻，最终闹得不欢而散。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卫知津脚步停下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了偏房的门前。

屋内的烛火仍亮着，商容嘉也还坐在门口的石阶上，这会儿正不停地点头打着瞌睡。

他本想就这么离开，但定睛看了看她身上单薄的衣裳，思忖片刻，还是踱步进去。

商容嘉睡得很恬静，眼睛眯着，纤长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嘴角上扬，好像正做着一场挺美的梦。

他从未如此认真地观察过哪个女子的睡颜，一时间看的入了神，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均被抛诸脑后，内心宛如一片宁静的湖泊，不时泛起阵阵涟漪。

月光如水般倾泻下来，洒在她脸上，衬着她细腻的皮肤，显得格外白皙软糯。

卫知津蹑手蹑脚地脱下外衣，小心翼翼地为她盖上，生怕一个不留神就打破了此间安宁。

恰逢萍儿收拾好床榻出来寻她，此番场景被她撞了个正着，“侯爷，您怎么来了。”

商容嘉揉揉惺忪的睡眼，皱着眉头抬起脸来。

他脸上醉酒的红晕还没散去，双眸也不似往日犀利，商容嘉失神，再定睛看，才确定眼前的就是卫知津。

她腾地从地上站起来，脑袋供氧不及，踉跄了两步，“你怎么来了！”

好像她每次醒来看见他，都是这副始料未及，警惕受惊的模样。

卫知津的眸光暗了几分，看着刚刚才为她盖上的外衣从她肩上滑落，眉头不被察觉的皱了一下。

“怎么，我不能来？”他说，语气里已有几分不悦。

“那当然也不是这个意思……”商容嘉眨眨眼，觉得自己刚才确实有些失礼，毕竟现在是她寄人篱下。

可是他去哪儿不行，非得来这鸟不拉屎的偏房。

大娘子、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哪个不是掰着手指头数日子，日夜盼他去探望。

空气中飘来一股淡淡的酒香，商容嘉挺着鼻子嗅了嗅，似乎是从卫知津身上散发出来的。

“你喝酒了？”她又眨眨眼，盯住他的眸子问道。

“嗯。”

她悄悄地向他身后望望，没找到贺白的身影，那小子平日像牛皮糖一样粘着他，怎么今天却舍得放他自己喝闷酒了？

她收回目光，审视着他脸上的一朵潮红。

以她对卫知津的了解，能让他借酒消愁的，除了工作好像也没有别的。

“一份差事而已，别太当真，心情好最重要。”她说的风淡云轻，一副过来人的样子。

卫知津微怔，想不通她是如何看穿了自己的心思。

但转念再想，又觉得她所言仅有妇人之仁，不过是看他脸色瞎猜，她哪懂得这其中的许多利害，何止一份差事那么简单。

“愁眉苦脸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商容嘉抬手触上他的眉心，轻轻画圈，揉开其间拧紧的黑绳，“我帮不上忙，但我有好酒。”

她嫣然一笑，如春风化雨，溶解他心尖一点冰寒。

商容嘉不由分说地拉着卫知津进了屋，一边走还一边絮叨，“情绪嘛，宣泄出来就好了！萍儿！快把我的女儿红拿来！”

那坛酒，是她梳理嫁妆清单时发现的。

她问过萍儿，萍儿说这是女儿红，通常生了女儿的人家会在孩子满月时选酒数坛，用泥封好，埋于树下，待到女儿出阁时用于宴请宾客。

可惜商容嘉是作为妾室出嫁，办不了盛大的宴席，便只能随着嫁妆带到夫家。

卫知津被她拉着，听她轻描淡写地说着好酒，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

长夜渐深，月亮匿于云间，仅剩几盏孤星照亮，此刻本该万籁俱寂，但唯独偏房的屋内烛火长明。

商容嘉立在桌侧，单脚踏上圆凳，抬手豪放地将袖口抖到肩上，

她脸上泛着醉酒的潮红，眼神也已迷离，嘴里还在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工作？工作算个屁！有什么好不开心的。”

卫知津在他对面坐着，单手抵住下巴，眉宇间没了往日的狠厉，红晕顺着脖颈一路爬到耳根。

他也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看她。

“我跟你说，工作是别人的，命！才是自己的！”她一脸严肃，身体晃晃悠悠，努力地瞪大眼睛对上他的眸子，“本末倒置的都是傻子！”

萍儿侍候在一旁，满眼无奈，隐晦地拽拽商容嘉的衣角，妄图提醒她别太失态。

今晚她眼睁睁看着商容嘉从清醒喝到烂醉，中间阻拦过多次也无济于事。

这侯爷也是奇怪，自己不怎么喝，却纵着她一碗一碗地往下灌。

但以卫知津的酒量，他今晚确实尽力了，哪怕再多喝一口，他可能连最后一丝清醒也留不住了。

“实在不行别干了，我让我爹养你！”商容嘉仰头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低头却看到卫知津面前的丝毫未动，突然话锋一转，兴师问罪，“你怎么不喝啊？不给我面子！”

先前她只是自说自话，猛地向他发问，却问得他一怔。

卫知津的目光始终追着她的双眸，半晌才缓缓开口，“五夫人醉了，伺候她休息吧。”

“是。”萍儿轻声应下，伸手去抚她的胳膊。

商容嘉听完卫知津的话，眉头挑了挑，忽然麻利地反手躲开萍儿的搀扶，自己扶着桌角，一步一步地往卫知津身边靠。

这是第一次。

她的脸几乎快贴着他。

温热的鼻息缠着酒气，一阵一阵地冲他扑去，每一次，都让他的心跳变得更加剧烈。

他好像刚刚发现，她面白如玉，明眸皓齿，双瞳似一汪秋水，直引得人沉溺其中——竟生的如此好看。

卫知津的瞳孔一颤，慌忙躲开她的直视，却不料被她抬手捏住下巴，硬生生地又拽了回来。

“干掉！”商容嘉眉头紧锁，盯着他，命令似的发话。

说真的，她不太灵巧，孔雀的“嘴巴”闭不上，老鹰的“脑袋”会劈叉，小狗的“舌头”像尾巴……

只是伙计还说，这人脾气古怪得很，不喜与人亲近，听得见，却不说话，只埋头干活，店里的其他伙计都当他是哑巴。

无论如何，商容嘉心头还是泛起一丝欣慰，这算是她进侯府以来为数不多的好消息，她没看错那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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