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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己亥之冬
  • 类型:仙侠情缘
  • 更新:01-17 11:30:31
  • 字数:125638

韩云英直接被她说愣了。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魏檗说的“人家”, 是所谓的孤魂野鬼。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拿起扫床的扫帚在自己身上一通乱扫, 又到魏檗身上一通乱扫, 不停埋怨道:“没影的事儿, 大过年的乱说什么。”

哈哈哈。姐妹仨笑成一团。

韩云英兢兢业业抱进来玉米秸秆,烧成灰。

“你这话可说对了,都是没影的事儿。”魏檗虽然穿书了,但她依旧不信邪,“破四旧才多少年。”

啊?还能这样。

魏洁感觉被大姐打开了新世界大门,面前是一个广阔的新世界,砸碎一切旧枷锁,海阔天空。

小豆丁魏汾一嘴馓子花生瓜子,懵懵懂懂问魏檗:“姐,风酥(俗)是啥,能吃吗?”

她管不了韩云英已经成型的认知和三观,对于两个妹妹,年龄小,可塑性强,魏檗认为非常有必要扭转一下她们的观念。特别是魏洁,青春期的少女,正是思想和观念成型的时期。

“社会结构和民间风俗受经济结构的影响,只要生产力发展,经济结构改变,由不得风俗不变。”魏檗告诉魏洁:“从前男尊女卑,重视大家族抱团,是因为要凭力气干活、械斗、争抢,男人具有天然优势。现在生产力发展,机器拉平了男女体力上的差异,才有了妇女能顶半边天,大家族抱团的消解。这是大的社会结构和风俗变化,至于小的。”

魏檗嗑了个瓜子,跟两个妹妹说:“就像咱这里这个过年上坟磕头的风俗。你不要想着什么我是女的,我不能去;或者是我是女的,我一定好好奋斗做出成绩,跟兄弟们一起去上坟。”

◎过大年◎

农村过年期间规矩多, 家家户户忙着走亲戚、备年货。谈工作什么的,太烦人了。魏檗决定不当“恶客”,反正年前已经没有时间, 她打算过完年一上班,就到“于大爷许愿池”里投硬币。

忙忙叨叨到了年三十晚上,下午四五点钟简单吃了点东西垫垫肚子, 魏建岭便带着魏潭, 到老魏头家里去。

第41章 过大年

“屁!”

魏檗吐出瓜子皮,跟妹妹说:“我将来把咱村建成现代化的辣椒制种产业园,在油山东坡开一现代管理公墓。到时候村里寸土寸金,男女老少都去公墓鞠躬献花,谁还会在村里起坟烧纸。风俗自然而然改了。”

魏檗不去,说韩云英:“你咋这么抠呢,大过年的,让人家进来吃顿饭咋了?”

回到家之后,要先把香插在香炉里, 再到大门口撒上一道厚厚的草木灰。据说草木灰会变成“墙”, 可以拦住其他没儿孙、没地方吃饭的孤魂野鬼。

魏建岭和魏潭走了好大一会儿,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韩云英估摸着爷俩快回来了,便让魏檗拿出来几根玉米秸秆放进锅台里,待会儿烧成灰好洒在门口。

韩云英懒得理她,眼不见心不烦,自己出门去拿玉米秆。

魏洁见她娘出去,悄声跟魏檗说:“姐,我觉得今年该让你跟着去上坟。”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门外响起闹哄哄的说话声。魏建岭手里拿着香,魏潭跟在他身后捧着分给他家的祖宗牌位和照片回来了。

魏建岭带着魏潭把香和牌位放在院子里的供桌上,韩云英把烧好的灰洒在门口。

按山水镇的风俗,从这时候起,一直到第二天鸡叫,就不能再出自家院子的大门了。

一家人坐在炕上包饺子守夜。

守到下半夜,包完饺子干完活,最小的魏汾忍不住困,歪在炕上睡了。

家里没有电视,魏檗又怕一旦聊天起了话头,韩云英叨叨个没完,索性拿出笔记本,接着油灯,继续理辣椒制种产业发展的后续事宜。魏潭也借着魏檗点亮的油灯,看起了书。

姐姐和哥哥都开始卷,有升学压力的魏洁不得不拿出书本和习题集,凑在小桌上一起卷。

魏建岭和韩云英相视一笑,压低了说话声音,默默坐到另一边。

真好,卷王促进家庭和谐。

鸡叫了两边,天蒙蒙亮,韩云英在炕头锅底下填满柴,下了满满一大锅饺子。

魏檗用冷水洗了把脸,吃过饺子,跟爹妈一起去爷爷奶奶家。

到了老魏头家,魏檗她大伯家一家子已经到了,两家人一起给老魏头两口子拜年。老魏头摸出几个红包,分别给了魏俊海家两个孩子和魏汾。别说已经工作挣钱的魏檗,连魏洁都算大姑娘,没了红包可领。

凑齐了人,发完红包,老魏头和杨秀属于村里的长辈老人,坐在家里等着别人上门拜年就可以,不必再出门去拜年。其他人分成男女两拨,由魏建军和他媳妇带着,到村里挨家挨户拜年。

按照亲疏远近,魏檗跟着她大伯娘先去了老魏头亲弟弟,魏檗的叔爷爷家里。在她叔爷爷家坐了一会儿,装了满兜花生瓜子,喝了一肚子茶水,等她叔爷爷家里的儿媳妇、孙媳妇给老魏头和杨秀两口子拜完年回来,两家人汇聚成一大家,浩浩荡荡又去其他家拜年。

从老魏头亲兄弟、叔伯兄弟、同姓五服以内兄弟,一路拜年拜下来,小半个庄子汇聚起浩浩荡荡魏家的媳妇、姑娘一大群人。拜完同姓,再拜不同姓的左邻右舍,半道遇上魏建军打头带着的自家男人,也没时间停下来细说话,只能问问对方还剩几家,随便聊两句,再匆匆分开,各自奔向下一家。

魏檗跟在队伍最后面,有的人家院子小,人太多,她索性不进院。魏洁跟着她,也不爱凑热闹。只有魏汾,仗着人小,从人堆人缝里往前挤,每家都能挤到人家堂屋里,抓人家一把花生,几块糖果,塞的嘴里兜里,全都满满当当。

拜完年回到老魏头家,魏建军几个男人还没回来。又等了一会儿,他们才进屋。魏檗眼尖地发现,魏建岭几个人,膝盖部位都沾了土。

老魏头见他们进屋,问魏建军:“都去全了吗,哪几家磕了头?”

“去全了,吕家也去了。给我叔,还有三立叔、国大爷磕了,其他人家里让了让,没让磕。”

老魏头听了,抽了口烟,点点头,看起来尚算满意。

啧啧啧,魏檗看得啧啧称奇,心里暗暗摇头。她们“女眷”拜年,吃吃喝喝交流感情玩玩乐乐,男人们还承担了磕头、家族对外交流的重任。咱就是说,封建时代这是责任、荣光,搁现在,纯纯“封建压迫”啊。

闹哄哄过了初一,初二魏檗跟韩云英去了自己姥姥家。

魏檗的姥姥家和油山西村中间只隔了两个村和一道黄河,却跟她家分属了两个省。垮了省界,道路设施维修、农村种粮政策、民风民俗等等,都有很大差别,所以两个村之间的来往交流,距离上密切,心理上却有一些疏远。

魏檗的姥爷已经去世,只剩下姥姥,在几个舅家轮流生活。现在轮到了她大舅家。

韩云英五个姊妹,两个兄弟,五个姊妹都趁过年带着自家孩子来看老娘,闹闹哄哄一大家子人。

快到中午饭点,魏檗眼瞅着她大舅妈脸上的笑越来越勉强,拉拉韩云英袖子,跟她说:“咱回家吃,不要当恶客。”

韩云英显然也知道自己嫂子脾气。她现在有钱,腰杆壮,为了让嫂子对自己老娘好一点儿,本着能不得罪就不得罪的原则,留下带的东西,给她嫂子塞了五十块钱,吃饭之前带着几个孩子走了。

走的时候虽然明事理,一路上韩云英却气得够呛。等回到家一掀锅盖,冷锅冷灶,直逮住魏建岭一顿数落。

“谁能知道你哥大过年的不管饭。”魏建岭也气得乱骂,自从老丈人没了,他大舅哥越发搜抠不讲究。

有三个妹妹的魏潭压低声音,不触爹娘霉头,悄悄给妹妹们拍胸脯保证,“将来我一定管饭,我家就是你们家,想吃什么点什么。”

“好啊,大锅。”嘴里塞满大花馍的魏汾尽管口齿不清,依然倔强地报着从收音机里听了一遍就记住的一串菜名:“我要吃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卤猪卤鸭酱鸡腊肉松花……”

——————

年初三,一大早天阴沉沉的,看起来要下雪的样子。

魏檗一大早跟魏洁说,“估计今天没事情,能在家好好歇一天。”

话音未落,魏檗的奶奶杨秀就带着好几个人,欢欢喜喜、浩浩荡荡进了魏檗家大门。

“老二媳妇,大丫。”杨秀欢欢喜喜进门,挽着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妇女。后面跟着魏檗的大娘,还有其他不认识的人,以及一个个子不高,小头圆脑,土拨鼠一样的年轻男人。

小院里,魏檗家的人面面相觑。

魏建岭心里有点恼,恼自己娘急匆匆带人上门。

他跟韩云英两口子,一方面,按照农村规矩,认为自己姑娘到了相看人家的年纪,吕家满儿子条件确实不错。另一方面,又隐秘地掺杂了姑娘是棵摇钱树,想多留几年的心思。再加上魏檗自己没有提过想结婚的意思,魏建岭和韩云英纠纠结结,半鸵鸟心态,能拖一天是一天,一直没有给出明确回话。

魏檗回家来,他们也没给魏檗提这件事情。

现在突然上门,魏建岭两口子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神色里没有一点儿热乎劲。

魏檗更不会上前主动和她们亲热,她本想着过年之后找于明忠,在陈黑脸临走之前搞掉吕家丰的村支书。没了村支书位置的吕家,她相信没有能力,也没有脸面再上她家来提亲。

没想到吕家动作这么快。

刚刚年初三,还没等她采取行动,就到她家里来组织“相亲大会”。

天色阴得更狠了,铅云下坠。

暗沉沉的天光,压得过年时刚刚贴上的红对联,都没了喜庆的鲜亮。

小院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挽着杨秀胳膊的中年妇女并没有感受到凝滞的气氛,浑身冒着热腾腾的喜气,松开和杨秀缠在一起的胳膊,上前一步抓住魏檗的手,“大丫真好看。我秋里上镇上去,看见大丫的大照片,都不敢认是咱家大丫。这一看真人,比照片还好看!”

“什么大照片?”魏潭忍不住插嘴问。

魏檗:……表彰大会之前挂在电影院外边的大照片,死去的回忆开始攻击我。

魏檗尴尬得脚趾扣地,用力想把自己的手从中年妇女手里拽出来。没想到这位大娘干惯农活,手劲儿大得很,死死抓住魏檗不撒手,声音像喳喳报喜的喜鹊,调门高而欢快,“镇上电影院前边挂的大照片。十里八乡没见过这么俊的人,我还以为是大城市的姑娘呢,没想到是咱大丫。”

她又转头跟韩云英说:“你可太有福了,摊上这么好闺女,俺看了都眼馋。”

被这位老王姨一捧,气氛顿时活络不少,韩云英脸上也有了笑意,“她王姨,你忒抬举了。”

跟魏檗说:“这是你王姨。”

魏檗勉勉强强叫了声姨,终于把双手从老王姨钳子一样的大手里拽了出来。她不知道,这位王姨,是油山西村有名的媒人,一张利嘴,能把芝麻说成西瓜,把黑猫说成白猫,死的说成活的。家里大鲤鱼从年头吃到年尾,在附近几个村里都很有名气。

这会儿,老王姨铆足了劲儿,要吃吕家的大鲤鱼。

按以往的经验,只有父母,特别是当爹的拍板,两家婚事基本就成了。现在男方全家没有意见,主动求娶,在老王姨看来,以吕家后生这么好的条件,这条大鲤鱼,自己不费劲就能吃到。

夸完魏檗,大家都到堂屋里坐下之后,老王姨“火力目标”对准魏建岭。

跟魏建岭掰着指头数吕家满的家底,家里有地、有牛、有自行车,还有缝纫机,在外面也没有拉款欠账。

数完吕家的家底,又口风一转,说:“咱家的情况,也不多说了,咱心里都有数。啧~”

一个啧,啧得魏家几个人脸色各异。

杨秀觉得是啧自己闺女,魏潭觉得是啧自己妈,嫌弃自己家家风不好,姑娘教养不行。魏建岭认为,是在啧自己没儿子,养了别人的儿子,说不定到老了一样要靠闺女养老,人家女婿嫌弃负担重……

魏檗,魏檗单纯觉得此人讨厌,她怀疑“啧”是开启PUA的前奏。

老王姨像是没有看到魏家人的脸色变化,只是笑着跟魏建岭说:“大家乡里乡亲,知根知底的,要是在意,也不上门了不是。你看恁这个女婿。”

老王姨指了指进屋后一直缩头缩脑的年轻土拨鼠,跟魏建岭说:“一看就老实厚道。马上也要毕业吃皇粮,并且人家是当老师的先生,现在订下来,到时候给你闺女一起孝顺你。现在不订,说不定到时候,就订不上了。”

压一抬一的一番话,顿时说得魏建岭意动。

韩云英不乐意了,“我家大丫也有很多人上门求呢。”

“弟妹,你这话可不对了。”老王姨掐着手指装模作样,“我都不用打听,略一算,就知道条件肯定没小吕好。弟妹,你说我说的对吗?”

韩云英仔细一琢磨,脸色顿时尴尬难看。来探口风的男方家庭,都是村里的人家,不乏考上学吃皇粮的,也不乏家底殷实的,但既家底殷实,又吃皇粮的人家,确实只有吕家一户。

老王姨更得意了,

给吕家满的媳妇儿使了个眼色,吕家满的媳妇儿会意,拍拍自己儿子,“吕禄,给你叔表个态。”

“我,我……”年轻的土拨鼠吕禄满脸通红。

他来相亲之前,心里一直乱糟糟的。他知道自己爹一开始不太同意这门亲事,是大伯强行安排的。吕禄还他大娘杨梅花说,魏家的姑娘撒泼打滚勾引男人有一套,他大哥吕勇根本看不上。

所以吕禄对落在自己头上的这门“亲事”,别提多抵触了。但他确实是个老实孩子,一直在镇上读书,家里说什么听什么,尽管不满意,还是唯唯诺诺配合着过来相亲了。心里头憋了一肚子委屈和不满。

然而现在,不,应该说看到魏檗的那一刻,他心里的所有委屈和不满,全都变成了惊喜和赧然。

他只是老实,又不是傻。

年轻的姑娘目光朝他一瞥,雪亮的目光像小火把一样,“刷”照进他的心里。

这样的姑娘,能看上他二流子样的堂哥,才有鬼了。

一定是堂哥喜欢人家,人家却看不上堂哥,所以才叫我来。

吕禄心里充斥着压下堂哥成为家族同辈翘楚的得意,又激荡着在心悦的姑娘面前孔雀开屏的斗志。只是他着实不善言辞,被他娘点名叫起来之后,满脸通红,声音高亢:“我,我以后是你儿子,您就是我亲爹。”

“哈哈哈哈,这老实孩子。”

老王姨佯怒训斥吕禄:“浑说什么呢,你魏叔还没点头同意。”

又跟魏建岭道歉:“这孩子,忒老实。随他爹妈。他爹妈也老实,为了给孩子娶媳妇,准备出五千块钱的彩礼。”

多少?

五千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杨秀都倒吸一口凉气,情不自禁看向吕家满的媳妇。

吕家满的媳妇忙不迭点头,表示老王姨说得都对!架子摆得低低的,诚意表现得足足的。

家底殷实、孩子老实上进。如果说缺点,就是先前两家有仇。但细论起来,有仇的其实是吕家丰和老魏头,魏建岭心里忍不住给吕家满开脱,他跟他哥哥不一样,再说人家现在诚意真的很足……

韩云英心里也琢磨,老王姨有句话说对了,过了这村没这店,现在不订,说不定以后没比这再好的了。女娃年纪越大越不值钱,越说不到好的……

老王姨多精明的人。

立马捕捉到魏建岭和韩云英的意动,疾风骤雨一通说,话又多又密,根本不给其他人插话和反驳的时间,吧啦吧啦立刻要定下订亲走礼的日子。

“听我说。”

魏檗的声音淹没在喜气洋洋的讨论里,没人问她作为另一主角的意见。

“听我说!”魏檗忍不了,高声叫停了正要讨论订亲流程的众人。

“是来给我相亲吧,有没有人问我的意思?”魏檗站起身,俯视愣在当场的满屋子人,“我不同意。”

“你这丫头,你这丫头……”见多识广的老王姨都不知道该怎么圆场,绞尽脑汁之后,磕磕巴巴说道:“嗨,姑娘脸皮薄,还害羞了。”

哦,原来如此。

众人像溺水的人抓到一根稻草,尽管觉得违和,还是立马认定了这个理由。

哦,小姑娘脸皮薄,害羞了。

一定是这样!

松了口气,再次投入热烈的讨论中。?!

你们有没有在听我说什么?!

魏檗既憋闷又无语。

论社会身份,她吃皇粮,在镇里工作,是在场所有人里目前社会地位最高的。论能力,她刚刚给家里挣了两千多块钱,并且有持续挣钱的能力。看起来似乎在家里有了一定的话语权。

魏檗想不明白,为什么遇到谈婚论嫁,跟她息息相关的事情,她的意见依然不重要,依然像被论斤称量的货物,放在货架上卖?

她看了一眼土拨鼠,发现土拨鼠正缩头缩脑坐在角落里,同她一样,没有任何话语权。

“我说了,我,不,同,意!”

啪。

水浆崩裂,瓷片纷飞。

魏檗狠狠往地下掼了个杯子。

终于,整个房间里的人安静如鸡。——被掐住脖子的鸡,张嘴凸眼,目瞪口呆。

“我不同意。”魏檗一指吕禄:“不只是他。”她甚至对面如土色的吕禄笑了一下,安慰道:“我对你没意见。”

魏檗说:“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主,你们谁都不能掺和!”

说完要往外走,被吕家满的老婆一把抓住袖子:“你给我站住!这么不给我们老吕家脸?!”

吕家满的老婆觉得自己家姿态已经放得够低了,我儿子这么好,娶什么样的娶不到,要在这里给你低三下四?恨得十根长指甲劈头盖脸,朝魏檗头上脸上招呼。

魏潭赶紧上前隔在两人中间。

老王姨似笑非笑,阴阳怪气开口……

魏檗没有理会身后一片狼藉,快步朝屋外走去。

阴云似乎已经触碰到屋檐,天光被压得没有一丝亮度。

寒风怒号,衰草连天。

风雪欲来!

魏檗推了自行车,冲进怒吼的北风里。

“大妹!大妹你去哪里。”魏潭急忙踢开另一辆自行车的车撑跟上去。

第42章 红梅赞

◎红梅赞◎

“大妹, 大妹!”

魏潭骑着自行车紧紧追赶魏檗。

这么恶劣的天气,他着实担心魏檗出事,哪怕情绪上头摔一下子, 都有得受。

“大妹!”魏潭追得气喘吁吁,终于追上停在代销点旁的魏檗。

走到近处,魏潭才惊讶的发现, 魏檗脸上, 竟然一丝怒气也无。她不但笑着跟代销点里的大叔拜年, 还从代销点里提出来两瓶洋河特曲。

魏潭一时有点发愣, 瞅着魏檗的脸色,小心翼翼问道:“大妹, 你的气消了?”

“我从头就没有生气。我只是愤怒,对自己处境的愤怒。”魏檗把两瓶洋河放在车把手上挂着的提篮里, 似笑非笑,“但是, 人可以表达愤怒, 却不能愤怒地表达。”

可以表达愤怒,但不能愤怒地表达。大妹……大妹的心性如此坚定,魏潭心里纷繁复杂。

还没理出头绪,只听魏檗问他,“我现在要去表达我的愤怒,并且改变自己的处境。你要一起吗?”

“要。”魏潭不假思索,“一起!”

兄妹二人骑上自行车, 沿着坑坑洼洼的小路,往山水镇方向走。

天空开始飘小盐粒似的雪花。

魏潭跟在魏檗后面, 雪粒粘在眉毛、眼睫上。

魏潭垂下眼, 看向魏檗自行车骑过, 在地面留下的浅浅车辙。

他在沿着魏檗留下的车辙向前走,魏潭感觉自己的人生似乎也是如此。他紧紧追着大妹,想要越过她,可每次当自己感觉已经追上大妹的时候,又被大妹拉开了距离,甩在身后。

当家里的顶梁柱,撑起这个家,让日渐老去的父母和底下的三个妹妹,都在自己的庇护之下!

魏潭咬咬牙,发泄似的用力蹬了几下自行车。让大妹一个女孩这么辛苦,是我这个哥哥的失职。他骑车上前,和魏檗并驾齐驱,侧头看向魏檗。

北风呼啸,一张口冷风直从嘴里灌到胸腔。

魏潭咬紧牙,没有说话,对于一直纠结不已的毕业去向,此刻暗暗下定了决心。

物离乡贵,人离乡贱,他决定毕业之后不再留大城市,回自己户籍地南涿县,成为庇护大妹和家族的大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对于魏潭此刻的选择,魏檗并不知道,或许知道了,也并不在意。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只有自己握在手里的,才是最安心的。

就如同此刻,她为了搞掉吕家的村支书,往“于大爷许愿池”投币,所倚仗的,可不仅仅只是好运气。

于明忠家离镇上不远。

他今年得意的很,名利双收,里子面子都赚得足足的。待过完年陈黑脸一走,说不定他还能“坐三望二”,混个镇长当当。

今天天气不好,看起来要下大雪的样子,于明忠觉得不会再有客上门。

吩咐大儿子于洋烫了一壶好酒,爷两个围坐在炕头上,正准备喝酒聊天。

“笃笃笃,笃笃笃。”

一阵敲门声。

于明忠吩咐于洋:“看看去。”

“这样的天。”于洋边走边问:“谁啊?”

魏檗清亮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于大爷,来给您拜年。”

于明忠赶紧穿鞋下炕,对魏檗简直无语了。这丫头脑子灵,却也想一出是一出,咋非得这样的天来拜年。

魏檗提着东西进屋,给于明忠介绍魏潭:“于大爷,这我哥。”

于明忠看着两人身上的落雪,说道:“怎么这种天来拜年,有事?”

当然有事儿,没事儿能这样的天来么。不过话却不能这么说。

魏檗还没开口,魏潭主动担起“家长”的责任,跟于明忠说:“于书记,我大妹说从上班以后多亏你的指导照顾,我们一直很感激,怎么能不给您拜年。”

于明忠余光瞥了眼魏檗带来的酒,洋河特曲,他们这里最高档的酒。一边忍不住高兴,一边又担忧,因为礼重,代表求的事情难办啊。他又不傻,魏檗她哥嘴上说的好听,这样的天气跑来,没事儿才有鬼呢。

欢喜又忧愁的于明忠笑着埋怨道:“抽个好天来就是了。还带东西!”

边说边让两人挨着碳炉子坐下烤手,让于洋给魏潭也倒了一盅酒。

几个人在屋里开始东拉西扯说闲话,从今天天气说到明年收成,从过年走亲戚家长里短说到县里镇上的工作安排。

魏檗把不着痕迹的把话题往陈黑脸身上引,聊得热热乎乎,魏檗看火候差不多了,问于明忠:“于大爷,你之前说得现在找陈书记办事好办,还能管用吗?”

“管,当然管。”于明忠咂摸一口酒,“你有要办的事了?”

“还真有一件。”魏檗没有酒,于洋给她倒了一杯糖水。

她转着装糖水的瓷碗,看着碗中一圈圈涟漪。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我撞见了几次事,怎么感觉陈书记对我们村的吕家丰不太满意呢?”

老于呵呵一笑,老魏头还不死心呢。村里换个支书,陈黑脸一句话的事情,比办人人盯着的“农转非”简单多了。

况且魏檗说得对,陈黑脸最近对吕家丰很不满意,他要是不走,就要换了。只不过因为自己要走了,所以懒得再折腾。

凭自己和陈黑脸的关系,又是魏檗的事,都不用特意去家里找陈黑脸,请他街边喝顿小酒就能办。简单得很,半瓶洋河的事儿。

于明忠乐呵呵一仰脖,一盅酒一口下肚,让儿子于洋再满上。算下来,自己还赚了魏檗一瓶半洋河。

“这不难。”于明忠问魏檗:“你爷爷还想折腾呢?”

魏檗嘴角勾起一抹笑:“换下来吕家丰,不代表我爷爷上吧。”

她之前迟迟没有找于大爷和陈黑脸换下吕家丰,就是因为,她一直拿不准,换了吕家丰,该推谁当。

她爷爷是绝对不行的,重男轻女封建思想顽固的老头,当了村支书,只会偏心她大伯那一家。对上自己,还有天然的“孝”字压着,比吕家丰当村支书对自己更不利,属于白白为他人做嫁衣。

她爹是个好人选。

但她爹,耳根子太软。比起听她的话,更倾向于听她爷爷的。

她爹当了村支书,比她爷爷直接当,能强点,但强的有限。

她娘,她娘倒是坚定有主意,但太坚定了,坚定到固执的程度。不说别的,经历过种辣椒时候的一系列事情,魏檗再也不想跟她娘共(吵)事(架)了。

“你准备让…”于明忠闻弦歌而知雅意:“哦,你爸更合适。”

魏檗轻轻摇摇头,没回答于明忠的话,反而问于明忠:“您跟我爸熟吗?”

于明忠想了下自己跟老魏头家的交集,摇头道:“不熟,怎?”

“不熟不好安排工作啊。”魏檗一副站在于明忠角度上考虑的样子,“最好还是熟人。”

于明忠吃了一惊,魏檗不是给自家人说项?我单知道她大公无私,没想到她大公无私到这种程度?!

熟人是谁?

“老谢吗?”于明忠知道老谢家孙女跟着魏檗跑腿,思量道:“老谢不行,不是你们村的。村会计可以,支书肯定不行。”

“不是老谢。”

不是老谢,那还有谁?

油山西村的支书,谁最合适?

魏檗来找于明忠的路上,已经想得很清楚。

她喝了口水,笑着跟于明忠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于明忠和于洋看向魏潭,不是说大学生吗,难道要回村?

魏潭也疑惑,这里拢共四个人,他看向于洋,心里思量,难道大妹准备让他到我们村?

魏檗被他们的反应搞无语了,指指自己,道:“我啊!我接老吕,在我们村干支书。”

噗!于明忠一口酒喷出来。两瓶洋河,果然不是容易办的事儿!!!

魏潭和于洋也震惊的看向魏檗。

“有这么不可置信吗?”

魏檗勾起的嘴角里带了点嘲讽:“国家法律哪一条,规章制度哪一款,规定村支书必须是男的?”

三个人齐齐摇头。

“我知道,是习俗。”魏檗看向于明忠:“于大爷,我不是不懂。只是我想来想去,只有我当这个支书,才是最好的。”

利益,只有利益绑定,别人才会帮你。因为帮你就是帮他自己。

魏檗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自己当村支书的利益,和于明忠的利益绑定。让他看到,我,魏檗,当这个村支书,给你于明忠带来的好处,是别人当远远比不过的。

她跟于明忠分析道,我是镇上的干部,如果以镇里的名义,到村里“兼任”村支书,遇事屁股天然跟镇里坐一起,可以不折不扣执行镇里的命令,加强镇对村的管理。

于明忠听得连连点头。他在镇里混了大半辈子,不必魏檗说得太明白,镇里和村里合作又斗争的生态环境,他比谁都清楚明白。很多时候,村支书都是村里的大家族、大姓氏靠宗族、姻亲等等结成利益共同体的代言人。镇里的命令,甚至法律法规和村里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往往很难在村里执行下去。

很多村里的支书对镇里的小干部都不甚感冒,资格老的,甚至敢跟镇长叫板,只听书记一个人的。

于明忠看了一眼魏檗,如果按她说的,以镇里的干部兼任村支书,“村部”就成了镇里的派出机构。但这只是最理想情况,实际上……

魏檗似乎看出了于明忠的隐忧,跟于明忠说:“于大爷,因为村里没有女支书,所以我当支书,没有村里势力支持,能依靠的只有镇里,不会和村里形成利益勾连。”

边说边拿过烫好的酒,给于明忠端了一杯,“准确的说,我能依靠的只有镇里的副书记,于大爷您。”

一口闷完魏檗敬酒的于明忠,血脉喷张。

他有心当镇长,想把工作干好,必然要拉一帮铁杆村支书支持。

魏檗没有提时他想不到,现在这么一分析,魏檗果然是个非常好的村支书候选人。

“你说得都对。但是吧。”毕竟从来没有过女村支书,于明忠看向魏檗,小姑娘冷冷清清,一点儿没有村里泼妇的气质。“村里可不简单,你能让他们服你吗?”

“必须能。”魏檗粲然一笑,神色疏朗,知道镇里这一关过去了,于明忠必然会到陈黑脸面前大力举荐自己。

众人拾柴火焰高,她的目标蓝图也需要将来于明忠在镇里的支持。既然给钱茂透露过蓝图一角,她不惮以再向于明忠展露自己的想法。

“只要我能带给村里带来其他人都带不来的源源不断的利益,反对的声音就不会形成气候。于大爷,你知道我年前卖了钱茂一批种子吗?”

于明忠点点头。

镇上没有秘密。

他不但知道钱茂收了魏檗一批种子,他还知道钱茂把自家炕头拾掇出来,提前种了一批魏檗的种子,结果出苗率惊人,比种子公司在外面买的要好太多!他还知道,钱茂之前给了魏家两千多块钱,过年前又巴巴给魏檗送去了两千多。

这钱来得太容易了,于明忠说不心动是假的。只不过于大爷“自恃身份”且有底线,不想以长辈、以领导的身份逼魏檗交技术,所以一直忍着没问魏檗辣椒种子的事情。

现在魏檗自己主动开口,哪能放过如此机会!

于明忠顿时酒也不喝了,打了他儿子于洋倒酒的手一巴掌:“坐好!”

紧接着转向魏檗,满怀期待:“只听说钱茂收你种子,其他不知道。你详细说说?”

魏檗用手指魏檗用手指蘸了点水,在坑坑洼洼的木头小矮桌上点了个点,“种子是芯……心脏,一切的根本。”

“我们的辣椒黄大牙已经打开了销路。按照黄大牙的说法,我们的辣椒,在市场上比其他地方卖的都好。我跟黄大牙聊过,山水镇的辣椒,基本都按他的推荐,种了同一个品种。这个品种卖得好,其他种辣椒的,肯定都想学我们,种跟我们一样的品种,对不对?”

于明忠、于洋、魏潭三人全都点头。

她在小圆点外画了个大圈,“这是市场,拢共这么大。如果我们没有种子,想跟我们卖一样辣椒的菜农,去买其他地方的种子,种出跟我们一样的辣椒,就会抢我们的市场!”

于明忠:“对,可恨。”

“如果我们有种子,卖种子,他们不但要来买我们的种子,等他们种出跟我们一样的辣椒,我们又换样了。”魏檗把小圆点和大圈圈连在一起,用大白话跟于明忠说产业升级:“别人只能一边给我们送钱,一边追在我们屁股后面,永远赶不上。”

“对!”于明忠和于洋连声道:“是这样,该这样!”

“不对,大妹。”魏潭没有像于明忠父子俩那样上头,而是冷静地提出一个问题:“我们这里可以种辣椒,制种子,其他地方如果有样学样,不也可以种辣椒制种子吗?”

能想到“同质化竞争”这一层,果然读过书的眼界宽一点儿。

魏檗心里暗暗给她表哥点了个赞,而后毫不心虚、理直气壮的说道:“其他地方都不行,因为我们这边是全国,不对,全世界北半球,最适合种辣椒的地方。其他地方种辣椒可以,制种子没有我们得天独厚的自然地理条件!”

魏檗说完,内心默默补了一句——因为我们这边是大纲文的坑货作者亲自盖章认证的“北纬最适合种辣椒的区域”。

她走到于明忠家墙上挂着的两幅地图下,一副中国地图,一副世界地图。

油山西村看不到,她把山水镇的位置指给大家,“你们看,我们在华北平原和黄淮平原交界处,四季分明,雨热同期,光热条件兼具南北之长。并且受黄河和淮河多次泛滥、改道的影响,留下了丰富的腐殖质和沙壤土。”

“辣椒的根系弱,只有在沙壤土中根须才能毫无阻隔的往下扎,辣椒才会长得好。历史、气候和环境,共同造就了我们种辣椒的天然优势。”

“除此之外,请看。”

魏檗伸手比量了一下山水镇到北山省会以及北京、上海这些东部大城市的距离,把地图上纵横交错的铁路线指给他们看:“你们看,我们镇到这些地方,距离都不算远。按照现在绿皮火车的速度,到最远一些的北京,仅仅需要七个小时。这是交通和经济成本优势。”

“我们的辣椒。”魏檗在地图上划了一个大圈,“可以辐射到整个华北和华东。”

“接下来,是这儿!”

湖南、四川、新疆!魏檗的指尖碰到地图的硬纸,发出“啪啪”响声,听在耳里,落在心上。

现在这年头,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不管黑猫白猫,能搞到钱就是好猫。魏檗绝对是一只好猫!

于明忠去年在县里听过一次酒厂卖酒的思路汇报,今年那家酒厂赚得钵盆体满。听完魏檗这个思路和分析,于明忠觉得,甩酒厂那个思路八条街!

同理推断,挣的钱,是不是也能甩酒厂八条街?!

他作为镇里的三把手,搞钱,不对,搞经济,是和他升官紧紧绑在一起的。

发财、升官发财,于明忠跟着魏檗描绘的蓝图畅想。

“覆盖全国市场。”

——“啧啧,到时候我得是山水镇书记了吧。”

“把种子卖到国外。”

魏檗向前走了一步,站到世界地图前,指在荷兰附近,后世一粒种子卖到2欧元。她摩挲着世界地图,忍不住喃喃:“这是我们走向世界的强劲对手……”

“停,停。”走向世界什么的已经超出了于明忠的想象力,他摆摆手招呼魏檗回来坐下:“太远了太远了,别说那么远的。你先说说这个华北华东市场怎么搞。”

“哈哈。”魏檗笑了一声,跟于明忠说:“大爷,华北市场怎么搞,我说个最近最近的第一步。”

“嗯?你说。”于明忠果然好奇,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第一步,得让我先当上村支书。”魏檗笑道:“要有辣椒种植基地,把辣椒种起来,否则都是空中楼阁。”

此言一出,同桌三人都笑了。

于明忠更是摇头失笑:“你啊你啊,原来在这里等着呢。”

接着又说:“你说得对,如果没有地种辣椒,说啥都是假的。”

于明忠让儿子于洋把他的酒重新满上,咂了一口,跟魏檗说:“初七一上班,我就去找陈书记。争取这个事情早日定下来。”

魏檗端起自己的糖水碗,“于大爷,我以茶代酒敬您。”她没有说谢谢大爷,感谢大爷帮忙之类,感谢不值一文,利益才是永恒。魏檗知道,于明忠帮她,为的不是她的感谢,而是……镇里税收有钱,成绩亮眼,于明忠慧眼识人,名利双收!

“我必定不负所托。把村里、镇上的收入都带起来!”

瓷器叮当相碰,陋室慷慨当歌。

窗外依旧漫天大雪。

魏檗和魏潭辞别于明忠出门,魏潭擦落自行车上厚厚的雪,忍不住对魏檗说:“大妹,你方才的气势,有如诸葛亮对隆中。”

“哈哈。”魏檗朗声一笑,骑上自行车,冲进漫天风雪里。

来时的满腔郁气此刻已化作满腔昂扬斗志,丝毫不惧呼啸而来的北风和纷扬扑面的大雪,魏檗浑身似是使不完的劲儿,自行车骑得飞快。

并排而行的魏潭渐渐被落在后面,只能看到魏檗的背影,因为过年穿的红色新衣,成为苍茫天地中唯一一点亮色。

像一朵梅花,更似一株寒梅。

魏潭不想被落下太远,拼命追赶那点红色。

他额上冒出了汗,心里也有热流激荡,忍不住朗声唱道:“红岩上~~~红梅开~~”

“千里冰霜脚下踩~~”魏檗没有回头,更没有停下前进速度,她要把风刀霜剑,全部踩在脚下!歌声清越,遥相呼应:“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我费尽心机手段,当村支书,不是因为和吕家的私仇,不是为了蜗角名、蝇头利,是为了给百姓谋福祉,让乡亲们过上好日子!

“红梅花儿开,朵朵放光彩,昂首怒放花万朵,香飘云天外~”昂首怒放,香飘天外,魏檗血管里沸腾的是建功立业、书写华章的豪情壮志。

谁说功业只需男儿建,女性只能困守家庭里、灶台边?!她不,她偏不,她不但要家庭,她更要功业!挥洒豪情和汗水,一路艰辛却功在千秋,九死未悔的功业!因为她是红梅,凌寒霜的红梅,一片丹心的红梅,香飘天外的红梅!

“唤醒百花,齐开放。高歌欢庆新春来~~~”

终有一天,会春回大地,万物竞发。

到了家,一片雪花落在魏檗眼睫毛上。

抬头,漫天白雪纷飞。

魏檗站在院子里,并不着急进屋。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快意笑道:“斗破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

敢于斗争、乐于斗争、善于斗争!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

第43章 新支书

◎新支书◎

在农村, 过了正月十五才算正式过完年。

年初八,尚沉浸在春节气氛中的油山西村,却早早迎来镇里的工作队。大清早村里的大喇叭伴着鞭炮的声音响彻冬日村庄, “各家各户注意啦,马上派人到村部开会。各家各户注意了,马上派人到村部开会。各家各户注意了……”

正吃早饭的魏建岭跟韩云英抱怨:“大过年的, 吕家丰搞啥幺蛾子。”

“不是吕家丰!”魏潭腾得站起来, 大喇叭虽然损了大部分音质, 但仔细听, 还是能听出来,说话的人不是吕家丰。

魏潭一把抢下魏建岭的碗, “爹,赶紧去开会!”

边说边架着魏建岭的胳膊把他拽起来, 还抽走了魏建岭屁股底下的小板凳。

魏建岭:“你……”

魏潭扔下个重磅消息:“吕家丰的村支书今天要到头了!”

扔完不顾众人的震惊,右胳膊夹着两个马扎, 左胳膊半架着魏建岭, 匆匆出了门。

魏建岭一路被魏潭拽得小跑,“咋回事。什么叫吕家丰支书到头了,你怎么知道?你给我说道说道。”

魏潭没时间理会魏建岭一连串的问题。拽着人气喘吁吁跑到村部,冲进门,看到魏檗站在于明忠旁边,给了他们一个大大的笑容。魏潭放下心来。

魏建岭惊讶发现魏檗也在,“大丫?你……”

正想上前说话, 被魏潭连拖带拽拉到后面坐下。

趁人不注意,魏潭悄悄给魏檗比了个“OK”的手势。

魏檗无力吐槽她哥的大孝子行为, 看向坐在角落里萎靡不振的吕家丰。

“不用担心。”于明忠拍拍自己的斜挎包, 让魏檗安心:“他会全力配合。”

魏檗点点头, 心情复杂。

她知道吕家丰掀不起浪来,因为方才当着她的面,吕家丰已经表示了会全力配合组织工作。

是的,虽然村民大会还没有召开,吕家丰已经知道,他的村支书要被拿下了。他除了心里发苦,打落牙齿和血吞之外,没其他的想法。因为于明忠军绿色的破旧斜挎包里,装的全部都是他的黑材料。

于明忠带来的工作队,除了镇里的组织委员,还有好几个五大三粗的警员。

很棒!

法理、物理双管齐下,时刻准备以“理”服人。

魏檗准备在村里“以利诱之”,让村民们支持她的做法,在于明忠看来,过于幼稚。村里狗屁倒灶的事情,得寸进尺的事情,不守信用的事情,给他一分想要一毛的事情,多得数不清。魏檗读书出来的学生娃,虽然农村出身,没卷入过村里的利益争夺,对村里的认识还欠缺得很。

按于明忠的想法,强行换支书这样的大事,不但要在给村里人甜头,还要让他们看到利益之后,更看到威慑。不然这些人长久不了,挣点小钱就会一哄而上,把你吃干抹净。只有等到再受穷了,才会想起你的好。

所以于明忠在给陈黑脸通气的时候,问陈黑脸要了几个警员,要亲自带着给魏檗压阵。陈黑脸大手一挥,让镇所副所长点齐四个人,兵强马壮去给魏檗撑场子。

本来魏檗和于明忠打算初七下午趁热打铁,到油山西村来。

临行前却被陈黑脸派人叫住了。

义薄云天陈黑脸告诉于明忠和魏檗,吕家丰这个人,不行,差劲,有损干部形象,虽然自己要走了,但仍旧要秉持风清气正的作风,换掉害群之马。你们等一等,初八代表我去。

于是魏檗和于明忠等了半天。初七夜里十点多,于明忠和魏檗收到了整理好的一套吕家丰黑材料。

于明忠:“陈书记的大礼。”

魏檗:……

黑材料里,有吕家丰用2块钱一亩的价格,把村里的鱼塘承包给他自己小舅子三十年;有吕家丰和会计吕家满兄弟俩做假账,把村里的牛卖了之后哥俩分了;有吕家丰的宅基地原来只有三百平方,靠着占村里的地占到了一千多平方;有吕家丰和吕家满合伙偷村里的电,偷村里的树,盗山上的墓,私分给孤儿寡妇的救济粮……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有的是调查材料,按着吕家丰自己的手印;有的是举报材料,既有匿名也有实名,实名的一半以上都有她爷爷老魏头的签名手印……

“这些东西……”半天就整理出来,陈黑脸之前不知道么?不想换吕家丰的时候,他干再多坏事都能摆平,想换吕家丰了,真真假假所有的,就全都变成了罪不可赦。

魏檗心里疲惫的叹了口气,看破不说破,其实吃皇粮也没意思的紧,不如趁着时代浪潮,做时代潮头的弄潮儿。

“肃静!肃静!”

魏檗思绪被于明忠打断,村部里人声鼎沸,来开会的村民们挤满院子。嗑瓜子的,聊天的,抽烟的,拜年的,乌乌泱泱,比菜市场还要菜市场。

于明忠喊了两声,并没有起太大作用,他把喇叭递给吕家丰,让吕家丰当好工具人,维持秩序。

一脸菜色吕家丰满心烦躁,被镇里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不想配合,可他不配合——吕家丰怨毒的看向于明忠,腮帮子鼓起两团肉。不配合,就要被镇里送去坐大牢。

凭什么,凭什么?!

吕家丰狠狠咬着牙,不敢对捏着他命门的镇工作组表达不满,只能把满心愤懑向下发泄,对着村民们一阵疯狂输出:“开会了开会了,都XXX的坐好,哔——,哔————,再说话(哔——)”

“吕家丰今天吃错药了?”村民们嘀嘀咕咕,内心疑惑,却还是在吕家丰的叫骂中渐渐安静下来。

“今天把大家叫来开个短会。我是镇委副书记于明忠,这是我们镇里组织工作组的成员。”于明忠开门见山,直接公布此行目的:“镇里接到村民反映,通过调查研究,认为吕家丰不再适合担任油山西村支书一职,现决定免去吕家丰所有职务。”

“啊?吕家丰被拿下来了?!”“呸,活该,早该免了。”“村里的地都让他家里占了。”……“放屁,家丰哥肯定被人害了!”“老魏头,肯定是老魏头告的家丰哥!”

吃过吕家丰亏,恨吕家丰的,和从吕家丰手里得好处的,嗡嗡嗡吵成一团。有两个人从吵架变成推搡,旁边各自的亲戚朋友又上前帮忙,有从打架变成械斗的趋势,引起小范围骚乱。

魏檗惊讶得从椅子上半站起来,拿过于明忠手边的大喇叭,想要上前维持秩序。

于明忠按住她的手,朝工作组中的一名警员看了一眼,点点头。

魏檗看到他走到院子里,从腰里掏出个东西,举向天空。

“啪!”

院子里霎时安静下来。

其他三个警员,也都从桌子后面站起来,按在腰间,走到村部的院子里。

凶神恶煞,四尊铁塔一样往院子里一站。

于明忠拿过大喇叭:“反了你们了,都坐好!”

打架的人缓缓松开抓在对方身上的手,迫于压力,其他人也都缓缓移回到自己的位置。

魏檗惊讶得长大嘴巴!

习惯了秩序规则完备社会的她,再一次被八十年代广袤农村大地上的充沛武德震撼。

第一次震撼,还是杨梅花和杨秀看文就来群羊,依乌儿耳漆雾贰叭宜、韩云英打架的时候。那时候,她虽然惊讶于能动手就不吵吵的旺盛生命力,但毕竟是个人行为,四十年后打架斗殴也不算太少见。

但但但……现在镇里对村民械斗早有准备,习以为常,而村民对鸣枪也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完全是秩序性的武德充沛啊!

魏檗缓缓坐下来。她有点儿明白于明忠为什么来给她“撑场子”了。

她虽然有知识,有眼界,但习惯了在规则秩序社会生活,跟这里的人比起来,就显得少了点儿混不吝的血性。

“镇里研究决定,由魏檗同志担任油山西村村支书。”于明忠接着宣布:“由于油山西村村主任位置长期空缺,镇组织研究决定,同时由魏檗同志兼任油山西村村主任。”

买一送一,这下子,魏檗支书主任一肩挑。

当下不论跟魏家关系亲密的,还是跟魏家有仇的,全都不可置信。老魏头脑袋里血管差点被这过山车一样的发展碾爆了,他颤颤巍巍站起来,指着魏檗:“她……她……”

吕家满跳起来,同样指着魏檗,抢在老魏头前面,骂道:“妈了个巴子,什么狗X的都能当村支书了?!”

“她一个小丫头片子……”老魏头的话也终于说出来:“丫头片子凭什么当村支书。”

连魏建岭都摇头跟魏潭说:“大丫怎么能这样?!这事儿办的忒瞎了!”

有人带头,其他村民也开始阴阳怪气说怪话。

吕家丰似笑非笑,心里升起一阵快意,老神在在坐在旁边看笑话。

“肃静!肃静!”于明忠眉心拧成一个疙瘩,拿着大喇叭往木头长桌上砸了两下。

然而效果微乎其微,村民们的反对声,似乎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魏檗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抓过大喇叭对着所有人一阵疯狂输出。这是她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脏话。输出之后,神清气爽。

她看明白了,过于被道德规训和束缚,并不会让你变得更加可信可敬,只会让你变得软弱可欺。

要凶狠,要抢夺,要充满攻击性!

魏檗离开座位,从全面打击改为“定点爆破”。她走到吕家满身旁,居高临下,黑洞洞的喇叭口对着吕家丰的光脑门。

“我镇里正式干部,带花巡街受表彰,粮食亩均增产100斤以上,我哪里不能支书?”

吕家满捂着耳朵咒骂:“狗娘……”

“你给我闭嘴!”魏檗一声爆喝,把吕家满的污言秽语卡半截。她微微弯腰,喇叭圈几乎要碰到吕家满的头皮。坐在小板凳上的吕家满被迫佝偻起身子向后撤。

“你和你哥把村集体的牛卖了,把陈寡妇家的救济粮吃了,把油山上的墓盗了!王八羔子!”魏檗指着吕家满:“偷村里的树,偷村里的电,偷村里的果子村里的钱!说!你哥凭什么当村支书,凭长了根X吗!”

“我凭什么当村支书。”魏檗站直身子,环顾四周。来参会的村民,已经没有方才的气焰,几乎人人低头耷脑。老魏头目光和她相碰时,竟然瑟缩了一下,主动避开她的目光。

“我凭什么当村支书?!”魏檗向人群中间走了一步:“凭我能让你们每亩地粮食多产至少20斤!凭我今年要带着你们种辣椒,卖种子,保证听我话的,每户年收入不低于五百块钱!”

魏檗指向院子大门:“这个村支书我也不是非当不可。现在,就现在,不同意我当村支书的,都可以走了。我不当村支书更好,更省心!打算听我话的可以留下来,跟着我种辣椒!”

魏檗说完,院子里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没有一个人动,吕家满也缩头缩脑装鹌鹑,龟缩在自己位子上一动不动。

魏檗无声冷笑了一下,转身回去,把大喇叭递给张伟,神色平静跟张伟说:“张科长,见笑了。走一下组织程序。”

“哦,哦哦哦。”张伟愣了一下,按魏檗的吩咐,顺从结过大喇叭,对着底下宣布:“下面进行村民表决。不同意魏檗当支书和主任的举手。”

没有一个人举手,甚至没有人动一下。

刚刚院子里的一片反对声,仿佛只是幻觉,早在北风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没有人反对。”张伟说:“请大家鼓掌通过。”

院子里依然安静。很多人摆起鼓掌姿势,左看看,右看看……

“氓。”魏潭心道,一群盲从无脑羊。

他率先用力鼓掌。边鼓边用肩膀撞了下魏建岭。

魏建岭今天三观彻底碎掉了,现在根本没了思考能力。被魏潭一撞,似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又似乎依旧茫然,总之跟着魏潭噼里啪啦开始鼓掌。

有人起头,其他人似乎松了口气。把自己的掌声混在所有人的掌声里。跟吕家丰有仇的,被魏檗画的大饼说得心动的,一旦起了头儿,鼓起掌来越鼓越有劲儿。

院子里掌声雷动,竟然有了点儿全员通过,“众望所归”的意思。

以至于张伟拿着大喇叭喊了好几声,掌声才渐渐平息下来。

“既然大家都认可,下面请新支书讲两句。”

张伟又把大喇叭递回到魏檗手里。

喇叭一递一还间,魏檗已经换了身份。

支书主任一肩挑的“新官”魏檗,现场召开她的第一次村民大会。

她跟众人说:“按我说的种辣椒,不是强制的。想跟我种的,到村部来报名。记住了,一旦报名按手印,怎么种都要听我的,不听话的,一律中途开除,你自己愿意怎么种怎么种。当然,你也可以一开始就不报名。具体章程随后会在村宣传板上贴出了。”

“各村干部和村组长留一下,其他人散会。”

散会后,吕家丰在镇工作组的“死亡注视”下不情不愿交了村部的钥匙、公章和账本。

于明忠说镇里还有事儿,他和张伟要先回去。但其他人忙了大半天,必须让魏檗这个新上任的支书管饭。

其他人,四个警员,魏檗明白于明忠留下人镇场子的好意,她也知道,以后村里的工作,打架斗殴,偷鸡摸狗的事情,也少不得麻烦几位大哥。搞好关系,有利无弊。

她在村部开会,让魏潭去请三爷爷帮忙做菜,价钱好说。

魏檗她们三爷爷,是老魏头的本家堂兄弟,年轻的时候在城里做过饭店学徒,现在村里红白喜事儿,多数请他帮忙掌勺。

魏潭站在村部墙根底下,静静的听魏檗安排。

他看着进进出出的人,笑了笑,悄声问魏檗:“今天趁热打铁,给村两委班子大换血么?”

魏檗眸光微动,笑道:“当然。按之前说的。”

魏潭问:“那……我顺道把他们都叫来?”

魏檗点点头,笑容里带了点看好戏的坏心眼儿期待:“可以。”

魏潭说的“他们”,是魏檗准备换上去的村两委班子里的“新人”。

她从没担心过自己会当不上这个村支书。

————

从于明忠家里回到自己家后,魏建岭和韩云英因为魏檗当着媒人和客人拒婚,直接打了家里的脸面,对魏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魏檗借着不想在家生气的借口,拉着魏洁和魏汾,一整天一整天的在村里各家串门子。

她作为“拒婚”事件的八卦中心,受到全村大娘婶子们的热烈欢迎。串门的时候,家家户户热情的不得了,不但强拉着她留家里吃饭,还要特特叫上自己家的亲朋邻居过来“陪客”。

魏檗一边讲故事,一边有来有往听故事。凭着自己和吕家拒婚的一点儿“鱼饵”,几乎钓上来村里前后三十年的恩怨情仇。

她知道了村里虽然姓吕的人多,但根本不是铁板一块。据说吕家丰伯父家的堂弟,其实是他亲弟。因为他大伯家生了三个孩子之后,他大伯受伤没了生育能力。但三个孩子只有一个是儿子,他大伯嫌儿子少,就让自己的弟弟,吕家丰的爹,去睡嫂子,生了个小儿子。

等吕家丰伯父和他爹死了之后,几个堂/亲兄弟斗成乌眼鸡。

她还琢磨出来,自己堂哥魏俊海可能对他爹魏建军有怨气。

从大娘婶子们闪烁其词,又暗戳戳兴奋的言语中,魏檗囫囵拼出了个事情真相。大概是魏俊海之前相亲困难,所以他从别村领回家一个逃荒要饭的打算凑合过。后来因为老魏头的骚操作,把她家名声拉回去不少,魏建军两口子费老大劲给魏俊海说了个“正经姑娘”。

没想到,魏俊海却跟逃荒的姑娘出处感情了,死活不同意分了再娶。

魏建军当村里的民兵队长,也是个狠人。魏俊海“结婚”当天,魏建军叫上村里的民兵,直接拿麻绳把魏俊海捆了,扔进洞房锁上门窗。并且派人把魏俊海的“相好”送到市里火车站,随便买了张票送上火车……

另外还有兄弟两个争宅基地,哥哥踹断弟弟的腿,弟弟骂人生生把哥哥骂死的;婆婆把先头贤惠的儿媳妇打跑,后头进门了泼辣的儿媳妇一天打婆婆三顿的……

她拒婚吕家这点事儿,在村里根本不够看。大概只是吕家有“村支书”身份加成,她有“吃皇粮”加成,才显得略有“爆点”。

魏檗乐滋滋吃瓜听故事。魏洁最开始尚跟着她串门,后来几天,每次魏檗出门,魏洁总是拽着她的袖子眼泪汪汪,不想让魏檗出去。魏洁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一直视为榜样的姐姐,突然成村里令人厌烦的“长舌妇”。

单纯的魏洁并不知道,她姐凭着八卦聊天听故事,补上了村里“人际关系”这一课;凭着自己八卦给人讲故事,“挑拨”了一些看似牢靠实际并不稳定的关系,成功拉起自己“村两委班子”的班底。

上班临走之前,魏檗给魏洁说:“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说完拍拍懵懂迷茫的妹妹的肩膀,骑上自行车走了,留下魏洁自己在原地琢磨。

————

现在,到了“一代新人换旧人”的时刻。

魏檗看着留下参会的原有两委班子和村组长,会计吕家满,想都不用想,必须要换。

“村会计。”魏檗翻着村里的账目慢条斯理的看,边看边把账目对不上的地方指给吕家满。

吕家满在冬天出了一脑门汗。

魏檗合上账本,笑眯眯的说:“家满,怎么有前后对不上的错漏,你水平有限啊。”

“有限,有限。”吕家满擦擦汗,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魏檗把他做假账贪公款,归结为水平有限,说明打算放他一马了。还要什么自行车,吕家满非常有眼力见的的“退位让贤”,就着魏檗的话头自贬辞职:“我都没正经上过学,字都认不全,之前被我哥赶鸭子上架。跟我哥说了多少次干不了不相干了,可我哥本事也不行,他也不知道谁能干谁不能干,这才一直干到现在。说实话,我早该退位让贤了。”

魏檗笑了,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她点点头,顺水推舟给吕家满面子:“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让我们感谢吕家满同志多年来在村部勤勤恳恳的工作,虽然不再当村会计,依然是我们村里的好干部。”

说完带头鼓掌,带领大家感谢吕家满之前对村里的“付出”,和当下的眼力见儿。

一片掌声中,吕家满的村会计飞了。

没了职务,不再是村部成员。魏檗朝门外的魏潭使了个眼色,魏潭进来,把吕家满叫了出去。

下面聊的事情,吕家满便不再有资格参与。

魏檗又说:“村会计空了出来,大家有什么人选吗?”

村组长们和其他班子成员面面相觑。

魏檗十分民主的说:“有什么合适的人选,提出来大家探讨嘛。”

第44章 新气象

◎新气象◎

探讨个锤锤。众人心道, 你三言两语就能拿下树大根深的吕家满,换我们分分钟的事情,我们没有人选, 你别民主了,直接集中吧。

只有魏建军仗着自己是新支书的大爷,谅她不敢对自己怎么着, 想了想, 跟魏檗说:“让你爸当村会计吧。”

话音一落, 沉默的众人猛点头。

建岭兄弟, 厚道,能人, 还是村支书的爹,再合适不过了。

魏檗看到大家反应, 挑挑眉,果然。

她即便当了村支书, 同时一肩挑了村主任, 大家心目中,在外撑场子的,还是她爹魏建岭。

之前琢磨村两委班子人选的时候,村会计一职,她其实更想让谢明月担任。有她爷爷老谢在村里的影响力,谢明月也能算半个村里人。但于明忠和魏潭都不建议谢明月,因为谢明月年纪小, 性子点软,做会计的事务工作, 埋头苦干在行, 遇到村里复杂的人际关系, 可能会被欺负。

魏檗不能时时刻刻在村里,且威信尚未立起来,从现实考量,必须要安排一个符合村里传统“价值观”的人压服众人。

魏檗想来想去,只有魏家男性长辈,她大伯、他爹、她爷爷能做到。但这些人,对上她,具有“孝道”的天然优势,一旦自己和他们产生分歧,孝道大帽子一扣,按照村里的价值观,错的只能是她魏檗。

魏檗绝对不能容忍事业上有人掣肘。

她打定主意,先让她爹当会计,谢明月做会计助理,通过日常事务架空她爹。等她威信足够高,再把工具人魏建岭换下来。

她又看向她大伯魏建军,村两委班子里,魏家,她的长辈只能留一个!这是她的底线。

既然决定安排她爹魏建岭当村会计,那么,大伯这个民兵队长,对不起,必须要换下来。

魏檗笑眯眯同意魏建军让魏建岭当村会计的提议。

自家侄女当了村支书,还能不尊重我这个当大爷的?魏建军半靠在椅子上得意洋洋,随时准备摆长辈谱发表意见指点江山。

却听到魏檗跟他说,“大爷,你年龄也不小了,民兵队长太劳累。”

“你什么意思?!”

魏建军从椅子上猛得坐直,举起手往桌子上拍去。

还没拍下去,被人从后面擎在半空。

“爹,支书说得对。”

魏建军目瞪口呆看着自己大儿子魏俊海。

“对、对什么对。我……”

“你老今年快六十了吧。”魏俊海拉了张椅子,“民兵训练这么辛苦,我都三十好几了,还让您当这么辛苦的民兵队长,大家不都得说我不孝顺么。”

魏俊海双腿分开,双臂放在桌子上,挺直腰板,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把魏建军挤到了旁边。

“你……我……”魏建军张口结舌。

魏檗要被“大孝子”魏俊海笑死,面上却一副被堂哥魏俊海大孝子感动的样子,跟大家说:“俊海哥说得有理啊,哪里有三十多岁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让老爹给村里人服务,自己闲着的。民兵队长就让俊海当,让他吃苦吧。”

她看向魏建军,一副钦佩羡慕的口吻:“是吧,大爷。俊海哥太孝顺了。”

太孝了。

魏建军有苦说不出。当民兵队长多威风,他还年轻,他才不想卸任!如果别人当这个民兵队长,他一定要拿出长辈谱来,用“孝”的大帽子压魏檗,他相信,大家更会支持他这个新支书的亲大伯。

结果现在是他亲儿子接他的班,还把“孝顺儿子”人设拿捏的死死的。

魏建军看看其他人,大家一副你们自己家里的事情跟我们没关系,吃瓜看热闹的态度。

他活了快一甲子,从没见过儿子侄女还能用“孝道”反过来整老爹的。

孝道属实让你们玩明白了。

魏建军一点儿办法都没,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给儿子让位,甩袖子出门。

魏俊海坐在老爹位置上,心潮澎湃,只觉得多年来的郁气一扫而空。魏檗看到魏俊海眼神里的热切和尊重,朝门外的魏潭悄悄竖起大拇指。

说实话,她最开始对“魏俊海接魏建军民兵队长职位”这件事是很犹豫的。虽然从八卦里知道父子二人有矛盾,但毕竟是亲父子。魏建军想通过魏俊海,对村委施加影响,看起来是很轻而易举的。

但魏潭建议她放心用魏俊海,因为“每个男人都有弑父情结,这是男人成长的必经之路”。

什么鬼必经之路,魏檗半信半疑勉强接受建议。

这会儿她给魏潭狠狠点了个赞,你说得真对!

魏潭轻轻勾了勾嘴角,站在门外,依靠在门框上,抬头望向碧蓝的天空。

他知道大妹点赞的意思,他说得当然对。只有男人了解男人。每每午夜梦回,他都想从社会学意义上弑了他的生身父亲。他不止一次梦想,将来他飞黄腾达,他穷困潦倒的父亲匍匐在他的脚下,看着为了前途和地位抛弃的儿子,如今已经高高在上。

屋里的谈话还在继续。

魏俊海兴奋高亢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魏潭闭上眼,遮住扭曲的野望,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换了村会计和民兵队长,魏檗又把妇女主任从吕家丰的老婆杨梅花换成吕家丰名义上堂弟,实际上亲弟的老婆韩菲菲。魏檗对新上任的妇女主任提了个要求,除了要管计划生育,更要给村里被家暴的女性做后盾。

韩菲菲姐姐嫁到山弯村,她平时也听过她姐姐说山弯村成了了一个什么什么反家暴互助小组,搞得风风火火,姐妹们提起来,没有不感激的。连带着泼妇羊孩娘,在村里威望都蹭蹭往上涨,快赶上老花支书了。

既能做好事,又能有威信,韩菲菲哪里会反对,在一群老爷们儿的侧目中,干干脆脆答应下来,把胸脯拍得震天响。

至于原来的妇女主任杨梅花呢?杨梅花没有在会上作妖,因为她根本没来。

平时杨梅花仗着自己老公吕家丰当村支书,村里开会、大小事情,只要没好处,她从来不参加。在她把没怀孕长得胖的黄花大闺女强行拉去打胎,给吕家丰捅了大篓子之后,村里的事情,想参加吕家丰也不让她参加了。

现在镇上拿着吕家丰的黑材料,把吕家丰的村支书拿下,更是一早把杨梅花按在家里。

虽有小波澜,但没有大波折。油山西村的两委“换届”圆满结束。

魏檗把门外旁听的魏潭叫进来,开始安排种辣椒的事儿。

以魏檗的眼界和实践经验,她知道,产业如果想形成规模,就要规模化生产。

魏檗想要把土地先流转到村集体手里,给村民土地租金,再实行统一供种、统一栽培、统一管理、统一包装、统一销售的“五统一”化生产,同时雇佣村民种子管理,不但能保证产品质量,还能再让大家挣一份劳动“工资”。

只是她的想法提出来,两委班子和村小组组长们虽然没有吭声,却不住摇头皱眉。

魏檗问魏俊海:“你觉得哪里不可行?”

魏俊海挠挠头:“俺说不出来。”

她又问三组长吕顺和:“你觉得哪里不行?”

“这不是人民公社吗?”吕顺和说:“人民公社不是不搞了吗?”

人民公社?!

魏檗恍然大悟。她没有经历之前的年代,所以产生了盲点。

八十年代,刚刚从大公社变成家庭承包。小规模的“家庭制”是时代潮流,虽然她的想法更类似农民合作社性质,但如果再从老百姓手里往回收土地,是逆势而为,说不定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那怎么办?”魏檗指节敲打桌面:“怎么能让一家一户的种植水平,都差不多?”

新官上任的魏建岭想起吕家丰嫌自家辣椒不好,不要自家辣椒的事情,对“优柔寡断”的闺女说:“管那么多,差的不收!”

魏檗白眼翻上天,不想搭理魏建岭。

“不收不行。”魏潭突然插话道:“不如分级。我们定个标准,多大的辣椒是一级,多大的是二级,按不同的标准给不同的钱。这样大家就都想种好。”

魏檗点点头,“是个办法。但分级只能分辣椒果,辣椒种子,用肉眼没办法分。”

她环视众人,“大家跟着我种辣椒,最终目的还是想卖辣椒种子。”

嗯嗯嗯嗯。参会的大家猛点头。他们都知道魏檗半亩地拿回家2000元,比起辣椒种子,辣椒才值几个钱!他们都想跟着支书学技术、卖种子!

“辣椒种子要取样种下去,”魏檗犯愁得揉揉眉心:“才知道出苗率和杂交成功率。”

“种就是喽。”

村组长们不知道新支书愁什么。

“说得轻松,去哪儿种。”魏檗没好气:“村集体地都分完了,种在哪里。”

“种空地上嘞。”一组长说:“房前屋后这么多空地,哪里不能种。”

二组长说:“填个坑塘。”

三组长说:“杀一片树林就有了。”

四组长说:“在没分的宅基地上种也不孬诶。”

……

魏檗扶额,全是灰色地带的法子,但听起来着实让人心动啊!

“大家说得都有道理,只是,会引发村民矛盾吧。”魏檗边说边看向魏俊海。

魏俊海突然福至心灵,民兵队长,不就是压服村里矛盾的么!魏檗话音甫落,立马举手表态:“支书,我保证,村里不会有矛盾。”

魏檗满意的笑了。

种辣椒的阻碍解决,可以开始安排任务了。

先小人后君子。她要求村组长散会之后挨家按户传达自己的意思。只要村民决定加入种辣椒合作组织,一切种植模式、种植标准,必须全部听从自己的安排。如果谁做不到,马上会被踢出去,不论前期投入和后期收益,不会给你任何一点。

魏檗告诉各村组长:“一切自愿,让大家都想好。谁都不能强迫。拿定主意要参加的,三天之后到村部签名按手印。”

各村组长连连点头。

魏潭突然问:“是每户派一个人来签名按手印,还是每个人都来?”

“每……”魏檗皱了皱眉。按照惯例,应该是每户派一个人。就像今天开村民大会时一样,底下坐的,九成以上是当家的男人。村里另一大半人,似乎悄无声息。

这可不是个好现象,要慢慢改。魏檗说:“都按。每户十八岁以上的成年人,都要来签名按手印。”

她抬手压下想张口说话的六组长,给众人画大饼。“如果将来挣得多,村里说不定拿出一部分来按人头分红,所以尽量每个劳动的人都签名。”

此言一出,各村组长眼睛“刷”,全亮了。再没人反驳,按魏檗的要求,屁颠屁颠到自己组里挨家挨户传达消息。

村组长散会回去忙,村两委班子还不能闲着。

之前村组长们的馊主意,填坑塘、杀大树太缺德冒烟儿,分宅基地触动利益太大。经过大家的“民主集中”,最后决定先把村里的空地整治整治,利用起来。不说别的,就吕家占得那些,腾出来也能不少地。

不过魏檗暂时不打算再刺激吕家丰哥俩。她拿出村里的土地册,把村里几块面积大、杂草丛生的空地圈出来,让魏俊海带人去除草平地插牌子,把地变成辣椒出苗的测试田。

接着她又让人拿来红纸和毛笔,拉魏潭的壮丁,让他把村合作组织关于种辣椒的要求,像后世合同那样,在纸上一条条写出来。到时候村民来了,就在这张红纸下面,或者背面,签名按手印。

种起辣椒来谁不听话糊谁一脸。

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完,魏檗让魏俊海和魏潭把屋里的几张桌子都搬到院子里,对在一起,拼成一个大桌子,盖章一块大桌布,会议室里的桌子,瞬间变成了餐桌。

三爷爷家的小孙子早就在村部大门口,扒着门框往院子里看。瞅到院子里拼桌子,兔子一样跑回家,叫他爷爷赶紧送菜。

魏三爷爷不愧是在大饭店里做过学徒的人,菜整治的又快又好,分量足足,色泽亮丽。镇里来的警员和村部里的班子成员,一共十几个人,坐了一大桌。

桌上四个凉菜,四个热菜,两个硬菜。炖了一大盘猪肉,猪肉炖的又软又烂,配上自家腌的辣椒和萝卜干,油汪汪,香气扑鼻。配了一大盆汤,汤里飘着鸡丝、蛋花、豆腐、小葱,热气腾腾。

魏檗举着碗站起来:“按理要请大家喝酒,可今天时间仓促,实在来不及。我以茶代酒,敬各位一杯。几位老哥。”她跟镇上来的警员们说:“回到镇里,一定把酒给哥几个补上。”

带队的派出所王副所举起碗,跟魏檗碰了一个,“哪里话,自家兄弟姊妹,太外道了,我们敬你。”

没有酒,好在有烟。村部抽屉里藏了一条吕家丰没来得及拿的过滤嘴香烟,魏檗拿出来,大方得一人一包给大家伙儿分了。

一顿饭宾主尽欢。

饭后魏檗和王副所他们回了镇里,魏建岭几个人各回各家。

魏檗不知道,她们中午吃饭的功夫,她家里已经门庭若市。魏建岭回到家,就被村里老少爷们,大娘嫂子围成一团,堵得死死的。

大家有来问辣椒种子到底是怎么种的,有来问魏檗怎么突然当上村支书的,有来问村里要求怎么种辣椒的,有来问万一半道被踢出去有没有补偿的……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魏建岭脑袋瓜子嗡嗡的。

魏潭瞅到空从包围圈里钻出来,不,出了包围圈是更大的包围圈……

和魏建岭家里门庭若市,人声鼎沸不同,一笔写出来的另外两个魏——老魏头家和魏大伯家,门可罗雀,冷冷清清。

不对,不能说冷冷清清。

门可罗雀是真的,冷清却是不冷清。

因为老魏头正在家怒骂!

反了反了!反了天了!比起吕家丰,他现在更恨自己孙女魏檗。

吕家丰是“对手”,魏檗是“掘墓人”。

“镇上猪油蒙了心,怎么能让娘们的当村支书!天老爷,还有没有王法啊!”

老魏头拿着棍子,咣咣咣砸自己家院子里的地。吓得公鸡扑棱棱上树母鸡咯咯哒跑,满院子鸡毛乱飞。

“从小我就看出来,魏波跟她姑一样,不是个安分的。当年就不该让老二娶韩云英那个不下蛋的母鸡。”老魏头一棍子敲在没来得及跑远的母鸡脑袋上,母鸡被他一棍子砸死了。

他犹嫌不解气,对着咽了气的母鸡哐哐哐一通乱砸。

“不下蛋的母鸡,要你何用!不下蛋,砸死你。”

杨秀躲在屋里,从窗户缝里看老魏头发疯似的把母鸡砸成一滩肉泥,吓得哆哆嗦嗦。她太了解老魏头了,撵鸡揍狗如果还不解气,说不定就会进屋打老婆。

杨秀虽然泼,但她力气比不上发疯的老魏头。

万一老魏头红了眼,进屋给她一棍子,不死也得半残。

杨秀躲在屋里不敢出声,心里念叨着各路神佛,求他们管管老魏头,别再乱发疯。求求各路神佛,听到老婆子的祷告,让老大魏建军能来,劝劝他爹也行。

或许是杨秀心诚则灵,过往的菩萨佛祖听见了她的祷告。也或者是住在隔壁的魏建军,实在被他爹骂人发疯搞得心烦意乱,没多久,杨秀听见自家大门铁环响,接着,看到魏建军进了院子。

杨秀拍拍胸口,松了一口气。

老魏头见了魏建军,气不打一处来。但是,面对比自己力气更大,体格更壮的大儿子,老魏头不敢动手。只能骂:“夯货,开会的时候怎么不吭声,叫个丫头片子当支书。”

老魏头现在明明白白的,他孙女,明明有能力支持自己这个当爷爷的上位村支书,她偏不,她偏偏小丫头片子骑在她爷爷脖子上!

“你在村部,把其他人都拉过来,叫她当也当不安生!”

老魏头咬牙切齿。

魏建军夺过老魏头手里的棍子,咔嚓掰两段。

“村部,狗村部!”

魏建军同样一肚子火,把断成两截的棍子狠狠往地上掼:“都她奶奶的造反了!”

老魏头被魏建军的反应下了一跳,连忙问:“咋?她把你撤了?”

魏建军悲愤又屈辱的点点头。

老魏头一下子蹦起来,给了年过半百的大儿子一锤:“你当大爷的,怎么能斗不过小丫头片子。走。”

老魏头捡起地上的棍子,和魏建军一人一截:“去老二家,看我揍不死他。”

刚出大门,迎面遇上魏俊海。

魏俊海看到他爷他爹一人半截棍子,眼神闪了闪。问:“爷,你们去哪里?”

“找你二叔!”老魏头跟魏俊海说:“俊海你也一起去,问问你二叔到底还认不认我这爹。”

“咋了这是?”魏俊海给他二叔说好话:“我二叔不挺好的?”

“挺好?海儿啊,你知道不。”老魏头举了举手里的半截木棍,像战士举起手中的枪:“你二叔家的丫头片子,把你爹民兵队长免了。”

“呵。”

魏俊海胸腔发出一声奇怪而又短促的声音。

他皱皱眉,表现出对老魏头和魏建军行为的不支持,不认同,“爷,你都快八十了,我爹也快六十了,你们咋还这么能折腾。”

“你什么意思?!”老魏头不可置信的看向大孙子。

魏建军则对着他好大儿冷笑:“翅膀硬了,嫌你爹老了?”

“我是孝顺你们。”魏俊海伸手从他爷他爹手里抽回木棍。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三十多岁正当年男人的力气,哪里是两个老头子能比的。

“民兵队长多少活,我干就行了。你们以后都好好享福。”

“行了爷,大妹也姓魏,是咱自家人,她当支书,不比姓吕的当支书强。”魏俊海把断成两截的木棒没收,别在腰里:“爷,你是明白人。大妹当支书,肉烂锅里。咱可不能让外人看笑话。”

魏俊海说完,转身要走。

老魏头叫住他:“你等等。”

老魏头走到魏俊海身边,背着手半抬头看魏俊海的脸色:“给爷说实话,海儿,你就不想当支书?”

魏俊海沉默了片刻,看看老魏头,看看魏建军。

“爷,我不会制辣椒种,没法挣钱。”

“你个怂货。”

魏俊海当做没听见,头也不回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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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三天,想种辣椒的全部到村部签字按手印。

魏檗一大早从镇里带着谢明月回村,在村部看到萎靡不振,脸上浓浓黑眼圈的魏建岭和魏潭。

“怎么了这是?”魏檗吃惊问道。

魏建岭板着脸打哈欠,魏潭欲哭无泪跟魏檗说:“大妹,别提了。这三天家里几乎没断过人,喳喳喳嘎嘎嘎,现在我感觉耳边有上百只鸭子在叫。”

“哈哈!”

魏檗没忍住,笑出声。挨了魏建岭一个无情的眼刀。

幸灾乐祸的魏檗马上笑不出来了。

来签字盖手印的大家伙儿,逮着魏檗这个“正主”十万个为什么,把从魏建岭那里问不出答案的问题一股脑倒给魏檗。

魏檗不但要感受耳边几百只鸭子乱叫,还要顶着几百只鸭子的叫声,用更大的声音,条理清楚、不厌其烦的把所有问题讲清楚。等到所有想种辣椒的把名字签完,印好手印。

魏檗一张口,“嘎~”,嗓音嘶哑鸭子叫。

“哈哈哈哈。”负责登记的魏潭忍不住嘲笑回去。

魏檗不理他,直接抢过他手里的大红纸,看登记按手印的人名。

虽然人多,却并不散乱。魏潭按照每家每户的方式,把同一个村组、同一户的人都登记在一起,最后统计出总人数和总户数。

省心。魏檗对魏潭的文秘工作满意极了,她粗略扫了扫,村里八成以上的人都报名了。吕家丰、吕家满两兄弟家竟然也都报名了。

“他兄弟俩倒想得开?!”魏檗吃惊道:“竟然不怕我打击报复?”

“欺负你人品好呗。”魏潭呸了一声。

“啊这。”魏檗尴尬的摸摸后脑勺:“我人品倒也没他兄弟俩想得那么好。我准备让他兄弟把贪的村里东西全吐出来呢。”

第45章 一更

◎一更◎

新官上任第一把火, 把村两委班子成员换上自己人;新官上任第二把火,让想种辣椒的村民签字画押加入集体经营组织;新官上任第三把火,魏檗要求, 所有参与种辣椒的人家,趁开春之前这段时间,翻地养地!

“工欲善其事, 必先利其器”, 种田最根本的“器”是什么, 是土地。

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今天, 魏檗终于可以对看不过眼的,油山西村板结、连作障碍严重的土地下手了。

村里有闲人, 根本不会有闲地。所有的大田地上,都种植东西。

魏檗强硬而不可更改的命令:“所有打算下茬种辣椒的地, 全部整地!”

有的人家地里种的菜,翻就翻了, 冬天不值几个钱。

大部分人家, 地里种的都是小麦。

一望无际,绿油油的小麦。怎么舍得毁苗翻地啊?

“不翻下茬接着种粮食。”魏檗站在地头上,面目肃然。魏俊海带着民兵队员跟在她身边。

“麦苗怎么办?”

魏檗语气冷硬:“直接深翻,埋地里!”

她也心疼小麦,但,如果不养地,什么都种不好。冬日的小麦苗埋到地里, 来年会变成最好的肥料。

因为辣椒这种植物,非常非常拔地力。对肥料、氮磷钾、各种微量元素需求量很高。一直种一直种一直种, 不让土地“歇一歇”, 土地便会“累死”, 变得非常贫瘠。

老百姓不懂这个道理,看到土地闲着就心疼,非得种点什么。

懂了这个道理也没有用。魏檗做工作的时候,从理论和实际例子,苦口婆心翻来覆去讲了很多遍。但没用。懂了也没用。中国人对土地、庄稼的眷恋,深深刻在骨子里。

特别是困难时期刚过,魏建岭韩云英这一辈人,都对粮食和饥饿,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

魏檗每日带着民兵队“督战”,她恍若有后世拆迁队长的感觉。只不过别人是拆房子,她是拆庄稼。

一样挨骂,一样有“钉子户”。

好在她有“踢人”机制,“钉子户”并不难缠,因为真不想翻地,村里并不强迫,重新签字画押退出就好。

真正让她头疼的,是“摇摆户”,或者说“拖延症户”。嘴上说着好好好,我们家不退出,一定听村里决定,明天就翻地,实际上拖拖拖,一拖六二五。村里天天催,他天天不动弹。

魏檗只好给“拖延症户”下了死命令,必须在立春之前把地翻完。翻不完的,不论有什么理由,一律从种辣椒合作组织里踢出去。

离立春还有不到一周。

命令下了之后,魏檗再到田里去,就看到“拖延症户”家家都在翻地。

“老头子,我……透好的庄稼,我下不去手。”

魏檗听到身后有人说话,话音里带着哽咽。她回身看去,是头发花白的王婶子。魏檗记得,她家之前人口多,听村里八卦的时候,有人提过一嘴,她家饿死了小女儿。

魏檗站在背阴里,说话的人没有看到她。

“庄稼不值钱。粮所年年打白条。”苍老的男声带着无奈,劝自家婆娘:“咱家一堆白条,不当吃不当喝。种辣椒还能挣点。”

“不能等收了粮种辣椒么。”哽咽变成了抽噎:“咱往年种辣椒,也没刨过庄稼。”

“谁知道呢!谁知道村里怎么想的。”老头弯腰翻地,一锄头一锄头狠狠砸在地上,“挣钱!挣钱!挣钱!”

魏檗抬头望天,不停眨眼,把眼里的湿意眨回去。

一定要让老百姓尽快挣到钱。魏檗揉揉眼睛,沿着田埂悄悄回去。

明明做的是正确的事情,怎么感觉像个大反派呢?

“大反派”要一往无前,不被任何事情阻拦!

土地全部深翻整地之后,魏檗开始指导大家养地。

养地不让土壤板结,最好的办法是施有机肥。有机肥两大类,植物残体和动物残体。

翻下去的青小麦,属于植物残体里的“绿肥”。除此之外,还包括小麦玉米秸秆、豆饼菜籽饼之类的东西。

豆饼和菜籽饼当肥料上在地里,在这个年代太过奢侈,并且会让成本翻倍往上涨。

至于秸秆还田,魏檗知道即便是现在八十年代,已经有地方开始做还田试点。但是吧……秸秆还田这件事,虽然禁烧秸秆之后全国推开,但争议贯穿始终,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直没吵明白。

好巧不巧,魏檗是坚定的“不还田”、“离田”理论支持者。

因为她从始至终研究的是作物栽培。秸秆还田可以让土壤有机质含量上升,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在还田过程中,秸秆中存在的病虫害。病菌菌丝,害虫虫卵等等,跟着秸秆一并回到了田里。

还一次两次,一年两年,可能看不出什么来。可是日久年深,随着病虫害一年年的积累,会造成突然的病害大流行或虫害大爆发。魏檗清楚的记得,有一年黄淮地区小麦赤霉病突然大爆发,那一年,粮食减产接近百分之三十。

因为“病根”在土里,单靠给露出地面上的植株部分打药,根本不能把爆发的病虫害打下去。

除了病虫害之外,秸秆还田时打得不够碎、深翻不够深,会造成秸秆在土壤表层大量堆积,小麦的根没法扎到土里,遇到寒冷干旱,小麦苗大片大片干枯死亡。

种种问题,不胜枚举。

“植物残体”选项划掉,只剩下“动物残体”。

农村常见的“动物残体”,是,嗯,各种动物,猪牛羊、鸡鸭鹅,包括人类的,大粪。

但大粪不能直接用,需要经过“堆肥”、“腐熟”,也就是要把粪堆在一起,让里面的微生物分解发酵一下。把对植物有毒有害的物质分解成对植物的营养。

夏天气温高,随便往哪里一摊,几天就可以堆好。

可惜现在刚刚初春,黄淮平原气温尚低,且有时不时的“倒春寒”。如果把各类粪便随意一堆,既没有效果,还影响村容村貌。

一进村子处处臭气熏天,开什么玩笑,魏檗坚决不能忍。

所以她打算把所有的大粪都堆到一处发酵,建个简易沼气池。

在沼气池选址问题上,村两委班子成员和各村组组长,都极力反对选在自己家附近!自己家亲戚附近也不行!!沼气池,说得好听,实际上是啥,是大粪坑、大粪池子!

大粪池子往自家门口一建,全村大粪都往里堆,家里得是什么味道,吃饭都要哕出来。

想想都要呕……

“真不建?”魏檗以手支颐,笑吟吟的问:“别人家门口建了,你们到时候可不要眼馋。”

不眼馋不眼馋。比起支书说的看不见影的沼气做饭点灯,把自家门前的地占走一块,天天闻臭气可是近在眼前,实打实的。

所有人脑袋都摇成拨浪鼓。

魏檗半点儿不恼。

依旧笑吟吟的,问道:“沼气池必须要建,那建在哪里好呢?”

众人低下头,没有一个人吭声。

魏檗说:“吕家丰当支书的时候,他兄弟俩把家门口的公共用地全圈成自己家的了。现在不趁热打铁要回来,过上几年,就要不会来了。”她笑了笑,征询其他村干部意见:“不如以建沼气池为契机,把吕家兄弟占的村里的公共用地要回来。”

“好!”死道友不死贫道,韩菲菲身为吕家兄弟(有仇)的堂弟媳,率先表态,双手支持把沼气池建吕家丰兄弟家大门口。

“同意!”“就该这样!老吕家占了村里这么多便宜,也该为村里做点贡献!”

方才一声不吭,怕落自己家门口的大家伙儿,气氛热烈,从怎么要回吕家丰占的地,说到找那几家的后生劳力修沼气池……

瞧你们一个个损色样~魏檗内心小人儿挖鼻,替吕家兄弟挨个抚过众人狗头。

吕家兄弟不是善茬。

兄弟俩在村里横行惯了。现如今,从支书位置上被迫退下来的吕家丰,对魏檗更是怨气冲天。只是碍于魏檗手里的黑材料,才不得不暂时蛰伏,消停度日。

知道魏檗打算把沼气池建在吕家兄弟家门口的消息后,妹妹魏洁开始替姐姐担忧。她担心吕家兄弟狗急跳墙破罐子破摔。魏洁劝魏檗:“姐姐,吕家可不是善茬,你不不要等一等,等村里人都更听你的,再收拾吕家兄弟。”

魏檗摇了摇头。

魏洁的建议很好,妹妹已经成长,不再是天真幼稚的小姑娘。魏檗打心眼里高兴,魏洁的建议,是最最稳妥不过的,过上几年,她准能治得吕家兄弟满脸菜色,服服帖帖。

但这个做法有个缺点,时间成本太高了,要跟他们慢慢磨。

人间岁月堂堂去,魏檗不想把自己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和吕家兄弟这种货色无休止的内耗中。

所以,某天。魏檗冒着被打出门的风险,敲开了吕家丰家的大门。

“你还敢上我家来?!”杨梅花看见魏檗,撸起袖子要抡擀面杖。

“你滚一边去!”魏檗顺手抄起吕家放在水缸上的铁皮舀子,“哐当”一声砸地上。

扔完舀子,魏檗才无语的意识到,在广袤的农村大熔炉里,自己越来越武德充沛了。

充沛就充沛吧。

魏檗一指吕家丰:“吕家丰,村里有好事想着你,你要干不要?”

“村里的好事儿还能想到我?”吕家丰阴阳怪气,“别人都不要的好事儿吧。”

“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爱要不要。”

魏檗一副施舍给你,不要正好的态度,立马转身要走。

“你,你回来。”杨梅花大声叫魏檗。

吕家丰忍不住上前一步,拦住魏檗的去路,问:“什么好事儿?说半截就走,看不起我家?”

“大好事儿。”魏檗脸不红心不跳,跟吕家丰进了堂屋。

她半点不心虚,说大好事就大好事,理直气壮得很。

第46章 二更

◎二更◎

魏檗打算跟吕家兄弟“和光同尘”。

什么是“和光同尘”呢?虽然于明忠告诉她要“和光同尘”, 但魏檗一直认为,比起“和光同尘”,于明忠的做法更偏向“同流合污”。

和光同尘是正确的, 可是应该怎么做呢?魏檗琢磨了很久,想起起这个大纲坑的作者,她单位里那位大佬曾经的访谈里, 引用过《中庸》里的一句话, “致广大而尽精微, 极高明而道中庸”。*

她觉得这句话里有她需要的答案, 现在,她要印证自己的所思所想, 找出这个答案。

她告诉吕家丰,空地, 是村里的空地。

吕家丰想想自己的黑材料,以及自己还没有捂热乎的门口空地, 咬牙认了魏檗的说法。

既然是村里的地, 在用地上,就没有吕家丰你吃亏这一说。

建沼气池,好处大大的有。

魏檗说:“沼气池里的沼渣,是最肥的肥料,因为建在你家门前,每一次,你可以比村里其他人多用二十斤。”

吕家丰对这一条不置可否。

另外, 魏檗说,因为沼气池比较小, 我们主要目的是腐熟肥料, 生产沼气只是顺带的, 只够你家一家,顶多再加上隔壁你弟弟家你们两家的用量。

“沼气你知道可以做什么吗?”她告诉吕家丰:“可以烧火做饭,有了沼气,再也不用烧柴了。干净省钱又省事儿。”

吕家丰略微心动。

趁热打铁,魏檗给吕家丰许诺:“沼气池正常运行,沼气正常起来,我再给你家装一盏沼气灯!知道什么是沼气灯吗,一拉开关,比县招待所里的电灯还要亮!”

吕家丰“嚯”得站起来:“当真?”

“千真万确!我从不说假话。”

吕家丰又慢慢坐下,皮笑肉不笑的问:“真这么好的事儿,你会想到我这个被你赶下台的原支书?”

魏檗摸摸鼻子,缓解一下尴尬,指节敲在桌子上,继续说更尴尬的话。

“正因为看起来是我把你赶下去的,所以好事儿我才要先想着你,以显示我的态度和胸怀。简单来说,我要在村里立个好形象。”

呃……

虽然尴尬,但从逻辑和人性来讲,似乎没毛病?吕家丰将信将疑,勉强相信魏檗的鬼话,(不得不)同意让出自家门口并不属于自家的大片空地,让村里兴建沼气池。

“当然!”魏檗最后不忘小小强调一下:“毕竟是沤肥,可能会有点气味。”

“理解。”吕家丰承诺,建沼气池的时候,自己虽然不帮忙,但绝对不会给村里捣乱。

双方达成一致,签字画押,村里沼气池开始建设。

魏俊海领着村里的后生们,在吕家丰和吕家满兄弟家屋前空地上,先挖了个四四方方大坑。再按魏檗的要求,在坑壁用砖头和水泥砌起来,留一个进料口,一个出料口,再在大坑上面用塑料盖子密封盖起来。

魏檗还特意嘱咐魏潭,开学到省城后,买一些塑料管和沼气灯寄回来。

村里干劲十足,在“新官”带领下,日日都有新气象。

雨水节气过后,沼气池建好了。魏檗按照之前和吕家丰的约定,带人用塑料管子把沼气引到吕家丰和吕家满家里,装上沼气灯。沼气一部分引到灶上,另一部分引到沼气灯上。

“啪!”打开开关,灯光骤亮。莹莹白光,在白日里毫不逊色。

“好!好!”吕家丰高兴得直拍巴掌。杨梅花又惊又喜,大嗓门嚷嚷:“哎呦,咋比油灯亮这么多,眼都晃晕了!”

过来帮忙安装的魏建岭、魏俊海和其他人也都围着沼气灯看了又看。

“去去去,别把我家灯看坏了!”

杨梅花过河拆桥,把刚帮她家干完活的大家伙儿往外撵。

吕家满凑到魏檗跟前,拨回光脑门上的长毛儿,脸上笑的褶子能挤死蚊子。

“支书,我哥家的安好了,到我家去看看呗。”

“走。”

魏檗招呼大家,到吕家满家装沼气。

一进大门,魏檗和吕家满的儿子打了个照面。

涨红了脸的年轻人,土拨鼠一样“嗖”缩回去,藏到屋里,再也不露头。

“支书,这……”

吕家满尴尬得直搓手,魏檗摆摆手,表示不在意。

吕家满的儿子提亲这件事,与她如轻风吹鸿毛,过去了,便忘掉了。她现在已经不记得吕家满的土拨鼠儿子叫什么名字。

青年土拨鼠——吕禄,藏在屋子里,透过窗户缝看向自家院子里的魏檗。洒脱闪亮,让人移不开眼。

与他而言,到魏檗家里提亲,是他平平无奇人生中最惊险、最刺激,最值得惊叹和谈论的一天。

“啪!”屋里灯光大亮。

魏檗站在院子里,笑容灿烂。

吕禄一时竟分不清,魏檗和灯光,到底是哪个晃了他的眼。

院子里吵吵嚷嚷,吕禄把头从窗边缩回去,垂下眼睛。魏檗这样光彩夺目的人,不是他能够肖想的,他们两人像两条直线,惊鸿一瞥的短暂交集之后,便会背道而驰,永不相会。

魏檗不知道年轻土拨鼠的纠纠结结,她正教吕家满两口子用沼气开关。

吕家满的老婆比杨梅花脾气好,面对魏檗,她直说被自己大伯子坑了,再升不起其他心思。

大家伙儿围着吕家满家的灯泡和灶台,开开心心玩耍(体验)了一下新安装上的沼气烧火和沼气点灯。

“真好,真好。火苗真好,灯泡又亮。”

回去的路上,魏俊海忍不住羡慕吕家兄弟“鸟枪换炮”,跑步进入现代化。

“真不错,烧火点灯都干净。”魏建岭忍不住跟魏檗念叨:“咱家还是煤油灯呢。咋让吕家占了这便宜呢?!”

魏檗对着魏建岭翻了个大白眼,咋让吕家占了这便宜,你心里没数吗?当时村部讨论的时候,人人嫌臭,不想让自家门口对着大粪池。

不过幸亏现在天气凉,在气味还好的时候,让吕家兄弟抓紧进入现代化。到了气味不怎么好的时候,或许会提高他们两家气味忍受的阈值。

毕竟黄淮地区春天短。说话间,天气倏忽暖和起来。

沼气池每天大量进料出料。收的人畜粪便从进料口进去,沼渣和粪水从出料口出来,当肥料一担子一担子运到地里。

一个春天,油山西村的土地变得油亮又肥沃。

与之同步,沼气池“香飘十里”。

吕家满家离得稍微远一点,感觉尚不那么刺激。吕家丰家,离沼气池不过十几米,两口子日日浸泡在充满味道的空气中……

魏檗大部分时间在镇里,村里平时没大事儿的时候,她每周会固定回村两天。

天气转暖之后,她回村的重点关心事项,便是吕家丰兄弟对沼气池的态度。

她问吕家的亲戚,妇女主任韩菲菲,“吕家丰兄弟没嫌沼气池吧?”

“没呢。”韩菲菲欢乐得向魏檗八卦,“前几天吕勇从镇里回来,说是在家里坐了没十分钟,就哕了。拿铁锨要铲了咱村沼气池。家丰哥不让铲,爷俩拿棍子在家门口干了一仗!”

“是吗?”

“是嘞。后来家满哥也去了,本来想拉架。”韩菲菲乐颠颠的说:“结果听说吕勇要砸沼气池,跟吕勇他爹一起,把吕勇揍了一顿。”

韩菲菲跟魏檗说:“每天进料、拌料、出料,家丰哥都盯着。”

“那就好。”魏檗松了口气,沼气灯没白安。

要知道,沼气灶好安装,沼气灯可是个技术活。

她之所以费劲吧啦,要给两家配齐“现代化”沼气设备,就是为了让两家人在“尚可忍受→太臭了不能忍了我要砸了沼气池→砸了沼气池要烧柴点油灯→多花钱还脏还不方便→味道还能忍忍,毕竟沼气免费用→最多再忍三天天→再忍三天→我还能再忍三天……”的状态里越陷越深,三天三天无限续杯。现在,两家人彻底习惯了沼气池的味道,彻底把沼气池看成宝贝。

魏檗乐道:“他兄弟俩倒成了保护沼气池的中坚力量。”

接着魏檗又问韩菲菲:“村里的其他人人,有觉得吕家用沼气不公平,也想要沼气的吗?”

“哎呦,一个没有!”韩菲菲似乎想起沼气池的味道,捂着嘴干呕了一下,才对魏檗说:“支书,你不大到那边去,你去了就知道了,那个味吧,一般人真受不了。”

“家丰、家满两口子待久了可能不觉得,他们身上都带味儿。前几天俺家族里办事请客,家丰他两口子用的碗和筷子,俺刷得时候都闻着有大粪味。”

哈哈哈。魏檗扶额:“能腌这么入味吗?”

韩菲菲点头,就是这么入味!

韩菲菲说:“村里其他人都觉得自己不用忍臭气,还能白得上好的肥料,纯沾光占便宜,谁能有意见啊。”

魏檗点点头,吕家兄弟很满意,村里其他人很满意,她也很满意。

她不但让吕家兄弟把占的地吐了出来,还让他们兄弟感激涕零,更通过这件事,在村里竖立起她的形象和口碑。

最最重要的是,她通过这次“牛刀小试”,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怎么才能“和光同尘”?魏檗的答案是,要“极高明而道中庸”,也就是说,要“均衡于万物之间”。

在建沼气池这件事情上,她均衡在自村集体、村民和吕家兄弟之间,极高明的找到利益盈亏的“均衡点”,让所有人都认为自己占了便宜。

其实是我占了便宜啊!魏檗把理论变成了实操,牛刀小试便大获成功。更加摩拳擦掌,按耐不住。

不久后,山水镇种辣椒的菜农全部收到一条技术指导意见:辣椒要和南瓜一起种。

为什么???菜农们满头雾水。

第47章 熟人

◎熟人◎

农技站的驻村技术员们也不理解。

好端端的, 怎么突然种南瓜?

“为了解决连作障碍。”

魏檗告诉大家,在一块地上连续种同一种作物,作物长势会越来越差, 病虫害会越来越严重,产量会越来越低。

技术员们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个理儿!

七嘴八舌的说起来, “恁别说, 还真是。俺村里辣椒一年比一年歪吧。”“俺村也是, 年年上肥量都往上涨。”“俺村里去年打药老多了。”

“这就叫连作障碍吗?”李静问:“种南瓜就能管?”

“种南瓜只是第一步。”魏檗说:“在种辣椒地里种南瓜, 是为了形成辣椒-南瓜的轮作换茬。”

王阳挠挠头,问出了大家的心里话:“姐, 我咋听不懂呢?咱镇上种辣椒的都为了多挣钱,种南瓜图啥?”

魏檗团了个纸球敲王阳脑袋, “种南瓜为了种辣椒,说了种南瓜是第一步。”

她给大家说:“南瓜苗不要让它长成, 长到一扎高, 把辣椒嫁接到南瓜苗上。”

啊,这……

农技员们都愣了。

“嫁接。”李静犹犹豫豫的说:“俺以前听说过。在家里接过桃树,都死了。”

“对啊,容易死。”

“万一都死了,老乡不得砸咱院子。”

“有点悬。”

“那是因为你们方法不对。”魏檗现在威信高得很,此言一出,农技员们都闭上嘴, 目光炯炯瞅魏檗,等待她的后续。

魏檗对农技员们说:“跟我来。”

七拐八拐, 把大家带到不远处的粮所后院里。

她因为之前辣椒收购的事情, 跟农技站的“邻居”——粮所, 关系迅速升温,好的不得了。粮所院子大,所以魏檗借了粮所后院一块空地,开春的时候撒了点辣椒和南瓜。

她撒得早,冻死了不少,现在活下来的辣椒苗和南瓜苗,都长了十五公分上下,一扎左右的长度。

“你们看这些苗。”

魏檗指指自己的劳动成果。

农技员们争先恐后挤到地里,大家都好奇魏站长的技术水平。

“咦?”

李静和孙天成同时发现问题。

李静看看孙天成,截下自己的话头,示意孙天成先说。

孙天成手里扶着一根小苗,小苗绑了一圈尼龙绳,他说:“这是南瓜根,辣椒叶!”

“哪儿哪儿呢?”“真的吗?”“我看看。”

其他农技员呼呼啦啦围过来。

魏檗让人散开一点,指着最前边一畦说:“这些绑尼龙绳的,都是嫁接的。”

前边这一畦,棵数可不少。

够大家一人分好几棵,蹲着慢慢看。

“你们看。”魏檗从土里拔出一株,让人看得更仔细一点:“从根到下面矮茎这里,是南瓜苗。上面叶子这里,是辣椒苗。”

边说边把捆着的尼龙绳解开,让大家看连接的部分,“已经长在一起,变成了一棵。”

她指指地上的小苗:“我嫁接了这一畦,没一个死的,全活了。大家可以解开尼龙绳看看。”

孙天成、赵顺发学着魏檗的样子,解自己面前秧苗的尼龙绳。王阳喊道:“姐,信你!不用解开看,肯定全活!你一定有什么绝招要传授给我们!”

解了半拉尼龙绳的孙天成,手顿在半空。

王阳,你个狗腿子马屁精!

“你可闭嘴吧!”魏檗训完王阳,跟孙天成说:“大家解开验看一下是对的,一定要讲求实事求是!”

“呵呵。”孙天成勉强解了一个。

除了王阳,其他人也有解的。

李静解了最多。她信服魏檗,她也要对信任她的乡邻们负责。

大家伙儿随机解了不少棵,每一棵南瓜苗和辣椒苗都长在了一起,长成了一棵苗。

魏檗问:“怎么样?”

李静说:“王阳说得对,魏站长一定有绝招,快教教我们吧!”

“哪里有绝招。只是技术。”魏檗让谢明月把刀片和尼龙绳拿过来,“明白了原理很简单。”

她走到还没有嫁接的后面一畦,拔出一株辣椒苗,从中间把根部削掉,削成楔形。

“你们看,辣椒苗不能留太长。从顶上第一个叶开始,一、二、三,留三叶到四叶的长度就可以了。”

“还有这里。”魏檗指指她削出楔形的茎部,是一个相对尖锐的角度:“你们看,一定要把皮的部分削出的多一些。皮是最关键的。”

接着她找到长在地里的一棵南瓜苗,削去上边的叶,削出一个平齐的切口。

大家围在魏檗身边,专心致志看她演示。

魏檗在南瓜苗平齐切口上用刀片向下划了个开口,把削好的辣椒苗插在里面。

“这一步最关键,一定要对齐。”

小苗不高,李静、孙天成、赵顺发几个几乎要趴在地上了。

“哪里对齐,一定要辣椒茎上的皮和南瓜苗茎上的皮对齐。皮是输送营养成分的关键。”

“魏站长。”孙天成指指魏檗手底下的这棵苗:“南瓜苗粗、辣椒苗细,对不齐啊。”

“你看这边。”魏檗给孙天成看另一边,两棵苗严丝合缝对在一起,“保证一边对齐,这苗就活了。”

“这么简单?!”

有人惊讶里带着怀疑。

魏檗笑道:“当然简单。道理明白了,非常简单。关键的一点,是要多操作,做熟练。”

她让谢明月把刀片和尼龙绳分给大家,让大家都试试,练一练。

这一试看出来了,好几个眼睛会了手不会。

魏檗自己也是手残党,现在嫁接好的这一畦苗子,一小半是她弄的,一大半是谢明月弄的。

不过这并不耽误她对几个笨手笨脚的大老爷们开嘲讽。

“简单吗?哎呦,慢点儿,别划了手。”

魏檗说:“你们把技术回村教给大家伙儿,等老百姓连成了熟手,不是我吹,最快的一天能接几千棵。”

“姐,你别说了。”

王阳捂脸,“我承认我笨还不行么。”

魏檗盯着大家把这块地上的南瓜苗和辣椒苗全部嫁接完,效率先放一边,技术要领农技员们差不多都掌握了。每个农技员负责把自己驻村的村里种植户教会。

油山西村魏檗托付给老谢和谢明月爷孙,重点是谢明月,不但要负责教大家辣椒嫁接技术,还要作为村会计助理架空(划掉),帮助魏建岭理清村里的账目。更重要的是,魏檗托付她,在自己没时间回村的这段日子里,在村里充当她的耳目和代言人。

魏檗最近没有时间回村,因为镇里要变天了。

陈黑脸年后提拔空出来的位置,终于要有人补上了。

镇里人“众望所归”的镇长却没有成功更进一步,接下陈黑脸的位置。反而是别的乡镇新调来,空降了一位新书记。

新书记年龄不小,又黑又矮一老头。

第一次召集全镇干部开会,魏檗惊讶的发现,这个人,她有印象!

新书记竟然是在现场会的时候,向陈黑脸发难的那个老头!他能在现场会的时候当着众人的面发难,一个是说明他职位当时跟陈黑脸差不多,同时说明,他和陈黑脸关系相当不好。

而现在,陈黑脸提拔走了,这个老头却调到山水镇接陈黑脸的位子。魏檗虽然不知道事情前因后果,但设身处地想了一下,如果她是这老头,一定非常不想来山水镇。

新书记前面姓名牌上三个大字:朱厚庭。

魏檗看向新书记阴沉的脸,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收回目光时,魏檗和朱厚庭的目光在空中相碰。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她感觉到朱厚庭阴沉的脸更加阴沉了,看向她的目光里,带了浓浓的偏见和恶意。

他对我也有印象?魏檗皱眉沉思,应该是了!

福兮祸之所倚,她在现场会上出了个大风头,作为现场技术专家,带领着大家,给大家介绍的技术和现场会的方方面面。如果朱厚庭恨陈黑脸,那么他对自己这个陈黑脸的“铁杆”,也不会有太大的善意。

魏檗苦笑了一下,不由暗道于大爷乌鸦嘴。当时当代理站长的时候,他还说,只要不是来个和自己有仇的,自己肯定会到点转正。

可全县这么多人,自己拢共不认识几个,偏偏人算不如天算,来了一个和自己不对付的。

我总不能坐以待毙。朱厚庭是什么人?魏檗自己信息太少,她打算散会后去找于明忠。

从会议室到于明忠办公室,魏檗轻车熟路。她还没到于明忠办公室门口,正好遇上于明忠从朱厚庭办公室出来,迎面走了个对顶。

“于……”

“嘘。”于明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指朱厚庭的门。

魏檗了然点点头。

办公室门隔音不好,楼道里说些什么,屋里听得一清二楚。

新书记不比陈黑脸,万一被他听到只言片语,再脑补发散一下,或许会让本就不好的关系雪上加霜,再无缓和余地。

魏檗不再说话,便当做顺路的样子。单位大楼里人多眼杂,什么都不适合说。一直走到楼梯口,魏檗和和于明忠打了个招呼分别,没有再到于明忠办公室,而是回她的农技站。

到了农技站,魏檗发现,单位里竟然来了一位“稀客”——久不上班的齐大伟,来上班了。

齐大伟终于一扫阴霾,扬眉吐气。

魏檗进门时,他正半个屁股坐在苗有发的桌子上,侧着身子吐沫星子乱飞。

“小丫头片子,真把自己当个人物?”

魏檗进屋,听到半句“到时候农技站还是咱哥俩的”。

屋里嘎嘣安静,苗有发满脸尴尬,恨不得把二百多斤的自己藏到窄小的桌子底下。

魏檗却不甚在意,她知道苗有发老实到有点憨,没必要和他一样。这么想着,她反而朝苗有发点了点头,试图缓解苗有发的尴尬。

齐大伟却毫无被抓包的愧色,滚刀肉一样,依旧得意洋洋,对魏檗说:“喲,魏代站长来了。”

重音狠狠咬在“代”字上。

魏檗没有理会齐大伟,把他当透明人,拿起自桌上的文件自顾自处理工作。

齐大伟自讨没趣,转而跟苗有发说话。

社交困难症苗有发本来就“嗯”“是”“俺也一样”三板斧走天下,现在夹在齐大伟和魏檗中间,CPU早被烧掉了,齐大伟说啥他只点头,连声都不吭了。

齐大伟骂苗有发:“你个肉蛋!一个娘们儿你怕啥。”

苗有发还是不吭声,反而低下头,不再看齐大伟。

“肉蛋、肉蛋、大肉蛋!”

齐大伟不敢骂魏檗,只是恨声骂了苗有发一阵,出门走了。

苗有发一张脸憋屈得通红,对着魏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更不知道说些什么。

魏檗看苗有发那难受样,索性让他提前走,又放了他几天假。

办公室里只剩下魏檗自己,临下班的时候,王阳探头探脑进来。

魏檗放下笔,揉揉写字写得发酸的手腕,问他:“有事儿?”

王阳狗腿的笑着说:“魏姐,晚上我姐夫想请你吃饭。”

非年非节,钱茂突然请客发什么疯?

“不去。”

“姐。”王阳压低声音,“于叔也去。”

“他去就去呗,你整这么神秘干啥?”

魏檗大概明白怎么回事儿了。新皇继位,他们这些前朝旧臣凑一起商量事儿呗。

魏檗揉揉额角,她不想去,可于明忠摆明了明面上要和她少交流。这次不去,不但少了打听朱厚庭信息的途径,说不定还会让于明忠多想。

“去去去,下班就去。”

魏檗问:“哪儿请客?”

王阳说:“在我姐夫家里治一桌。”

魏檗……魏檗无语凝噎。

就,你们这样搞,在影视剧里,很难说谁是反派。

好在到了钱茂家,屋里亮亮堂堂,搬出来八仙桌,正常请客吃饭的样子。阴暗、扭曲、爬行并没有出现,魏檗稍稍松了一口气。环境看起来不是太反派。

聊天内容也尚可。

于明忠叹口气:“谁来都好,怎么偏偏朱厚庭这个小心眼爱记仇的来了呢。”

“跟陈大哥争副县级失败,把账全记现场会头顶上了。”于明忠发愁的很,“一天阴阳我八遍。咱这些陈大哥的老兄弟,日子不好过了。”

“特别是你。”于明忠指指魏檗:“你小心点,头上还有个代,别让人抓了小辫子。我还听说齐大伟已经跟朱厚庭攀上关系了。本来觉得你当村支书不靠谱,现在想想,这步棋还真走对了。”

“我勤勤恳恳兢兢业业,随他们折腾。”魏檗并不十分在乎,“让当就当,不让当我自有别的事情干。广阔的天地大有作为,何必一棵树上吊死。”

她说完,突然想起一事,问钱茂:“老钱,纹纹来企鹅裙以污二二期无耳把以我之前卖种子的时候,让你按正常程序走公账,你走全乎了吗?”

钱茂手里的筷子“啪”掉在桌子上。

魏檗随之心里一紧。

“走、全乎了吧?”

“走全了就是走全了,没走全就是没走全!”于明忠也急了:“你犹犹豫豫到底是周全还是没走全?!”

“我,我。”

顶着两人审视的目光,钱茂结结巴巴硬着头皮说:“我自己是觉得走全了,可朱厚庭要想查我,怎么不都得查出点错来?!”

魏檗一口老血憋胸口。

老钱,你这表现,要是按我说的走全了,我倒过来跟你姓。

她只好又问:“今年油山西村和种子公司签的卖辣椒种子合同,我们可都是按正常程序走的。合同里要求的预付款我们村已经收到花了,这个预付款程序,你是按标准走的吗?”

钱茂:……

钱茂张口结舌,哑口无言。

魏檗彻底麻了。别说给她配合种辣椒卖辣椒了,“老钱,你这是要进去的节奏啊!”

“不至于。”于明忠说:“大家乡里乡亲,朱厚庭顶多不用我们,哪能让人进去。咱镇上从建国以来,还没进去的干部。”

“对对对。”钱茂边认同边自己劝自己:“都有亲戚,朱厚庭又快退休了,顶多用自己人趁退休前多捞点,他也不想和我们结死仇。”

“我只是程序不完备,又没贪污受贿。”钱茂说着说着还有点委屈,“咱就这水平,还能咋。他朱厚庭水平又能高那里去。”

魏檗觉得钱茂说得也有点道理,对八十年代的干部,似乎没必要太过求全责备。

不过这件事情却给她敲了警钟。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自己辣椒种子全靠钱茂销售,销路实在是太窄了,经不起一点变动。扩大销售渠道迫在眉睫。

通过黄大牙卖辣椒的渠道,往外卖种子,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但如今镇里人事变动,黄大牙不见得靠谱,还是要有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渠道。

“小魏,小魏。”

“啊?”魏檗从沉思里抬起头。

于明忠说:“你也不用太担忧,你于大爷还不是软柿子。”

“我没愁这个。”魏檗敬了于明忠一杯,把辣椒销路的事情暂时记在心里。跟于明忠和钱茂说:“于大爷,我想了想,你平时尽量跟朱厚庭少起冲突,也不要为我们说话。”

钱茂小眼睛睁大了一些。

魏檗接着说:“关键时刻再替我们说。还有我这边,如果朱厚庭要免我,二选一的话,你尽量帮我保村支书的位子,代站长免就免了。”

“钱大哥这边。”魏檗看了眼钱茂:“我建议钱大哥赶紧把账做一做。真不行急流勇退,主动辞职,还能在朱厚庭那里卖个人情。大家也都知道钱大哥是冤枉的。下一任书记来了,说不定马上会用钱大哥。如果不退,被朱厚庭逼退。”

魏檗叹口气:“按你们说的朱厚庭那么心胸狭窄,可能会闹得很难看。”

钱茂闷了口酒,默不作声。

于明忠叹口气,他也不便要求钱茂退或不退,只能跟魏檗说:“你放心,我尽量都给你保住。”

魏檗笑了笑,她心里知道,于明忠这话做不得准。

她心里做最坏的打算,跟于明忠说:“如果朱厚庭真特别不讲究,非要把我撸成白板。”魏檗冷笑:“于大爷只要能拖一拖,拖到第一茬辣椒种子获利。”

到时候油山西村的大家伙儿跟着她赚了钱,民意汹汹,朱厚庭想换她也换不了。

浮一大白。

三人最后都带了些酒意。

魏檗回宿舍的时候,缺月高悬,春风拂面。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第二天,魏檗在工作间隙,去新华书店买了一套政治书,一套初级会计入门。

她知道谢明月攒钱打算买初级会计入门很久了,如果她不再当这个代站长,谢明月肯定也没有办法留在站里继续帮忙。这套书或许可以作为分别礼物送给谢明月。

至于政治书,她要留着自己看。

齐大伟那人品,如果当了站长,自己在农技站里的日子,八成不好过。如果在村里不来站里,说不定会正好被人拿住错处,揪住“耽误站里工作”的小辫子,用现成借口卸了自己村支书。

如果不想天天窝在站里和齐大伟内耗,就要有一个冠冕堂皇、无可辩驳的理由。

返求诸己。魏檗打算,趁此机会,刷一刷自己的学历。

她看自己的小中专不爽很久了!

所以在朱厚庭新官到任,一通乱搞,人人心思繁杂人心浮动的时候,魏檗两耳不闻窗外事。做好自己的事情,每天认认真真工作,踏踏实实看书,日子简简单单,安安稳稳。

齐大伟挑衅得不到反馈,又不到站里来了。

站里的驻村农技员有技术上的问题,依旧会过来问。但是除了王阳和李静,其他人来的次数明显少了。

每次来王阳都忍不住骂齐大伟不要脸,天天跟在朱厚庭后面转,腆着脸叫朱厚庭姨夫。

魏檗敲打王阳:“越是这时候越要沉住气,做好自己的事情。”

一脸菜色,愁眉苦脸的汪山来到农技站的小院叫魏檗:“走了,朱厚庭叫你开会。”

叫我?魏檗疑惑得指着自己,咱俩一个养殖一个种植,除了镇里的干部大会,怎么看,也没有一起开会商量业务的机会吧?

再说堂堂畜牧兽医站站长,怎么当起了跑腿的小兵?

“什么会让您亲自来叫?镇里的干事呢?”

“别提了。”汪山的橘皮脸皱到一起,“你还记得我们借来的两只种羊和其他四十来只羊么?”

第48章 羊羊羊

◎羊羊羊◎

怎么会不记得那些羊, 那是上班第一天遇到的羊啊,在我人生中有特殊意义。

魏檗跟汪山说:“忘了老于也不会忘了那些羊。那些可爱的小羊怎么了?”

汪山眼角耷拉着,有气无力的说:“不是羊怎么了, 是我怎么了!”

在汪山一路无休止的吐槽中,魏檗终于GET到一点儿朱厚庭的脑回路。

朱厚庭和陈黑脸一样,都是老资格的乡党委书记, 甚至按照年限, 朱厚庭比陈黑脸还要早任职半年。陈黑脸眼看眼要到点, 朱厚庭更是。所以去年他和陈黑脸一样, 铆足了劲儿争取提拔。

朱厚庭之前任职的齐水镇,比山水镇离县城更近, 也不像山水镇有不适合种粮食的山地丘陵,每年粮食和税收比山水镇高一截。据县里之前传出来的风声, 朱厚庭的提拔顺序排在陈黑脸前面。

没成想,陈黑脸突然开了个现场会, 放了颗大卫星。借着这个机会, 竟然入了领导的眼,一下子提拔了。

空位置有限,陈黑脸被提拔,朱厚庭自然被剩下了。

朱厚庭自然不服,可不服也没有办法。他从自己的关系、能力、背景,琢磨来琢磨去,最后认准了现场会!

“我和陈黑脸的差别, 只因为他开了一次现场会!”退休年龄的“死线”一日近过一日,现场会成了朱厚庭的执念。

他既恨帮陈黑脸搭现场会的魏檗一行人, 又想要用他们, 给自己搭一台“现场会”, 成为自己的通天之梯。

“种植现场会开过了,所以他要开养殖现场会?”魏檗还是不明白:“开就是了,你还办不了这点事情吗,怎么还要叫八竿子打不着的我?”

汪山深深看了魏檗一眼:“当然要叫你,我还没怪你呢!一下子让粮食增产这么多,朱厚庭发狠,现场会成果必须超过陈老哥。”

汪山语气离谱到迷幻:“他让我们现场会准备五千只羊……”

“什么?!”

“还要让你当现场会的总调度。”

“什么?!开什么玩笑?!”魏檗惊讶得要跳起来。

山水镇是纯粮食种植区,家庭养羊业是有些,但有规模的养羊户少,魏檗上班第一天去的那里是全镇规模最大的,养了四五十只羊。

把全镇的羊凑吧凑吧,三、五百只羊好办,现场会的点上要有五千只羊,哪个村子也办不到!

魏檗怒极反笑,问汪山:“你看我现在到派出所去改名叫五千只羊还来得及吗?”

“你啊你啊。不要太意气用事。”汪山橘皮脸更皱了:“你是总调度,我在总联络,老于是总后勤,谁也跑不了。我过来叫你的时候,老于还特意让我嘱咐你,到了会议室别跟朱厚庭起冲突,他说啥是啥。会后咱哥几个再想办法。”

到了会议室,朱厚庭、于明忠已经到了。另外还有两个人,一个是畜牧兽医站的拖拉机手小胡,另一个是她们站里的齐大伟。

于明忠看向魏檗,脸色倒还平静。又看向汪山,汪山微微朝他点了点头。

朱厚庭眼皮未抬,直接说:“人到了,开会吧。”

魏檗拿着本子和笔,坐在朱厚庭斜对面,听朱厚庭安排工作(划掉),吹牛逼。

朱厚庭从他十四五岁加入儿童团谈起,说到建国的时候自己勤勤恳恳,说到困难事情自己饿着肚子工作,说到自己在齐山镇多年的工作成绩。说自己流过血、流过汗,没想到五十多岁一把年纪,流血流汗还要流泪。

“好,你很好啊。”朱厚庭掀了掀眼皮,看向魏檗:“你很好啊,年轻人,有干劲儿。”

“既然粮食现场会开得非常成功,这次养羊现场会,我交给你怎么样?”

“不怎么样。”

“呃……咳!”于明忠大声咳嗽。

魏檗面不改色,她已经打定主意去读书,何必在朱厚庭这里低三下四为五斗米折腰。

“隔行如隔山,我不了解养殖业,如果您再办粮食现场会,我责无旁贷,这养羊的现场会,我不懂。”

“怎么能这么说呢。”朱厚庭皮笑肉不笑,“如果陈老哥安排,你是不是就懂了?”

“不是不是。”于明忠瞪了魏檗一眼,替她解释:“年轻人,谦虚,怕自己能力不够。”

朱厚庭说:“这样啊。”

于明忠狂点头。

“小魏,是这样吗?”

魏檗垂下眼,咬牙点点头。同时把脚往回缩了缩,离汪山远一点,再不点头,脚丫子要被汪山踩扁了!

“既然这样。”朱厚庭说:“赶养的事交给畜牧兽医站,汪山站在负责。魏檗,你负责现场会人员的安排调度,这你会了吧。”

接着朱厚庭又说:“现场会初步定在下周一,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把现场会的点做好,保证羊的数量,保证有羊气!”

魏檗忍不住问:“现场那么多羊,要不要增加人手维持秩序,保证安全?”

“别什么都问我,你们自己想!”说完朱厚庭甩袖子走了。

什么玩意儿!魏檗心道,光想好事不出力!咱不说陈黑脸这个人其他的地方,至少现场会的时候,那些机器和地磅,都是他舍脸借的。

看看两个人的心胸和处事风格,魏檗可不相信单凭一个现场会,陈黑脸就能挤掉朱厚庭上位。

以朱厚庭的人品、能力,搞一个现场会,就能跟陈黑脸一样提拔?想屁吃!

何况现场会不一定成功!

这倒不是魏檗故意不好好干,而是朱厚庭的要求太离谱!

五千只羊,最后于明忠、魏檗、汪山几个人商量,让兽医站人员下去,通知各村集中羊,现场会一早全部牵到现场会的点上去。

“这能行吗?”魏檗心里直打鼓,万一露馅怎么办?

于明忠说:“以前有些乡里用过这招,说这事准行,保证效果好!不然你有其他好办法吗?”

魏檗摇头,“没有。”

只好按于明忠说的办。

现场会头一天,星期日下午,于明忠派机关干部和兽医站的人下村,集中羊群。条件是凡牵到现场的羊,每只三块钱补助费。

魏檗想给五块钱,于明忠说不能给钱多,老百姓养一只羊也就是赚个二十多块钱,给多了其他县里的人都牵来了怎么办?

现场会的点在河滩村的山脚下,隔河就是临县的一个村,养的羊比山水镇的多。

汪山让小胡带了几个镇上的干部,领着河滩村的青壮劳力在河边扎筏子,防止对岸临县的来趁热闹赚钱。

约摸八点半左右,全镇各村子的羊开始三五成群被赶来了。

现场会参观点周边的林地里、麦场上,大小路旁,很快被赶来的羊群占满,像一个买羊的专业交易市场。

每户的羊都被染上不同颜色的记号,羊的头上耳朵上屁股上涂的花花绿绿,但所谓不同颜色的记号就是红黄蓝绿那几种,再也找不出其他标记。养羊户们急中生智,干脆在纸上写户名直接贴在羊的背上,有些人怕找不到,把村组名称也写上了。

被赶来的羊越来越多,家前园后挤得满满的,人声鼎沸,羊声咩咩,成群的小羊羔子到处乱跑,乌烟瘴气,全乱套了!

魏檗嗓子喊得嘶哑,凑到于明忠耳朵旁大声喊:“这样不行,这样下去肯定要穿帮!”

于明忠也急了,问:“朱厚庭书记呢?得找他拿主意!”

“不知道。”魏檗打从头天下午,就没见到朱厚庭。

她找到汪山,于明忠找到齐大伟,大家都没见到朱厚庭。

于明忠没权限调动派出所,没有办法,他只能召集带来的机关干部,迅速维持好秩序,到路口拦住,不能让老百姓再赶羊过来,同时通知各村不要再集中往点上赶羊了。

已经过来的先到财政所会计那里领钱,满脸的喜气,一个劲的问财政所的会计:“下次在哪开会,我们还牵羊赶过去,牵猪牵牛都可以。”

财政所会计着急了:“补助的钱快发完了,还提钱过来吗?”

于明忠忙得一个头两个大,根本顾不上这一边。魏檗于是拍板:“不再取钱了!立即停止发钱,再来的不给补助,马上赶回去。”

……

混乱的大半晌过去,现场会的领导终于来了。

县上领导加上各部门各乡的领导同志,上百人的队伍走进村子。

魏檗看到朱厚庭在前面带路,指点着成片的羊群,介绍全乡羊业发展情况,脸不红心不虚,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给领导们指点江山。

她突然悟了为什么朱厚庭要求这么离谱的羊群数量,并且准备工作的时候从头到尾不出现不露面。因为朱厚庭习惯性弄虚作假,吹牛贴金,并且把她们这些干活的工作人员,全部当成了自己的白手套!

如果不被拆穿,所有的成绩和奖励都是他朱厚庭的。如果被拆穿弄虚作假,就是他朱厚庭不知道,全是底下人自作主张。

陈黑脸也弄虚作假,但他有担当,是“兄弟们在我的安排下弄虚作假”,朱厚庭是什么成色的垃圾人!

魏檗看向人群里的县领导,茶色眼镜没来,看起来朱厚庭没有请到县里的主要领导。其他人魏檗都不认识,不对,认识一个,她不过,她在人群里看到了陈黑脸!

她突然觉得今天的事情不能善了。

果然,看完现场,开会的时候,坐主席台正中间的领导一个劲儿表扬山水镇工作扎实,成效显著,并在会议上号召各乡学习,把全县的养羊业迅速发展起来,带动农民致富。

但是,轮到陈黑脸讲两句的时候,陈黑脸说:“我们不能搞形式主义,但形式还是要的,有了形式就能鼓劲,形式就是样板,大家都要学习,各乡都有了今天这样的形式,全县的养羊业就发展起来了嘛!”

……

陈黑脸这话啥意思,“形式还是要的”,啥意思,不就是说这是个形式主义吗。看起来是表扬夸奖,仔细一琢磨,明晃晃的打脸啊!

魏檗抬眼看坐在主席台边上的朱厚庭,朱厚庭脸涨得通红,满头虚汗。

下作。魏檗心里暗骂,今后有何脸面对老百姓!

事后魏檗、于明忠和汪山算了一笔账,现场会那天赶来了三千多只羊。邻边乡的村庄都是亲戚关系,也牵来不少的羊。现场会当天给老百姓们牵羊的补助,镇政府就花去了九千多。

“这叫什么事儿!”

于明忠和汪山心疼的直抽气。

魏檗倒觉得还不赖,她跟于明忠和汪山说:“我看老百姓赶羊回去的时候都很满足,一个现场会,相当于他们多喂了一只羊。比起让朱厚庭贪污浪费掉,发给老百姓,我觉得还不赖。”

“你啊。”于明忠说:“朱厚庭毕竟是现在的一把手,你不要把对他的怨气都写在脸上。”

“我不写在脸上,他也饶不了我。”魏檗说:“有色眼镜是难以改变的。这次现场会他又出了这么大丑,八成记在我们头上。你们他都动不了,我估计过不了几天,他就会找借口把我站长免了。”

魏檗说得一点儿没错。她话说完没几天,朱厚庭召开全镇干部大会,要求总结现场会成功和失败的经验教训。

话没有明着说,但话里话外,全部是指责于明忠、汪山、魏檗几个人故意给他使绊子。

“有些人啊,以为自己是谁?!”朱厚庭拍着桌子骂街,“我告诉你,别以为自己攀上高枝儿,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现在山水镇里,我说了算!你们可以到我工作过的地方打听打听,我是怎么对付叛徒的!”

“这次现场会,乱糟糟一团,首要责任是汪山!”朱厚庭一拍桌子,指着汪山骂道:“NND一把年纪活狗肚里了!现场会乱成什么吊样!不想干滚蛋!”

“还有老于!你当时在现场吗?就眼睁睁看着大乱套?!”

魏檗坐会场后面看着,汪山和于明忠也不知道是气得还是羞得,满脸通红。

没想到朱厚庭还没完,看到魏檗,又用手一指,点名道姓:“还有你,魏檗!别以为女同志我就不训你,让你当总调度,你调度了个鸟!你是不是只会调度鸟?”

朱厚庭话音一落,魏檗听到角落里响起不怀好意的吃吃笑声。

在山水镇农村,鸟还有另一层意思,说一个女同志安排调度鸟,是极脏的骂人的脏话。

魏檗没像汪山和于明忠那样,在朱厚庭的骂声中低下头。

她抬头,怒视朱厚庭。

“怎么?你还不服?”朱厚庭愤怒于魏檗的反抗,更兴奋于大庭广众之下肆意侮辱年轻漂亮姑娘,言语漏阴的快感。三两步走到魏檗面前,指着魏檗说:“你怎么当上的站长,当在座的各位心里没数吗?我一生正直,最看不惯男男女女鸡鸣狗盗!”

“放屁!”魏檗桌子比朱厚庭拍得更响。

她没有试图自证清白,而是攻击朱厚庭的薄弱点:“现场会怎么不行的你心里没数吗?”

“是谁弄虚作假,只有五十只羊,强行要求现场会准备五千只羊?是谁让下属背锅,现场会准备的时候面都不露。作风不严不实,为人小肚鸡肠,有责任全让下属担,有好处全想自己拿。”魏檗条清缕析,气势如虹,一条条甩在朱厚庭脸上:“你说现场会为什么开不好?!”

“你……你……”

朱厚庭气得嘴唇都在哆嗦。

会场里雅雀无声,不论对魏檗看得惯看不惯的,全都目瞪口呆看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这一幕。

“你给我滚!滚!滚!从会议室滚出去!”

“我不会滚,你来教我?”魏檗已经跟朱厚庭撕破脸,索性一刚到底,“凭什么让我出去,通知明明确确让各单位负责人和代理负责人参会。你可以说没有我的任务了请我出去……”

“你滚!”朱厚庭几乎破防,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对上上级要卑躬屈膝,而他的下级对上他却、却,“滚出去,现在不是代理站长了!”

魏檗却突然笑了。她说:“领导,咱们山水镇是你的一言堂吗?不走组织程序一句话把我免了,拿到县里,拿到组织上,能说得过去?”

朱厚庭此时脸已经由红转白,气到家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堂堂一把手,还会被威胁。更重要的是,他被威胁到了。

被一个年纪不大的,女的!

“好,好,组织程序。张伟,给她走组织程序!现在就走!”

“这会还开个屁,散会!”

朱厚庭撵不动魏檗,一甩袖子离开会议室。等他过了气头,才回过味儿来,自己从离开会议室的举动,落在别人眼里,就是自己从会议室被魏檗三言两语撵滚蛋了。

心眼本就很小的朱厚庭怄死了,心口生生疼了三天。

等到第四天,张伟把免去魏檗代站长的文件和公示档案交给他,他心里那口气儿才算顺了一点儿。

农技站的新站长换成了齐大伟。

齐大伟得意洋洋,甫一上任,便撵走在站里帮忙的谢明月,把老谢得罪的死死的。又学着魏檗和孙天成和黄大牙搞关系,请孙天成和黄大牙吃饭,也要按魏檗的套路收辣椒。

齐大伟志得意满:“魏檗,小丫头片子,凭着于明忠当上站长。啊呸,现在被打回原型了哈哈哈哈。”

孙天成说:“对得很。只有咱大伟哥才是众望所归。之前兄弟们都替你抱屈。”

黄大牙无所谓谁当站长,能合作能挣钱就可以。只不过,他现在琢磨过味来,魏檗根本没有什么后台,齐大伟也没有多硬的后台。

所以黄大牙和齐大伟的合作,狠狠啃了齐大伟一口,几乎没什么让利。

对于魏檗,具有商人气质的黄大牙,比起被小丫头涮了的羞恼,更多的是鲨鱼见血的兴奋。

他一方面继续保持着和魏檗的良好往来,通过卖魏檗的辣椒、种子进一步打开自己的市场,扩大自己的销路。

另一方面,没了对魏檗“背后势力”的担忧,黄大牙鼓动孙天成:“销路握在咱哥俩手里,再懂了制种生产的技术,咱哥俩就可以撇开魏檗,自己单干挣大钱!”

财帛动人心。孙天成开始明里暗里去油山西村,或者山弯村李静那里,偷师辣椒制种的技术。

孙天成如果光明正大去找魏檗,魏檗会很乐意教给他。因为说白了,现在她们只是在没有专利的情况下“代种”,技术很简单,瞒也瞒不住。

至于销路,全国那么大,市场那么大,没必要一个镇上的争得你死我活,头破血流。

孙天成的存在,对魏檗而言,更像“鲶鱼效应”,有竞争,才会更有干劲。

但是孙天成“偷技术”,就太过令人不齿了。

魏檗决定增加“技术壁垒”的难度。

她给谢明月开工资,一边让谢明月继续当自己村里的会计助理,一边鼓励谢明月以同等学力考大学。

在油山西村,第一茬辣椒已经结果了,又大又好,每亩地比往年多了快一千斤!

魏檗又带着大家把看起来根本不能种的种子种下去,教会菜农们区分性状、去雄、授粉,现在油山西村人人老老实实,蹲在家里守着辣椒结种子挣大钱。

魏檗在村里有了绝对的威信和控制力。

这档口她告诉大家,不要把技术外传,亲戚朋友都不行,因为有人准备偷我们的技术!

油山西村种辣椒的菜农顿时同仇敌忾,拧成一股绳,把技术守得严严实实。

她又专门到山弯村老花支书家里,告诉李静:“制辣椒种的技术,暂时不要教给其他村的人。”

老花支书恰巧在家,听了来龙去脉,气得要拿烟袋锅子去打孙天成,被李静老公生拉硬拽拽住了。

被儿子拦着出不了门的老支书,索性开了村里大喇叭。

山弯村上空骂孙天成和大黄牙祖宗十八代的声音响了一整天,“谁把制辣椒种的技术传出去,交给那两个龟孙,谁就XXXXX,哔——”

增加了技术壁垒,她和孙天成黄大牙,已经算得上半撕破脸了。

钱茂那边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正巧她函授本科考试通过,录取通知书要求四月二十日开学报到。

没有几天时间了,魏檗索性向镇政府请了假,收拾收拾行李,包袱款款,去省城读书(顺带)跑市场。

第49章 新地图

◎新地图◎

魏檗上的函授本科, 每年分上下两个学期,可以选择每周末去上课,也可以选择集中上课。山水镇去往省城, 不算等车的时间,路上要走将近七个小时,魏檗疯了才会选每周末上课。

她选择每学期脱产一个月集中上课。离开一个月, 需要给镇里和单位报备。

小鬼怕恶人, 朱厚庭看见魏檗就头疼, 巴不得她赶紧滚蛋, 齐大伟也是同样心思,魏檗在, 所有人嘴上不说,心里都暗暗拿他和魏檗比。他又比不过魏檗, 巴不得她赶紧在镇里消失。

所以两个人都没有阻拦,反而忙不迭在魏檗报备单子上同意盖章, 给她开好介绍信。

魏檗骂过朱厚庭, 和朱厚庭撕破脸后,自动减少了和于明忠他们的往来。自己拍拍屁股去读书,无欲则刚,老于他们还要在小肚鸡肠朱厚庭手底下混。

不能让老于他们难做人。

魏檗会做人,于明忠、钱茂也够仗义。

虽然明面上减少了来往,私底下却通过王阳,一直给魏檗帮忙。

魏檗去省城这一天, 从家里到县城车站坐大巴,就是王阳送她去的。

从山水镇去省城, 要先到县城坐大巴车去市里, 再从市里坐火车。

“姐, 一路顺风。”

王阳在大巴车的车窗外给魏檗挥手送别。

“谢了,你快回去吧。”魏檗为了感谢王阳送她到车站,跟王阳说场面话,“给你姐夫说,他说的事情我都记着。有什么事情给我写信,或者托人带口信都行。”

“行,姐。”王阳漂亮废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倒,“我一定给我姐夫把话带到。说不定我们还能抽空去省城看你……”

大巴车开动,魏檗给王阳挥挥手。

她并不真心希望钱茂王阳来省城。当然,这年头出行不易,她还上了朱厚庭小本本,钱茂王阳估计更不想费劲吧啦到省城去看她。

什么来找我,什么去看你,听听就行,谁当真谁傻。

心里哂笑的魏檗没有想到,她离开的短短一个月时间,山水镇这座小庙,竟然真的被朱厚庭掀起一阵大妖风,把于明忠和钱茂统统裹挟进去,逼得王阳连夜上省城找她。

魏檗这会儿还不知道自己幸运得躲开了山水镇上的“□□。

她这次到省城学习,虽然是反求诸身,提升自己刷学历,但事到临头,还是有一丝丝斗争失败,被迫远走他乡的小郁闷。连带着到市里去的大巴车,都怎么看怎么破旧颠簸,不如人意。

特别是想起大巴之后还要坐火车,而坐火车的体验,被魏潭描述的要多恐怖有多恐怖。

魏潭知道她要到省城之后,特意写信叮嘱她,千万不要带太多东西!

魏潭信里的字里行间透出一股子心有余悸,告诉她火车上人挨人,人挤人,上下车要从窗户爬。上了车,才会体会到什么叫“立锥之地”,他几次来回,连双脚站的地方都没有,只能一只脚着地,累了再换另一只脚。

至于喝水、上厕所、吃东西,想都别想。所以行李不要带太多,只带换洗衣服,被褥铺盖日用品,自己都有,到时候给她送。

除了魏潭的来信,魏檗也回想起从前在纪实报道和回忆录里看到的八十年代车匪路霸横行的“盛况”,提起了十二万分的心。

幸好四五月份正是不冷不热的好天气,没必要带太多行李。魏檗按魏潭的建议,只是简单带了一些衣服打包在背囊里。在随身带的斜挎包里,除了包好的两斤辣椒种子,还悄悄放了一把□□。

或许因为旅途被魏潭描述的过于恐怖夸张,等真正到了火车站火,魏檗反而松了一口气。

火车站内情况看起来还不错。或许因为既不是寒暑假,也没有过年过节,火车站售票窗口旁的行李托运点,高高悬挂着“淡季打折”的白纸黑字大牌子。

到省城的票价两块五毛钱。魏檗正常从车门检票上车,发现每节车厢大概坐满了七八成,远没有魏潭描述的那么恐怖。只不过一进车厢,熟悉的山水镇口音没有了,满耳朵里变成了天南海北的方言。

魏檗背着行李卷,左手拿着车票找位子。右手在挎包外,隔着挎包,紧紧抓住包里的□□,免得掉出来或者其他什么,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她的运气不错,位子正好靠窗。面对面两排可以坐六个人的座位上,只有对面坐了个穿白衬衫的年轻人在看书。魏檗稍稍松了口气,看起来这趟旅途能够宽敞、安静、闲适,既不用搞无谓的社交,也不用忍受烟味臭脚味或者其他的恶习。

她转头看向窗外。火车缓缓启动,窗外景色变幻。

淡蓝天空下,连绵不绝的田野上,绿油油的小麦、水稻,金黄的油菜花。春日的暖阳增加了景物的饱和度,所有色彩都浓烈的舒展开来,既温和雅致,又生机勃勃。

一只白色的水鸟落在水田里,“漠漠水田飞白鹭”,魏檗望向车窗外,有如工笔国画浓墨重彩的颜料笼罩着的所有景物,一帧一帧,连贯、均密在眼前掠过,让人的心情舒适恬静。一路来时的那点子“仕途受挫”的小郁闷,在温暖和煦的杨柳风中消散得无影无踪。

魏檗在列车“哐当哐当”中小憩。不知什么时候,阳光渐渐隐没在云层间,浓烈的色彩似乎蒙上一层暗纱,空中乌云的阴影投到火车上。看似平静的车厢内,暗流涌动。

金钱滋生欲//望,欲//望是罪恶和暴力的肥沃土壤。八十年代的列车上,挤满了怀揣发财梦想的各路倒爷、投机分子和淘金客。与之相伴而生的,是层出不穷的扒手,以及间或出现的更大胆、更暴力更无法无天的列车抢劫。

太阳完全隐入云层。

嘈杂声从远处车厢传来,骂声、撞击声,由远而近。

魏檗从迷迷糊糊的睡梦里醒来,悚然而惊!她握紧了挎包里的□□:“发生什么了?”

“可能是列车抢劫。”

什么?!魏檗看向自己对面座位上,刚刚出声回答的白衬衫年轻人。他手里的书已经不见了,此时正左手紧紧抓着皮包,右手插在裤兜里。

“不要怕。”白衬衫宽慰魏檗:“没什么可怕的。”

“我不怕。”在丛林一样没有规则,弱肉强食的地方,要凶狠,要血性,要无所畏惧!

白衬衫说:“抢劫而已,把东西给他们就行。”

魏檗:???……什么叫“抢劫而已”,不怕是因为跪得太快吗。

许是魏檗脸上无语和怀疑人生的表情太过明显,白衬衫压低声音对魏檗说:“第一次出门吗?多遇几次就知道了,钱财身外之物,人身安全才是最重要的。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犯不着为破布烂被子和他们起冲突。”

魏檗垂下眼,白衬衫的话听着窝囊,但也不是没有道理。她有勇气,勇气不等于鲁莽。魏檗记得看关于八十年代列车飞车党记录时的震撼,他们有组织有规模,没有国家力量,单单依靠个人,很难与之抗衡。

她分析了一下自己所带的东西,行李卷不值钱,可以随便给。钱也可以给。但是,自己背包里的辣椒种子,在劫匪路霸的眼里,应该不值钱,最好能留住。如果真不能留,也不必强留。

像白衬衫说得,人身安全是最重要的。

魏檗深吸一口气,拿定主意,稳了稳心神。车窗里映出年轻女孩紧绷的下颌,以及坚定身影。

“砰!”一声巨响震得人们浑身一哆嗦。

终于轮到了他们这个车厢……

魏檗紧紧盯着远处的地面,看到几双军靴、胶鞋,近了,更近了,越来越近……

骂声、求饶声,拉链拉开的刺啦声,钢镚掉落的脆响充斥整个车厢,低声饮泣和□□此起彼伏。

四个手持木棍和长刀的劫匪,此刻是这个车厢里的王。

魏檗紧紧抓住□□,既憋屈又愤恨。她不知道如果车厢里所有的人同时一哄而上,会不会顷刻按住这四名劫匪。

但所有乘客,不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温顺得如同一只只小绵羊。她纵使有心“振臂一呼”,也不敢赌乖乖待宰的小绵羊们能够顷刻长出长角。

“你!”

木棍砸在火车座椅靠背上。

魏檗心里骤然一紧,却又猛地一松,似乎靴子落地,终于轮到了自己。她吐出一口浊气,把行李卷递给身边瘦猴一样拿着木棍的劫匪。

瘦猴没有接,随意用脚踢在地上,指向白衬衫,“你!”

魏檗看到白衬衫插在裤兜里的右手从兜里拿出个小牌子一样的东西给瘦猴晃了晃,瘦猴明显愣了一下,叫来了“大哥”。

前有狼虫后有虎豹?

魏檗早知道车上鱼龙混杂,人不可貌相。难道白衬衫跟劫匪们是一伙的?不,不像。

魏檗心里快速分析。被叫来的“大哥”对白衬衫的小牌子并不感冒。

另一派?

魏檗心里还没理清,“大哥”已经做了决定。

他虽然看起来对白衬衫的小牌子不感冒,却也没抢白衬衫。

只是在白衬衫身上“损失”的,要在魏檗身上加倍抢回来。

“你!别拿破铺盖,把钱拿出来。”

魏檗深吸一口气,没有抬头,眉目低垂拉开斜挎包准备拿钱。

“等等!”

魏檗心里一紧,耳边嗡得一声,难道他们看到了的□□?!

“小娘皮,长得还不赖!拉下去兄弟们睡睡。”

“啪!”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魏檗抬头,看到白衬衫打掉了劫匪“大哥”伸向她的手, “兄弟,要钱可以,侮辱妇女太下作了。”

魏檗一愣,伸到包里取钱的手,拐了个弯,顺势取了□□。

接着,扎向斜刺里伸出来,将要抓到自己胸前的“鸡爪子”。

“嗷~~”瘦猴痛叫了一声,捂着鲜血淋漓的虎口,“大哥,这个娘门儿有刀!”

“好啊?!”劫匪“大哥”木棒砸下来:“李三儿的徒孙,别给脸不要脸!”

魏檗没空细究什么李三李四,火车座位空间太狭小了,她举起行李卷护在头顶。

“砰!”木棍半道掉在地上,白衬衫横踢了劫匪“大哥”的中门。其他两个在远处的劫匪跑过来,一起冲向白衬衫。

瘦猴子捂着虎口绕到一边,突然踩着后面的椅子,再度抓向魏檗。

魏檗被激起了一腔血勇,亮出獠牙,凶狠、冷静,无所畏惧!

且不论白衬衫什么身份什么来路,他现在只有一个人,对方四个人。哪怕白衬衫是虎豹,现在她也只能和白衬衫联手,驱虎吞狼!把想侮辱她,强迫她的劫匪全部打倒!

魏檗不怕他们,也不怕他们碰。瘦猴此时还想揩油,魏檗顺势把瘦猴的手按在自己身上,朝他毫无防护的后背狠狠刺去。

又是一声哀嚎。

瘦猴身上鲜血如注。

她高举手臂,再要刺下去,却被人握在半空中。

魏檗抬眼看去。

是白衬衫,握住了她的手腕。

白衬衫似乎愣了一下,停顿了两秒,说:“再扎,就防卫过当了。”

魏檗:……

她放开瘦猴,起身环顾四周,另外三个劫匪已经被白衬衫全部打倒。再看其他乘客,似乎比刚才更加瑟瑟发抖。

魏檗想到白衬衫劝她的话,突然觉得好笑,有一种超级赛亚人打架把马路砸了稀巴烂,然后劝人不要闯红灯的怪异感。这么想着,魏檗便轻笑出声,周围的乘客似乎抖得更厉害了……

魏檗顿时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还好列车很快停靠在一个小站台,乘客们一涌而下,四个劫匪也连拖带拽,混在乘客里匆匆下车,不知去向。

列车再次开动时,魏檗发现,车厢突然空了一大半不止。

特别是他们座位前后三排,完全空空荡荡没有乘客。

魏檗:???

她看向白衬衫。白衬衫双眉高挑,斜飞入鬓,眼神里凉薄冷静下隐藏着戾气,虽然没有江湖气,但通身像一把开锋出鞘的刀。况且他刚刚一打三,魏檗紧了紧手里的刀,凶残的白衬衫,让乘客们都不敢靠近了!

白衬衫抬眼看她。

魏檗目光不闪避,两人对视了一会儿。白衬衫垂下眼,拿着自己的手提包离开位子,坐到斜对过和魏檗对角线的空位上。

魏檗:???!!!???

我,五讲四美三热爱,奉公守法好青年!她略有无语的看向窗外,车窗里映出她的影子,发丝凌乱,目光灼灼,眼角下被溅了几滴鲜红的血。

美得惊心动魄。

美得,如此有攻击力。

白衬衫李烛坐在无人的位子上,思绪翻滚。

他没想到,自己从小见惯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看了无数的人,今天竟然会看走眼。对面的年轻女人,他最初以为是不谙世事,第一次出门的学生。

但动起手来才知道,她身上那股狠劲儿,李烛想起他握住姑娘扎向瘦猴手腕时被看的那一眼……登时脊背上汗毛倒竖。他毫不怀疑,如果当时自己表现略有出格,下一个血溅五步的就是他自己。

李烛忍不住暗叹自己强出头,什么不谙世事的学生,八成是常年“行走江湖”的硬茬子。他忽然想起几乎忘干净的,曾经的师父对他的告诫:行走江湖,看似落单的小孩、老人、女人,这三类人不能招惹。

李烛心里充满社死的羞耻感。自己在文明社会待得太久,久到丧失了行走江湖的警惕心。

他想:这样的“江湖大姐头”,哪里用得着我充英雄逞好汉!我还自作聪明,告诉她不要逞强要把钱给劫匪。

“大姐头”一定在心里耻笑我!

周身气场down了又down,李烛索性破罐子破摔。他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估计下车之后跟萍水相逢的大姐头从此江湖不见,随她怎么想,爱咋咋地吧!

不远处的座位上,伪·江湖大姐头魏檗,根本没有别人以为的那样从容。毫不夸张的说,今天的经历,她两辈子加起来头一遭!

白衬衫的表现像是个好人,魏檗却不敢把自己的安危寄托在猜测之上,她始终没放松心神,余光时不时瞥向白衬衫。

白衬衫周身气场似乎越来越冷,魏檗更加打起十二分精神。

瞥到魏檗状态的李烛:……大姐头看我眼神怎么越来越冷……

互相怀疑猜忌中,省城下车的时候,两人的气场,周遭十米,生人勿近。

————

“这么巧?”

李烛看到魏檗拿行李,吃了一惊。

魏檗看到李烛也站起来,同样吃了一惊。

她把□□从挎包里拿出来,右手反握,藏到外套袖子里。

下车的时候,特意慢走几步,落在白衬衫后面。

直到跟着人潮走出车站,看到消失在人海的白衬衫和前来接站的魏潭,魏檗心里提着的一口气才卸了大半。

她把□□放回斜挎包,发现自己右手手指因为一路太过紧张,变得僵硬颤抖。

“怎么了?”魏潭满脸焦急,连忙扶住她,接过行李背在身上:“怎么手这么抖?”

“路上不顺利吗?”

“还好。”魏檗稳了稳心神,勉强扯出个笑,对魏潭说:“提行李太重,勒得疼。”

魏潭半信半疑,大妹脸色太难看了,但他此时不便多问,只是帮魏檗提着行李匆匆出站。

出了站天已经擦黑,路灯都亮了。

魏潭叫了个骑三轮车的老头,把魏檗送到她读函授刷学历的北山农业大学。

北山农业大学和魏潭上学的北山大学离得不远,中间只隔了两条街。

“大妹,去吃点东西?”

魏檗摇摇头,今天一大早出门,路上风波迭起,这会儿身心俱疲,只想躺下睡觉休息。

“明天再说吧。”

魏檗带的东西不多,今夜也不想再折腾,打算凑合一晚上。

魏潭没有办法,只好和魏檗约好,明天下午下了课,四五点钟左右的时候,过来给她送东西,带她到附近转一转。

魏檗办了报道和入学手续,和魏潭在宿舍楼下分别,宿舍上床下桌的四人间,比起宿舍,更像招待所,条件莫说八十年代,在她上大学的时候,这样的条件都是顶顶好的。

魏檗泡了点带的煎饼,凑合着吃了一点儿,上床睡觉。

魏檗躺在床上,身体才开始后知后觉处处酸疼。火烧一样的感觉在背部神经蔓延,双臂灌了铅一样沉重,右手指头都不想动——

第二天起来,睡足休息好的魏檗神清气爽。她睡觉前还担心会做噩梦,没想到黑甜一觉,直到天明。

窗外阳光明媚。魏檗用凉水扑了把脸,到食堂去吃早餐。

吃完早饭去教室,魏檗在教学楼“正衣冠、明事理”的穿衣镜前看到了自己。

恬静、随和,充满朝气,笑容满面。很好,她给自己点了个赞。既没有乡村干部的土气,也没有昨儿在火车上的狠劲儿,像个好学生。

自丛林社会归来,魏檗披上羊皮,重新变成了温良恭俭让的小绵羊。

魏檗不置可否的笑了一下。在不同的社会,要遵守不同的行为守则,不是吗?

小绵羊魏檗坐在教室里,乖巧得应对着年龄比她大得多的同学们的各种问题和调侃。

“老师来了快坐好。”

“哈哈坐好坐好。”

一阵乱糟糟哈哈大笑的声音。这些来刷学历的同学们,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都是管事的人,谁也没把老师当回事儿。

更别说抱着教案进来的年轻老师一脸学生样,满身书生气。甫一进屋,就有人高声问道:“老师,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结婚了吗?我给你说个媒咋样?”

其他同学哈哈大笑。

只有魏檗满目震惊,别以为戴上黑框眼镜我就不认识你!

这个同样披上了文明社会羊皮,温润和善、书呆子一样的老师,就是她昨天见到的那个白衬衫,那个超级赛亚人!

“封印”了超级赛亚人形态,重新变回“书呆子”的李烛,同样惊得怀里的点名资料和课堂教案都要抱不住。这个,这个坐在第一排,安安静静一脸求知若渴好学生样的同学,赫然正是昨天遇到的,以为永远江湖不见的“江湖大姐头”!!!

第50章 李老师

◎李老师◎

李烛耳边轰鸣一片, 从颈后开始,热气一直冒出头顶,额上全是细细密密的汗。

今天是他职业生涯第一天。

按理说他要六月底才研究生毕业, 七月份才会正式上班。只不过八十年代处处搞经济,学校里也不例外。

北山农业大学为了创收搞经济,今年新开了不少大专、本科的函授班。学制短, 交钱多, 专门为给县里、乡镇里学历不高的领导或者土专家们刷学历。

这个举动在北山农大里也引起了不少争议。最后好说歹说, 学校里资深的老师教授们让步, 表示我们可以当任课老师,也会好好授课, 其他的,函授班开班授课期间的日常工作, 别来烦我们。

就这样,李烛的导师作为推动函授班的中坚力之一, 只好把自己学生拉来赶鸭子上架, 让李烛来当这个,官方级别为“助教”,对外称呼是“班主任”,实际工作是“服务员”的第一届函授班班主任。并且给李烛许了留校、发工资、算工龄的待遇。

别问,问就是当事人非常后悔。

当时感觉待遇有多香,现在就有多社死!

李烛为了压住这些年龄、籍贯五花八门的函授班里的学生,自认为已经提前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万万没想到, 自己竟然会坐那一趟火车,会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接连社死两次!接连!两次!

“小先生, 你是哪儿人?多大年纪?”“有没有对象还没说呢!”“我猜没有对象。”……

“24岁, 没有对象。不要介绍。”李烛擦擦额头上的汗。比起大姐头目光灼灼, 他原来担心的函授班学生打趣他的话,回答起来一点儿也不难为情。

李烛避免和魏檗目光接触,垂下眼,看着手里的学生资料,对众人说:“我叫李烛,是你们本期函授班的班主任。同学们有什么事情,不论生活上还是学习上,都可以来找我,我会给大家做好服务。”

……

魏檗从震惊到麻木,李烛……班主任……这一个月,学校里的事情都要找这个赛亚人,哦不,封印了的赛亚人。

他看向自己时眼神里的震惊,以及现在眼神的飘忽不定,分明也认出了自己!

魏檗心里不由打鼓,他会开除我吗?不会,不可能,一个小小助理班主任,没这么大能量。但他毕竟是班主任啊,会不会觉得我是刺头,这一个月对我“重点关注”?

或者会不会上报给学校?

不会,他也动手了。真论起来,说不好谁更过分。再说我在火车上,可还没入学,不算学生,他是实实在在的学校人员。

魏檗笔竿顶在下巴上沉思,自己和此人只有火车上的一面之缘,了解太少了。要不要正式开班之后,找个机会和他谈一谈?

他应该会比较乐意谈谈吧?

难说。

魏檗在笔记本上打了个大大的问号,用好几层圆圈把问号圈在里面,仍在脑后,容后再议。

她开始在笔记本上记录赛亚人,哦不,李老师,正在强调的函授班学习期间注意事项。除了上课时间、课程科目和领取配给粮票,其他的注意安全、遵守纪律之类的,全部是老生常谈。

老生常谈也要谈。李烛把散乱的资料在讲桌上整了整,发出纸击木桌的哐哐声,“注意事项先讲这些。不但这一个月,在以后的四年里,大家都会到这里学习。”

魏檗抬起头,看到李烛扬了扬手里的白纸,“下课后同学们到我这里来,把自己的姓名、职业、通讯地址等详细信息写一下,我们制一本通讯录。”

“好!”“应该!”

这个要求得到了函授班“同学们”的一致认可。

函授班里的同学们有的是自知之明,咱就不是读书的料。不然,当年不就上好学校了,还用现在来刷学历。所以在大家眼里,学东西是次要的,学也不见得能学进去。上这个班,最最重要的是搞人脉。

将来走出去,大家可都是同学。

不说用到用不到,只说最简单的,去了谁的地头上,对方怎么都得管顿饭吧。

魏檗么,她上学的主要目的,当然也不是为了学习四十年前,经过时间冲刷淘汰掉的技术。她最初的目的,纯纯是卷王看着小中专太扎眼,为了水文凭刷学历。

至于因山水镇“政斗”远走他乡,不得不自己打市场,都是后话了。

凭良心讲,她刚坐在教室里,没遇到赛亚人的时候,内心真的真的是打算在函授班安安静静苟着,当个毫不起眼普普通通的学生的……

现在么,魏檗余光看向李烛,他在黑板旁边贴了张课程表,出门走了。门外进来个抽烟的老头。

闻到烟味,魏檗微不可查皱了下眉头。没想到教室里其他人却活跃起来,此起彼伏打招呼。

“张老师”“张老师好”“前几天刚见过,又和张老师见面了”

竟然小一半人认识这个老头。

老头儿也没摆架子,“马经理”,“姜科长”,“小刘”、“老李”,挨个跟认识的人打招呼。函授班的常态,学生也全是社会人,出了这间教室,说不定谁能用到谁。互相之间不是师生,更是朋友聊闲天。

老头说:“我呢,叫张军。”

“术业有专攻。”张老师谦虚得很,“在国家对农业的政策和宏观经济方面比大家多了解一些,所以这一个月,给大家做些交流探讨。咱们教学相长。”

教农经的。魏檗跟着大家鼓掌,接着听故事一样听老头侃大山。

老头理论水平如何不好评价,故事讲得着实不错。

魏檗从前隔着时光和电脑屏幕,看八十年代经济探索时期的创业故事,即便唏嘘,却也很难感同身受。

但是老头我侄子、我朋友、我同学,有的甚至指名道姓一讲,那些所谓的故事,都变成了活生生的例子和镜鉴。在左右摇摆的政策夹缝中行差踏错的,因循守旧被时代的浪潮抛弃的,魏檗听得心惊肉跳。

老头有点水平。魏檗不由端正了态度。

技术上她可以俯视这个年代,但其他方面,特别是对这个时代深刻的理解,和土生土长的这些比起来,她远远不够。

三人行,必有我师。魏檗收起内心对函授班隐隐的轻视,认认真真听老头讲课。

两节课一晃而过,魏檗意犹未尽。下了课,她挤到老头熟人圈里去找老头混脸熟,“张老师,我是西河市的魏檗。”

没想到,虽然从前没见过,老头对她的态度好得很,比那些围在他身边的从前认识的熟人都热情。

“年轻有为!后生可畏!”老头不但和魏檗握了手,还拍了拍魏檗的肩膀,“以后有问题,可以随时来找我探讨!”

魏檗有点被老头态度搞猛了。她当然不知道,混在满教室昏昏欲睡或者透着清澈愚蠢眼神的学生里,她听到老头讲到重点时眼神发亮、点头、恍然大悟,完全挠到老头的痒上。

没有那个老师能拒绝听到自己理论眼神发亮,认认真真听课的学生!

魏檗自己没有感觉出来,老头后半节课,完全是看着魏檗的反应,给她上一对一小课堂。

但这会儿她感觉到了,自然不能辜负老头的热情。

魏檗说:“张老师,听您讲课太开眼界了。”顺带提了老头上课讲的两个案例,说了说自己的感悟。

老头更高兴了,无不惋惜的问魏檗:“你这么年轻,又聪明,怎么只读了小中专。”

“我家是农村的。”魏檗说:“为了赶紧上班,减轻家里的负担。”

“唉,唉,唉~”老头一咏三叹,看魏檗的眼神,跟看学海遗珠差不多了。

“学无止境,所以我现在又来学习了。”魏檗说,“张老师,以后还要多向您请教。”

……

几个围在老头身边的其他人呢,听到魏檗的说法,不由好奇,插嘴和魏檗聊天。

一时间,叽叽呱呱,一群人聊得热火朝天,把教室外面的走廊堵得严严实实。

李烛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人散。

他看到了被围在中间的张军,张军是和他导师资历差不多的教授。他怎么能直接赶张军的场子呢?想来想去,他只好从堵满人的走廊里挤进教室,让教室里的人,去叫外边的进屋。

大家回头看到讲台上的李烛。李烛扬了扬手里的资料,对张军解释:“张老师,要统计一下学生的资料。”

张军了然点点头,他跟家伙儿说:“你们先忙吧,一个月的时间,我们交流得机会很多。”

临了又和蔼嘱咐学海遗珠魏檗:“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来找我。”

“好的,张老师慢走。”魏檗笑着应下。

送走张军,李烛又在班里讲了一边吃饭、住宿和学费开发票的问题,除此之外,还重点强调了一下学校的规章制度和纪律。因为是社会学生,不可能像十八九岁的大学生那样管理,学校综合考虑之下,为了安全,只规定了两条硬杠杠:不准喝酒、不准外宿。

讲完这些,李烛开始发资料。顿时一群人呼啦啦围到讲桌前,围住李烛拿资料。

赛亚人在那里又跑不了。魏檗不想去挤加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等着其他人都把信息填完,她才到李烛跟前拿笔填资料。

李烛忽的莫名其妙紧张。

他不敢抬头看魏檗,垂下眼看纸上娟秀的字迹。

“村支书?”

李烛略失态的出声。

这个词,把所有目光都吸引到了魏檗身上。

其实,魏檗一进教室,班里的目光就在上下打量她。因为她的模样,和其他来上函授班的人,太不一样,太格格不入了。

就像从哪个高中里拉过来的高中生一样。

很多人心里在猜测,她应该家里有点关系,好学校考不上,上个一般学校,工作之后再来刷学历。

结果,她是村支书?

大家都是有社会经验的“老油条”,实在无法把这个年纪轻轻,看起来安安静静的女同学,和村支书联系起来。

李烛意识到自己失态,脸又红了。他的作为让给班里的同学带来了困扰,不太像个合格的老师。他正想给魏檗道歉,还没来得及说,就听到魏檗清亮的声音。

“对!我是西河市南涿县油山西村的村支书!我们村的辣椒是全省最好的,现在最远卖到广州。”她方才签名的时候,扫到一个“农科院”的通讯地址,但没来得及细看,不知道是班里的哪位同学。正好此刻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卖力给油山西村辣椒打广告。

“我之所以能当上村支书,是因为我在学校里学了辣椒制种,带着村里种辣椒制种子,让大家伙能挣钱!”

“我这次来省城,一是为了给我们村的辣椒种子找销路。再一个。”魏檗目光在同学中逡巡,到底哪个是农科院的,还有没有其他潜在客户?

“再一个,是想扩大经营规模,给科研院所做代种基地。”

“太好了!”魏檗话音刚落,同学里一步窜过来个老大姐,一把拉住魏檗:“太好了!我是南常市农科院的纪春兰,我正愁逛省城里的农资市场找不到人陪,下课咱俩一起去吧!”

“你别抢人啊。”有人边跟纪春兰开玩笑,边问魏檗:“你们制辣椒种子的辣椒皮都怎么处理的?我是陈记酱园经理陈成……”

陈成话一出口,其他人也都意识到,这个小姑娘,是村支书啊!

大家都经历过计划经济的时代,哪怕现在,计划经济依然余韵尚在。

村支书,在村里,权力可大得很!

她代表的不止是她自己,而是整个村里的资源,都可以通过她进行置换。并且她已经抛出了橄榄枝,表达了充分的合作意愿。

反应过来的同学们呼啦啦围了魏檗一圈儿。

“你们村在哪里,我是……”

“你起开!”纪春兰以一当百,用肩膀一抗,把所有同学挤在外面。

她挡在最大“竞争对手”陈成面前,拉着魏檗说话,话又急又密。

“咱俩是不是一个宿舍。”“你昨天几点到的?在哪吃得饭?”“哎呀,你睡得早。我说怎么昨天只看见你行李没见到你人。”

一会儿把魏檗拉出半个包围圈,把陈成更是挤到一旁。纪春兰凑近魏檗耳边,悄悄的说:“我们院正想找代种基地。”

纪姐是个人物啊,既能镇场子,又粗中有细。魏檗看了纪春兰一眼,用力握了纪春兰一下。意思是,稍后详谈。

纪春兰马上接收到信号,两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李烛看着被围在同学中“谈生意”的魏檗,她或许不需要自己道歉,李烛甚至产生了她可能会感激自己的想法。

或许,她对自己在列车上的表现,根本不在意不关心?李烛不知道。

他觉得魏檗像一个迷。学生、江湖大姐头、村支书,生意人……每当自己以为已经了解了她的全部,她又会出其不意刷新自己的认知。

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她似乎拥有无尽的扭转乾坤的能力。

李烛后知后觉发现,自从在列车上打完架,自己还没有跟魏檗有任何交流。看着被同学们围在中间,一个眼神儿都不给他,丝毫不在乎自己这个“老师”的魏檗,李烛心里,升起了一点儿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是滋味。

魏檗才不会关注已经被“封印”的赛亚人。

她借“村支书”的身份,和大家迅速打成一片。

在函授班同学们看来,领导家不谙世事的小闺女,跟他们不是一类人,需要不冷不热敬着。近之不逊,远之则怨,说不定那句话不合适,自己还不知道的时候就把人得罪了,招来背后领导的小鞋子。

而油山西村里,带领大家发家致富的村支书,则是和大家伙儿一样。村支书,什么荤笑话没听过,什么农村破烂事儿没见过。能年纪轻轻坐上这个位置,先是有本事,再则有手段。

既能开得起玩笑,又能互相资源互助互换。如果相处起来,人品再能靠得住,那绝对是能够进行一辈子人情往来的好姊妹。

大家跟魏檗聊天玩笑,都不再绷着,敞开了聊。

一聊魏檗才知道,她班里的同学,那真是卧虎藏龙,干什么的都有。比如那个做酱菜的酱园经理,就在他们市,以后说不定真可以把没用的辣椒皮卖到那边。

其他同学们各有各的单位,有屠宰厂车间主任、国营农场场长、土肥站站长,她听过没听过的单位,但凡跟农业沾点边的,几乎都能找到。

宝藏同学,一堆宝藏啊。

魏檗也动了结交人脉的心思。

函授班给大家留了足够“交朋友”的时间。上课时间宽松的很,上午只有两节课,9点到11点。下午同样两节课,四点半不到五点就下课自由活动了。

下午下了课,纪春兰忙不迭要拉魏檗去逛农资市场。

魏檗说:“今天不行,我哥待会儿要来给我送东西。”

“哎呀,可惜可惜。”纪春跌足懊恼,只好和魏檗一道儿回宿舍。

魏檗好笑纪春兰的急性子,劝慰道:“咱有一个月的时间呢,迟一天去也没什么。”

“你没去过,你不知道!”纪春兰并没有感觉到安慰,反而跟魏檗说:“现在春播期间,农资市场几乎一天一个价格!去年播黄豆的时候我们那边下雨,黄豆播了三遍苗才出全,你不知道,最后我们市里黄豆种根本买不到了。到省城来买,黄豆种全靠抢的,价格翻了三番!”

“哎呀,你不早说!”

魏檗被反向卷到了,她专注技术比较多,对市场还真不怎么了解。听了纪春兰的说法,恨不得现在就飞到农资市场去看一看。

纪春兰反过来又劝她,“你不是说铺盖没带齐吗,昨天睡了一天床板,今天难不成还要睡床板?”

“哈哈,如果晚一天亏好几百,多睡一天床板也不是不行。”

……

两人漫无边际聊着天,不一会儿走到食堂附近,往宿舍楼拐的岔路口。这是教室通往宿舍的必经之路。魏潭提着东西在岔路口等魏檗。

魏檗看到魏潭,跟纪春兰说:“我哥已经到了。”

边说边给魏潭摆摆手。

魏潭也看到魏檗,提着东西向前走了几步,迎上去,和魏檗旁边的纪春兰打了个招呼。

纪春兰拍拍魏檗肩,说:“小魏,我看到一个同乡,去打个招呼,你先带你哥回宿舍吧。”说完纪春兰快步小跑几步,追上了要进食堂的一个人。

魏潭跟着魏檗,兄妹俩往宿舍区走。一排宿舍楼,往南拐是男生宿舍和教职工公寓,往北拐是女生宿舍。在分叉的路口,迎面遇上去食堂吃饭的李烛。

“李老师。”好学生魏檗五讲四美三热爱,毫无阻滞毫不尴尬的跟“正常态”李老师打招呼。

远远看见魏檗,正想绕道避开的李烛,感觉自己耳根又热了,忙不迭和魏檗点点头,算打了个招呼。他既尴尬又气恼,内心不断埋怨自己,你看人家魏檗,跟没事儿人一样。你一个大老爷们,尴尬什么,躲什么。躲还没躲开,不更尴尬了吗?

大方点。李烛在心里默念,失忆失忆失忆,你在火车上回来的时候失忆了,魏檗和其他人一样,只是函授班里的普通学生。你要当成,不对,你要记住,你们在教室点名是第一次见!

终于做好心理建设的李烛,坐在食堂里长出一口气。

见到魏檗时,因为被抓包过于尴尬,以致平日里非常敏锐的李烛,没有发现魏檗身边人表情的异样。

见过李烛之后,魏潭一直眉头紧锁。

快到魏檗宿舍楼下的时候,魏潭突然道:“我想起来了,你打招呼的那个人,我从前见过。”

“哦,他是我们函授班带班的班主任。”魏檗不以为意,“是不是你们在小吃街,或者什么地方打过照面。毕竟两家学校离这么近。”

“不是。”魏潭严肃起来。已经到了宿舍楼下,他索性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站住了和魏檗细说。

“是我从前,见过他。”

从前?

魏檗有些不明所以。

“是……”

看大妹还是不明白,魏潭眉心拧成一个疙瘩。

这么多年,他刻意忘记的记忆,在他心里一年又一年,一层又一层,结成疮疤。

“你可拉倒吧。”魏檗吐出一枚瓜子皮,“外边又冷又黑,围着火炉嗑瓜子不香吗,非要去磕头。”

老魏头要带着他的儿孙, 也就是家里所有的男丁, 去祖坟上磕头烧纸。

山水镇的风俗规矩,在祖坟上磕完头之后, 还要由老魏头在坟上点燃三根香,老魏头和他两个儿子要一路燃着香回家。这等于是给去世的祖先引路, 让祖先到后世儿孙家里去吃“年夜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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