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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6 章

  • 作者:脆桃卡里
  • 类型:短篇文学
  • 更新:11-26 02:46:39
  • 字数:12224

“元贞年末,大偃与北夷议和,达成昙下之盟,约定休战。”

“从此相安无事,直到余祐年末,北夷再次南侵,并一举夺走大锡隆同,为何突然变卦?而此时,正是科力沁沙地恶化之初。”

魏渔一直静静听着,未出一词。

见她停下,才开口问。

“再看这个。”

她说着说着,便好似噩梦重现。

不过,至少她找到了相似情形的参考。

如果不是重生之后进入了堪舆馆,她也无法了解这些。

“若是以这个思路而言,战争并不是沙地扩张的起因,而恰恰是结果。”

“北夷为了转移气候恶化的苦果,向大偃发起侵略,夺取大偃的资源,以维续他们的稳定。”

沈遥凌收回有些颤抖的指尖,藏起有些不稳的心境。

“老师,我有一个跟教本上完全相悖的猜想,你愿意听吗?”

魏渔肩膀微微动了动,一向懒散的人,此时也坐直了些。

他看着沈遥凌,眸中火花愈盛。

沈遥凌缓缓地深吸一口气。

她讨论的虽是历史。

但不久之后的大偃,与此情形几乎如出一辙。

沈遥凌站起身,翻开另一本簿子,上面写着大偃与北夷百年来的大事记。

“教本上将战争与沙地扩张联系到一起,并不是没有道理的,毕竟它们就是同时发生的。”

“但是究竟是战争导致了沙地化,还是沙地的延伸导致了战争?到底,谁是因,谁是果。”

沈遥凌翻过数页,是她誊抄的州县历年记载,指尖顺着一条条划下来。

“在余祐年的前三年,大锡、隆同年年冬季连续大寒,可以想见,比大锡隆同更北的北境,会是什么情形。”

“你想做什么?”

“我想,我想争取一个机会,去做这件事。”

沈遥凌的目光落在那封合起来的卷轴上。

魏渔明白了她的意思,随即展开。

他细细看下来,虽一目十行,但看得仔细,连边角也没有放过。

沈遥凌尽管已经尽己所能地深思熟虑,但最终能形成文字的初稿并不多,因此魏渔还是很快就看完了。

看完之后,魏渔没说什么,却是先轻笑一声。

沈遥凌听见他这声笑,面颊不受控制地烧红。

窘迫感席卷全身,前世被否定、被拒绝的挫败感再次涌上来。

她大约只是在妄想吧。

说到底,她确实只是一个深居内宅的废人而已。

“不错。”魏渔轻声地说,声音中带着一丝愉悦。

他抬起头,散乱的长发滑下,露出浅淡的双眸,直视着沈遥凌,似乎怕她没有听清一般,又重复地说了一遍。

“不错。”

“很有趣的想法。”

沈遥凌一怔。

不自禁蜷起的手指微微放松,眸光转动,长睫扬起,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魏渔将沈遥凌书写的那张卷轴摊在桌上,一手撑腮,又细细地研究。

“打通商路,弘扬国威,赚取金银,资源互换。听起来不错。”

“身为户部侍郎之女,有这个思路,也并不奇怪。”

“只是,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些?”

魏渔抬头看来,目光中略带疑惑。

安平盛世,一个贵家千金,为何会突然做起了这样多的准备。

沈遥凌手心微微汗湿。

她自然不能说,她是重生而来,已提前经历了一遍大偃的未来。

只好支吾道。

“只是有感而发。”

“我,我查了一遍历年战争,发现几场规模最大的动乱,都发生在气候寒冷的时候,与大锡隆同之争相类。当然,这也有可能只是巧合。不过我有些担心,之后会不会也发生类似的事情,毕竟,天灾人祸实在难以预料。”

沈遥凌攥紧掌心。

低声道,“或许我是杞人忧天了。”

魏渔窝在椅子里,慢慢地摇摇头。

“做学问,‘杞人忧天’是好事。”

“说吧,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沈遥凌精神一振,接着大喜。

“老师!你真的愿意帮我?”

魏渔懒散地说。

“或者,你再给我一个不帮你的理由,我就不帮。”

说是这么说,魏渔的目光仍然落在那封卷轴上。

被遮掩的眸光之中,流光溢彩。

能让他感兴趣的事情,已经不多见了。

“帮我!帮我帮我!”沈遥凌彻底信了,拉了把椅子坐到魏渔身旁,指着卷轴说,“我还有好多不清楚的地方。”

“比如,乌孙以西的西北国究竟实力如何?它们可有什么珍稀特产?”

“还有,对于西北国而言,大偃最值钱的货物是什么,好不好运输呢……”

皇宫之中,龙涎香静静燃烧。

殿内无风,香烟无尘,轻飘飘地垂直上升,直到半空中才逸散成雾气,逐渐消失不见。

皇帝侧卧在珠帘遮掩的长榻上,和外面的人谈论着。

赵鑫贤小蹑步上来送椅子,将缎面雕花椅放在高大的人影身后,堆着笑道:“公子,也就是您来了,陛下才能这么闲逸地聊天!”

皇帝在珠帘里笑了一阵,朗声道:“小渊,坐着说。”

宁澹便转头谢过大太监赵鑫贤,在椅子上坐得板正。

皇帝半倚在软枕上,回忆着。

“赵鑫贤,别忙着走

。朕问你,羊丰鸿那家伙从你手下出去的,如今多久没来跟你请安了?”

赵鑫贤退了一步,朝宁澹鞠了一躬,才笑呵呵地道:“陛下,可不敢这么说。羊管事现如今是公子府上的总管,忙得不可开交,哪有空来跟咱家叙闲话。”

皇帝哈哈大笑,“别唬朕。就小渊那空荡荡的府邸,有什么好忙的?若是能添上几个人,倒还忙得有盼头。”

赵鑫贤听出其中意味,笑眼朝着宁澹那边溜了个缝,捂着嘴笑道:“陛下说的是,羊管事是该进宫来走走了。待到群臣到宫中办家宴那日,世家俊俏的公子小姐们都在,让羊管事陪着公主逛一圈,自然就分明了。”

宁澹不接话,皇帝也只笑不言。

赵鑫贤知道陛下不会再有吩咐,识相地退下。

宁澹有一瞬走神。

皇帝从榻上起身,拨开珠帘走出来。

比起这个年纪的老人,他穿得绝对不算多,即便屋里地龙烧得暖和,但这样还是太轻简了些。

皇帝在宁澹肩上拍了拍。

“你也是时候娶妻生子了。莫不是愁没有功名?你跟朕说,难道朕还会亏待了你。”

宁澹起身行了一礼,垂首道:“谢陛下厚爱,不过功名需得自己挣来。”

皇帝睨他一眼,不高兴地一甩手。

“哼,什么自己挣,这天下还不是朕说了算?你想做个什么王,什么侯,开口就是!”

说完犹不解气,背着手转回来,接着念叨。

“定是你母亲死心眼,仍惦记着叫你传续那个温啸之……哼,传续你父亲的名号,不许你自立门户。”

长辈的事,宁澹闭口不言。

但他心中清楚,母亲当初是陛下最宠爱的幺女,却瞒着所有人与父亲私定终身,定是惹得陛下不喜,事到如今仍有怨言。

不过,母亲不让他接受陛下赏赐爵位,却是另有原因。

无论什么原因,他都无所谓。

正如他所说。

不是自己挣来的功名,于他而言,很没意思。

宁澹像个闷葫芦似的,皇帝也不好在他面前继续埋怨。

不甘心地嘀咕几句,对宁澹转开话题道。

“宫中来了个外邦僧人,小渊,你见过了没?”

宁澹抬眸:“有所耳闻。”

皇帝有趣道:“这瓦什么什么教是有些意思。竟宣扬有长生不老之药,实在是胆大包天。”

宁澹微微蹙眉。

他打量着皇帝面上的神色,站起身。

低声劝道:“陛下,警惕妖邪之道。”

皇帝叹了口气,点点头。

“朕知道,只是说笑罢了。”

“不过,永生之事,哪个老人不渴求?”

皇帝自嘲两句,倒也不再执拗。

转到桌边,目光落在一封已经阅过的奏章上,冷笑一声,推到了宁澹面前,怅然道。

“若非满目都

是此等臭鱼烂虾,朕又何尝会盼着永生。”

“当这一世皇帝,早已累透了。”

宁澹眉色凝重,看向那折子。

里面禀报的是北部雪患之事,流民流离失所,数量已经太多,难以控制。

情况禀报得很详细,似乎并无问题。

只是言辞之间,并未见多少悲痛之情,末尾甚至还有闲心向陛下问安。

宁澹放下折子,又看向皇帝。

年近六十的皇帝靠在窗边,声调滞涩,呢喃轻诵《孟子》。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

“这大偃的官,可真好当。”

“百姓无家可归,只需推给严寒天气,推给流年不利,推给那些可怜的百姓时乖运蹇,总之非己之过。”

“还不如那群敢胡诌‘永生’的僧人。至少人家,敢于不信命。”

皇帝挺拔的肩背转过来,眼角垂落,终究透出几分老态。

“小渊,你说,真的能为大偃披肝沥胆的忠臣,究竟怎么寻?”

宁澹单膝落地,一掌抵在胸口。

“臣为陛下护卫大偃安宁,矢志不渝。”

皇帝立即将他扶起来。

眼眸中闪动着欣慰,不舍得,以及不满足。

宁澹知道陛下提出此问,想要的并不是他,或者说,还远远不够。

他无法回答。

宁澹陪侍着皇帝,直到有其他臣子来觐见,方才走出内殿。

赵鑫贤自觉相送。

宁澹在门外止步,偏头低声。

“陛下近日忧思重重,恐劳心神,不能再这样。”

赵鑫贤愁眉道:“公子说的是。只不过,陛下也只有在公子面前才会这样吐露心腹,平日里,极难揣测到陛下的情绪。”

宁澹顿了顿。

又道,“瓦都里教的那几个僧人尽早赶出宫去,免得成个祸害。”

赵鑫贤又应了一叠声的“是”。

宁澹刚离开宫门,有个人落到他身侧,低声耳语。

是向他禀报沈遥凌的去向。

那人说完便离开,又消失在隐蔽处。

宁澹唇线微微抿紧。

他这几天没有再见过沈遥凌。

此时即便想去,却又有些退却。

他想到那日拒绝了他所有东西的沈遥凌。

莫名有些。

类似于害怕的情绪。

沈遥凌身上,脱离他掌控的部分越来越多,好似流水从指缝中抽离。

宁澹定了定神,屏去这种异样感。

今日大雾,眼见着就要到巳时仍未散去,三丈之外即白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人走进雾中,也觉得全身都像被沾湿了一层,冷腻不堪。

宁澹脚程更快,候在转角,等着马车接近了,缓缓停下。

一个粉氅姑娘从车

辕上跳下来,小跑带着蹦跳,就要进巷子里去。

宁澹呼吸放缓,倏忽接近。

“沈遥凌。”

他在三步外把人拦下,自白雾中现身。

沈遥凌瞪大双眼,似是把他当成什么鬼魅,吓了一跳。

看清人后,她懵懂喊了声,“宁公子。”

宁澹抿了抿唇。

又是宁公子,这三个字,为何听起来,比那句“老师”疏远这样多。

白雾阻挡了旁人的视线,他们能离近些也无碍。

宁澹缓步走近,直到停在沈遥凌面前。

他神色略为僵滞,低声问:“你做什么去。”

沈遥凌只当偶遇。

这附近,也确实是宁澹管辖的地盘。

她摊开双掌,示意自己两手空空:“总之,光天化日的,不是去偷去抢,不是去干坏事。”

宁澹喉头微哽,“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种烦躁感又隐隐而生。

沈遥凌对他越客气,他越能尝到其中的尖刺,扎在他的舌面之下。

他闭上嘴,不欲再用言语争辩。

转而从怀中摸出一个盒子,塞进沈遥凌手中。

沈遥凌不明所以地看他一眼,低头打开。

盒中用软锦裹着一支发簪,通体淡紫,是罕见的紫玉磨成。

正与她那对耳珰相衬。

沈遥凌看着那东西懵了下,下意识伸手要还给宁澹。

宁澹动作比她更快,紧紧按住她的手背推回来,牢牢按在她腹部,那力道简直像要打人似的。

他黑沉沉的双眸盯着她,靠近的气息灼热。

沈遥凌差点以为他要说点什么。

但最终宁澹也没有开口,摁着她的掌心挪开之际,他整个人也随之倏忽飞走不见。

只留下那个还不回去的盒子。

沈遥凌拿着有些发呆。

这是。

要送给她的?

宁澹为什么要送她发簪。

沈遥凌想了半晌,终于想到了一个合理的答案。

她以前,也送过宁澹挺多礼物的。

她不知道宁澹的生辰,没办法送他生辰礼,于是恨不得天天都当做他的生辰日来过。

只要是自己见到了、觉得好的、适合宁澹的,都会想方设法送到他那里去。

有的他没要,有的他收了。

但总之,不计其数。

宁澹也不是愿意白受恩惠的个性。

大约是她离开医塾之后,他觉得他们以后不会再有交集,也不会再有什么关系。

而她送的那些东西使他感到负担,所以想要全部退回,一刀两断。

只是时间久远,她送得又零零碎碎,他无法全找齐了退还给她,于是想了个折中的法子,用这支昂贵的发簪抵债。

沈遥凌无奈笑笑。

她不是那般小气的人,送出去的

没想着要还。

不过,两清也好。

沈遥凌收下那盒子,交给若青收起来,转身进了巷中小院。

若青把盒子捧回马车上,去马车里坐着等待,没注意到巷子口外,刚刚消失的那个宁公子又悄悄地出现。

宁澹跟着沈遥凌的步子安静地走在后面。

他看见沈遥凌欢欢喜喜地进了那个小院。

小院之中走出来一个人,低头站在落着积雪的台阶之上等她,袍脚自雪面划过。

沈遥凌见了那人,笑容愈盛,似春日繁花一般。

大门敞开,沈遥凌朝那人跑去,熟稔地絮语,两人一同走进房中,沈遥凌抱着手炉,和他共看同一卷书。

宁澹心道,不就是看书而已。

沈遥凌只是喜欢看书罢了。

旁人打发时间往往成群结队,她从不参与其中,往往独自寻个清静处,拿本书躲得远远地看。

那时她总待在他旁边。

偶尔他静心冥想到一半,感觉有个小动物在咬他的衣角。

睁开眼一看,原来不是林子里的什么动物,而是沈遥凌趴在石头上看书入了神,嫌弃日头太晒晃眼,扯住他的袍角挡在脑袋上。

他垂眸看她,隔着一层衣袍,只能看见她后脑勺的发髻轮廓,耸起的纤瘦肩背,还在不自觉地往他这里靠近。

再这样靠下去,或许还要胆大包天地枕到他腿上来。

他收回目光,当做什么也没看到,随她去了。

冷风吹过,双眼似乎被冻得有些干涩刺痛。

沈遥凌脸上的笑容,他再熟悉不过。

甜得仿若山泉叮咚,真切又热烈。

但,却是第一次看到,她冲着别人这样笑。

她曾经在赤野林、坐在他的马上、躲在他的外袍底下读过许多书。

如今却跟旁人并肩同坐,亲亲密密地看着同一卷。

宁澹分不清自己的情绪。

只觉胸中烧得干裂焦慌。

原本宁澹不应靠近寻常人家中,不应探听他们的私事。

此时却又一次坏了规矩。

宁澹径直跟到那扇小门边,静默站立。

听着一窗之隔,沈遥凌在里面与人温声细语。

这个回廊背对院墙,无人可见。

宁澹无声地呼吸,撩袍扫了阶前雪,依着门边坐了下来。

听着里边的声音。

仿佛他也沉默地参与了这场对话。

仿佛他也跟沈遥凌看了同一卷书。!

“是不是可以推测,当初北夷人正是因为气候的变化、沙地的扩张,被逼向南部寻找更多的生存空间,所以才会撕毁盟约,发动战争。”

魏渔点点头。

沈遥凌便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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