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周围的所有人就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喜悦和悲伤透过玻璃传递过来,虽然足够清晰,却无法真正传递到心里。

一个法老应该是恩威莫测的,没有人诧异于这种结果，除了塞尔温自己——他很清晰地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被改变了，但又没有办法准确地将这些差异说出来。

年轻的法老停顿了一下，理解了对方所想要表达的意思。他摘下挂在自己额头上的青金石挂坠，放在了对方的手掌当中：“……这些东西你们随时都可以收走。”

他眨了眨金色的眼睛，声音平静。

“这是因为,你从灵魂层面上发生了变化。”

但似乎还有些什么东西不对劲，难以用言语描述，却切实际地存在于他与众人之间。

“大多数法老的任期在数年到数十年间不等，只要我们顺利找到原本该有的下一任，你就能下班了。”

面对他提出的疑惑，伊西斯随口说道：“法老是拉神力量的延伸，某种意义上讲也算是他的孩子，但很显然，你并不是——你的力量来自于遥远的别处，因此总有一天，你要回到它们所在的地方去。”

雨天需要增减衣物，夏季最炎热的时候要避免出门，长时间在阳光直射的环境下工作容易晒伤皮肤，在冬天的冷雨当中淋湿会导致生病。塞尔温仍旧还在概念层面上知晓这些知识，也并非彻底失去了对于温度的感知能力，但他在这一年的夏天结束之前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不会再因为环境的酷热而感到难耐了。

再之后是抗疲劳程度，视野范围，听力与嗅觉，一部分有毒物质的分解能力。塞尔温甚至阴差阳错地感受到了一些致命毒物的特殊口感——他看到周围人惊恐的眼神才意识到自己刚刚饮下毒酒，用令所有人难以理解的方法避过一场死亡的危机。

他没有关注这壶酒究竟是意外还是有

石板上记录了尼罗河水的涨落，记录了伴随着太阳一起升起的星星，却无法将所有的信息都一起准确地带到遥远的未来。

法老们的统治时长往往在数年到几十年不等，现代人在进行考古的时候,往往需要依靠金字塔和陵寝之类的物理证据,以及包括但不限于木乃伊在内的实证,通过碳14测定法这类的手段来敲定具体的时间。

也就是说，至少要有尸体。

埃及第一王朝在后期的历史,在考古学界当中也是一片未能彻底探明的迷雾。

预谋的暗杀，就像同样没有关注周围的这些人究竟身份如何，有什么目的一样。龙的灵魂让人开始变得既敏锐又迟缓，他能够看清楚在阳光当中四下翻飞的灰尘，却又很难再因为正常的、人与人之间的社交而感到动容。

法老与众人不同，拥有无限力量，继承着土地的神秘和众神的眷顾——大家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一切。

人们喜悦的情绪从遥远的河岸边一直泛滥到了宫殿内，庆祝的恭维堆砌在他的耳边,可这些人的情绪却自始至终没有流淌进他的眼底。

毕竟是要将异物镶嵌进原本的结构当中,伊西斯他们原本以为这将是一个非常漫长且痛苦的过程，没想到塞尔温的适应速度却非常快,到了连他们都感到有些惊讶的程度。

等到塞尔温醒来的时候,尼罗河早已恢复了平静。

对此，阿努比斯的解释是：“鱼会觉得陆地上的空气难以呼吸，一部分对于人类来说含有剧毒的食物，对另一部分生物而言却是维持生命必须的养分。”

对于世界不同的感受方式往往会带来不同的价值观，而这些或是肉|体或是灵魂层面的变化，也会忠实地反映在个人行为上。

“越来越像龙了。”

私下里，几个埃及神之间也会互相交换意见：“我就说这么干不行。”

“别的神和别的信徒之间的事，你担心什么？”

“找到下一任法老，然后把他送走，我们的事情就结束了。”

“……也对，未来如何都是未来的事。”

窃窃私语之后，大家得出了统一的意见——让他当两年法老工具人之后就迅速卸任，这样一来埃及这片土地才能恢复到原本的平静状态。

塞尔温默认了这个观点，他也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灵脉的力量和自身的魔力存在细微的冲突，虽然不至于对身体产生什么影响，但就像是冬天生活在一个静电很多的环境里一样，稍有不慎就会“噼啪”地被电一下——这不会对身体产生什么有效的伤害，但长此以往也很烦人。

老维奇尔早就已经死了，但他当初饲养过的那些龙还活着。它们说他被做成了木乃伊，以有钱商人的身份被进了石头堆砌而成的锥塔当中。自从尼罗河的河水再度丰沛，原本显出颓势的贸易线路就再度恢复了生机，在他临终之前，塞尔温特意换过身份去探望过对方一次，只可惜那人浑浊的眼睛已经不再能清晰地看清他的样子。

“嘿，竟然还真是你。”

他张开嘴，满口的牙齿都有磨损，这是长期使用粗磨小麦制品的结果：“他们都说你失踪了，我就知道你会随着龙一起回来。”

塞尔温没有回答，他的视线透过对方的皮肤，几乎能够注视到松弛表皮下层奔流的血液。在这个既有斯芬克斯（狮身人面兽）又有狮鹫兽的土地上，龙与人类的混血听起来也并不那么惊世骇俗，至少还在当地人的理解之内——他将自己的变化告知了对方，得到了老维奇尔豁着牙的一声叹息。

“死者的终点是变成木乃伊，等待着在阿努比斯的冥府再度重逢……你既

失去了这条路，又找不到自己的新路?_[(，你的灵魂以后要前往什么地方呢？”

“我会跟着龙一起离开。”

赛尔温回答：“现在的我不能在人类的历史上留下太多痕迹，所以之后多半会跟着龙一起躲到‘里侧’去。”

他不能出现在任何一个英雄史诗当中，也无法做出会被这个世界所铭记的留痕，量子记录带当中会镌刻下文明的痕迹，而它将变成一个阴影下的小偷，偷偷渡过本不属于自己的漫长时间。

人类大踏步沿着时间向前，而他乘着龙骨船漂浮在水上，距离那个属于自己的故事开始的时刻，还有一段遥远的时间。

又过了些日子，他注视着人们拥立新的法老登上高台。按照当地的规则，前任的法老会被做成木乃伊，他跟随着神官的引导踏进幽邃的甬道当中，那里是当地灵脉的交汇点之一，从这儿一路向下，就能开启前往星之内海的道路。

“你替我们打过一段时间的工，所以伊西斯托我送你走一段。”

阿努比斯早早就等在了这里，晃动了一下自己手中的常杖：“反正冥府和里侧都是要向下走，其中有一段路是共通的。”

塞尔温点头，很顺从地跟在他的身后，两人走了一小段之后，阿努比斯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他，开口问道：“从人类变成别的生物，你现在是什么感觉？”

他认真思考了一下，很疑惑对方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我没有任何感觉。”

“……”

连神都会为这种回答而沉默。

两个影子一前一后又走了一段路。

“……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Se——”

“我不是说这个名字，名字只是一种识别码而已，唉——算了，你们地球人听不懂识别码是什么。”

阿努比斯叹了口气，换了个问法：“你还记得自己从什么地方来，童年时候发生过什么有趣的事，怎样一路辗转找到了谋生的工作，又最后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吗？”

身后的人脚步一顿，摇摇头之后又流畅地跟上了他。

就连“遗忘”这件事都已经不会再让他感到恐慌。

阿努比斯再度夸张地叹了口气。

“那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要因为什么理由而前往世界的里侧——”

没等对方回复，他就从那双金色的眼睛当中看出了答案。

“所以我早就说了这种方法不可靠，和太有侵略性的生物进行灵魂混合就是会产生这种结果……”

他开始忍不住絮絮叨叨：“以为斯芬克斯长了张人脸就觉得这种事情很容易吗？现在只不过是创造出了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的奇美拉……”

连番的抱怨被打断，塞尔温思考了一下，回答他：“我还记得一些东西。”

“什么？”

“在遥远的未来里，我会迎来属于自己的全新故事。”

而为了赶上那场拯救世界的伟大巡礼，他要避开世界的变迁，避开人理的选择，在时间的河底无声潜伏，等待有机会浮出水面的那一天。

“那就睡一觉吧，我记得有些龙选择休眠之后，一觉也可以睡成百上千年。”

阿努比斯向他挥了挥手，在岔路口站稳：“永别了。”

就像是将牛奶长期静置以后也会出现清晰的水油分层一样，眼前明显还混沌着的灵魂在经历漫长时间的沉淀以后，说不定也会迎来人类那一面的重新上浮——这应该就是诡计之神提前打好的主意。

“再见。”

那张脸上总算浮现出些许笑意：“下次见。”！

比方说，温度与气候的变化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塞尔温没有留下尸体，也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说到底，他甚至不能算是本地人,只是随着龙的迁徙曾经在这片地区生活过一段时间,或许当年租借龙的大商人知道他曾经来自什么地方，但随着对方的寿命走到尾声,这些细枝末节的内容最终都将淹没在命运的泥沙里。

属于人类的部分和龙的部分此消彼长,最终达成了初步的动态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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