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还有一口口硕大的箱子接二连三由马车抬下，里面更是奇珍异宝，香火祭品，止不住的灿然生辉。

“这些都是将军大人的布施，给你们建庙，法会，以做供奉佛主之用。”

火把燃烧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一顶漆黑的玄纹轿辇受众将士簇拥，矗立在荧光正中央，散发出晃眼的威锐之气。

轿内的人没有撩开辇前的幕帘，但声音充满逼人的压迫感。

做完这一切，将卫没有任何多言，即刻跨身上马，拱手施礼后扬鞭而去。

众多小尼站在门外，皆是面色惨白，“静，静光师姐……”

阶下的院落内，玄刻间火光憧憧、烁烁火光下照现出乌压压的人群。

——许多人侵入了小院，火把高举，银甲森明，竟将浓沉的黑夜照的亮如白日。

佛家的坐关大有讲究，时间、地点，生死攸关。竹影绰约的禅院内，静光门窗紧闭，彻底与尘世隔绝。

直到那夜，哒哒的马蹄声不断聚集于院外，地面振动，似有大批人马由远处逼近到了周遭。

然而，静光并不是被这些响动惊醒的，而是被那种征兆。

漫山遍野的枫叶烧的火红，风一吹过，飘落了满地。

“哒哒哒——”

马蹄压过路面，红枫踏碎。

秋意萧瑟，层林尽染。

“咚咚咚，咚咚咚——”木门被人急促的扣响。

她起身应门。

此等景象，让寺门前聚集的众尼皆面面相觑，噤声不语，不知这样的阵仗是何用意。

为首的将卫二话没说，先命人将摆于面前的一排箱子扳开银扣，然后依次翻手扬开。

箱内满当当的金条光芒四射，连绵不绝的铺排在眼前。

留下小尼们团作一处，震惊之余纷纷感叹道，这位将军真是个好人，礼佛之心如此赤诚，佛主必当护佑于他。

唯有住持师太望着远去的马车眉头深蹙，良久，回身看向台阶上只身一人的静光，“即日起入后院禅房闭关清修。”

“瑜王妃听闻贵寺静光大师佛法高深，此番特请入府，讲佛论经。”

住持师太面色凝重，婉言谢绝道：“静光正于坐关之中，不宜出寺，还望王妃恕罪。”

“是嘛？”声音似乎是从轿内男子的齿间发出来的，一字一沉。

尾音未散，将卫们已然意会，纷纷抽剑领命。

银光簌簌的冷剑突突冒了满院，一柄柄利剑“嗖——”地架上院内小尼们的脖颈。

只等下一个音节出来，便要全部冲上前，朝静光而去，拔剑围人，气势咄咄。

平静清幽的尼院哪里经受过这样的阵仗，惊慌失措的小尼们“咿咿呀呀”惊叫声一片。

气氛越发紧张。

“放了她们。”静光终于开口。

她双手合十，由门前的台阶一步步走下到院内，一袭水洗发白的灰色僧衣于风中飘荡如云。

经过住持师太时，在对方忧虑的目光中，她微微颔首。

前方火光明亮，她独自走入其中，越往前，身影越被辉照的清晰，在光芒中绰约分明。

所有人的视线都在她身上交汇，连幕帘之后那人的目光，也不由自主片刻停留。

她身上有种难以形容的气质，如果非要说的话——

就是类似明月般挂在天边，散发出将清冷与柔和融为一体的辉光。

她朝轿辇走来，脚步轻的宛如乘云，仙姿飘渺如上玉清。

“我跟你们走。”

她的声音让轿内之人的心突地旌曳了刹那。但很快回过神来，用低沉的嗓音礼貌回道：“得罪了，静光师傅。小人也是奉命行事。”

趁夜带走静光的人，是瑜王妃身边的幕僚——卫延枫。

将卫们都称他为卫大人。

静光静座于轿内，帘外“驾——驾——”的驭马声不绝于耳。

车马由大佛山而下，一路往将军府驰骋而去。不知过了多久，才在轻微的颠簸后悠悠转停。

静光掀帘下车，眼前的朱漆大门上方，悬挂着“平乱王府”四个大字。

在卫延枫的带领下一路往里走，直至内庭。

经过一道长长的走廊，数名婢女仆佣侍候在两侧，见卫延枫走来，纷纷匍匐在地，将面深深埋入袖中伏身迎待，直至他们走入殿内。

静光看到，鸾殿上，一名女子慵懒的侧卧在侍女们轻轻摇晃的蒲扇后面，见静光进来，她半扶半倚着微微坐起，掩不住的风姿绰约。

这便是平康将军的母妃——瑜王妃。静光想起，上次王室参拜的时候，她曾在大典上见过。

卫延枫走上前去，俯身道：“王妃，这便是将军大人画上的女子。”

瑜王妃点点头，目光始终在静光身上游移，“细看，果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难怪将军至从上次参拜回来，就一直念念不忘。”

上次那位将军的目光，果然给她带来了灾劫。

静光低眉顺目，轻声念道：“阿弥陀佛。”

瑜王妃看着她合十的双手，谦和道：“听闻静光大师佛法高深，本妃前些天曾几次三番派人相请，却都被贵寺住持师太婉言谢绝，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还望大师莫怪。”

静光倾身施礼于大殿之下，“不知王妃邀贫尼前来，是想参解哪篇经文？”

王妃不答她的话，却笑道，“大师如此姿容绝代，又青春正盛。正当妙龄却要放弃男女之情，不得谈论婚嫁之事，还要远离尘世的一切富庶繁华，守在戒律严苛的尼寺里清苦度日。不知心中，可有怨言？”

“地藏菩萨曾言，先度罪苦，令是安乐，得至菩提。”静光抬起头，眼中似有禅意，“何况，修行不苦，人间才苦。”

瑜王妃思付道：“何出此言？”

阳光的碎屑流入屋内，落在静光微微翕动的眼睫上。

她目光柔和，解释道：“天下战乱多年，杀戮横行，民不聊生。时至今日，依旧有数以万计的流民因为战争的侵害而流离失所，许多人食不果腹，心无所寄。加之时局未稳，各地地头肆虐，世道不公，就难免滋生出诸多恶念。战争虽然结束，但造下的无数罪孽却并未终结。‘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这是地藏菩萨的宏愿，更是我等修行之人所追寻的毕生誓愿。若能达成此番愿景，修行的苦又算的了什么？”

瑜王妃一面微微点着头，一面莞尔道：“佛家悲天悯人的胸怀实在令人钦佩。只是，是人就难免有私欲，大师年纪轻轻就落发为僧，难道从来都没有为自己身为女子的幸福考虑过吗？”

“如果王妃所说的‘身为女子的幸福’，是指男女之情，那么让我来回答您，”静光闻言，目光复杂了几分，比之前多了些世情人意，“我自小在尼院长大，见到过许多因为受到男人伤害，受苦受难而前来投奔的女人。这样的事情，每年并非一次两次才会发生，有身体受到伤害的女人，也有心灵受到重大创伤的女人，有的人遭到父母贱卖，历经人生的苦难，只身逃亡前来投奔尼寺，好不容易终于找到栖身之处。实不相瞒，每当看到诸如此类的事情发生，我都会为自己能够长伴佛祖，求得内心平静安稳的人生，感到无尽的感激。”

静光说着，望向瑜王妃的神情越发深讳，“王妃同为女子，想必对此，也有诸多感悟吧？”

坊间传说，王的后宫，不亚于龙潭虎穴。听闻王上的三位夫人向来不睦，早年斗争更是十分激烈，二夫人至今死因不明。

大夫人如今已贵为国朝王后。

而瑜王妃便是曾经的三夫人，分封后和儿子一起迁居在珲都的将军府邸。当年属她最为年轻貌美，风流妖娆，很长一段时间颇得王上恩泽，但却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无子，平康将军冯盛京并非她的亲生子嗣，而是从已故的二夫人那里过继来的养子。

瑜王妃花容顿滞，怔愣了片刻，脸色一时间微妙变化着。

还未等她再开口，静光便听见身后传来两声男子低沉而暗含揶揄的轻笑声。

有人从门外大步迈过，银靴落在地面上踏出一阵远去的闷响。

“谁？”

瑜王妃这么问着，语气却极为舒缓，似乎不带多少疑惑。

外面的侍女推开门回禀道，“是将军大人，他不让奴婢们出声。”

瑜王妃闻言，抿嘴了然一笑。刚刚犹疑变换的神色在脸上荡然无存，只剩下鲜艳的，灿若蔷薇的笑容。

静光被强留在将军府内，一直呆到日落。晚间，瑜王妃设宴招待。

晚宴隆厚，静光盛情难却，但依旧道：“王妃如此款待，贫尼深感切谢。只是尼姑就该呆在尼寺里，粗茶淡饭，清度光阴。时间已然不早，贫尼需得回去了。”

王妃道：“静光师傅这么急着要走，莫非是嫌弃本妃的招待不周，待慢了大师？”

“并非如此……”

“既然如此，大师不妨给本妃几分薄面，多留片刻。”

之后，静光又几次请辞，但都被以各种理由拦下，没能如愿回到普济寺。

歌舞升平的宴席过后，她被王妃遣派的两名侍女请入府内一处偏院的鸾殿歇息。

一同护送她们回去的还有卫延枫，他带领着数名带刀卫，领命在门外彻夜守候。

落塌之处殿舍俨然，里面却冷冷清清。两名侍女面容端重，沉默无言，目光里始终透着股肃然之色，让静光觉得，她们不是来服侍她的，而是来监视她的。

这种不适感持续了一整晚。

第二日，静光早早起身，想再度去向瑜王妃请辞。哪知，刚推开门——

“唰——”地一声。

一柄银光铄铄的长刀就横在了她的胸口。

卫延枫声音冷冽，道：“大师且慢。”

静光问道：“大人此为何意？”

卫延风俯首礼待，但手中的长刀丝毫未有移开半分，道：“昨夜府中有刺客出没，王妃下令，任何人都不得离开将军府。”

“什么？”静光昨夜睡的不熟，但丝毫没有听到过半点响动。

卫延枫继续道：“还请大师回到殿内，不要到处走动，以免遭遇危险。”

说完，他再度施礼，替静光关上门。语气恭顺，却不容置疑。

一日，两日，三日……

每天定时有仆人送来饮食热汤，奉养倒是周到。但静光却一直不被允许踏出鸾殿半步，她越来越清晰的感觉到，自己是被刻意幽闭在了此处。

日子就这样囫囵的过去，她的心境也从一开始的平静似水变得起了些波澜。

午后，一束阳光恰好穿越过鸾殿外飞檐翘脚的澹台，由半开的窗棂投下来一圈明亮的光斑，微微晃人眼睛。

她一如往常盘膝于卧榻上念佛，眼皮忽然被光线刺的跳了跳。就听见门外传来金属兵器出鞘，剧烈摩擦发出的刺耳乒叮声。

她起身，急步走到殿前，推开门。

外廊上，是普济寺的师妹玄慈。

她乔装成将军府侍女的模样，不知怎么偷闯了进来，被门口的守卫捉住，压于双刃之下，跪倒在地上。仰头看到静光，连忙呼道：“静光师姊，住持师太她……！”

“啊——”

话音未落，嗓子里的音调就转而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尖锐哀嚎。

卫延枫手起刀落，刹那间，血溅当场。

温热的血从玄慈的颈腔里失控般的喷了出来，溅在他手边的青漆柱上，又滴滴滚落，沿着柱面流下道道红色的痕迹。

玄慈无助的眼神还定定地注视着静光，但柔软的躯体已然像条面袋，无声的扑倒向地面。

静光上前屈身抱住她，搂在怀里，衣袍也染上赤红的鲜血。耳边传来卫延枫淡漠有礼的声音：“此女擅闯将军府行刺，让大师受惊了。”

“请救人。”静光抬头，目光凛然投向他，一字一顿。

语气并不激烈，却有种难以形容的，和善的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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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静光心中也升起一抹不详的征兆，颦眉间低头答道。

一队王府兵卫策马扬鞭穿越大佛山曲径通幽的林路，脚步不歇的来到普济寺花木深深的尼院外。

距离上次王室参拜已经过去数日，将军府的人马再次驾临于山寺大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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