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绯屿打量他一会儿，点点头。

于是艾嘉谊对自己同僚打个招呼，碍于他有个上将父亲，以及他本身的军衔级别，别人也不会说什么。

木绯屿不意外他要说的话题包含邢以芮之死，这两人是十分亲近的朋友，他们的背后是邢元帅与艾上将两股势力的结盟关系。不论私交还是权力利益的牵涉，两个家族的子孙辈亲近是必然的。除非其中一方背弃了另一方。

况且这两人在别的方面不好说，对待朋友却是切切实实的好。

艾嘉谊自觉要说的话没什么需避人的，无需找一个封闭隐秘的空间，两人便到食堂里找了张餐桌坐下。

曾经的艾嘉谊有一颗赤子之心。

“以芮死了……”艾嘉谊提起邢以芮，便显得颓丧和难过，过去热情大方的人如今坐在木绯屿对面，眼神已不再清澈。“木、木绯屿，你知道他为什么会死吗？”

他紧紧注视着木绯屿，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他眼底闪动的不是仇恨或迷茫，而是一丝祈求。

邢以芮是傲慢的，看待omega难免从骨子里透出轻慢，从婚礼上对方打趣的话便看得出。

——艾嘉谊：“Omega都是很娇贵的，就应该捧在手心里宠嘛！”

——邢以芮：“毛都没长齐，你知道什么omega？”

帝国与联邦两国的联合调查组以帝国方为主导，双方各自的技术支援抵达后，大家开了个碰头会，共同商讨如何去探测可疑区域是否能通向黑区等问题。两边的技术人员在会上不能说针锋相对，那也是据理力争。场面看着热闹，但这算得上两国在科技方面的首次正式交流。

这样的交流难能可贵，帝国人脱离联邦后独自发展了几百年，两个国家的科技水平看似没有代差，实际上难免有所差异。以至于两边一讨论就上头，一上头这会就开了三天不止，却仍旧处于“是发射间谍卫星和无人机侦查，还是建造地面设备探测”的阶段。

吵到第三天，技术人员之外的调查人员——执行调查的人，多半是抽调自军队的军人——加入了会议。木绯屿借着“顾问”的名义现身帝国的队伍中，堂而皇之旁听会议。

第231章

邢以芮下意识将omega与性联系在一起，体现的是他潜意识中的认知与态度。这种开玩笑直奔下三路的人木绯屿在修真界见识过许多，因此打从一开始他便也看邢以芮不顺眼。

而艾嘉谊看起来是个咋咋呼呼的大少爷，可在度假山庄里，艾嘉谊发现木绯屿陷入窘境，他会挺身而出帮他解围，也会帮他联络克莱恩找人撑腰。更不谈后来的实战演习中主动和木绯屿组队。

艾嘉谊高声喊住木绯屿，“木少，我有话想和你说。”

“木少！”

这队人中竟有一个故人：艾上将之子、邢以芮青梅竹马的发小，艾嘉谊。

“我……”艾嘉谊语气迟疑，神情略显颓然。

木绯屿瞧着他，觉得他与过去判若两人。

木绯屿默然回视着艾嘉谊，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眼底的期待。

他想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这一刻，木绯屿想起了一个月前克莱恩说过的话。

克莱恩无奈地说：你想听我说什么呢？

当日木绯屿选择向克莱恩坦白自己做过的坏事时，他想听到什么？

他们期待从别人口中得的答案是什么？

见木绯屿沉默，艾嘉谊等了会儿继续说：“我知道以芮好像做了一些事……不好的事。我找我爸问过这个问题，我爸只说这个下场是以芮应得的，他现在是急病去世，算是没毁了邢家，邢爷爷的声誉。”

他停顿一下，红着眼看向木绯屿：“我不懂。我想知道以芮为什么要‘急病去世’！”

“以芮肯定不是真的得病死的，不然我爸不会这个口气。但他不肯告诉更多事，我想去查，他直接走关系安排我来护送调查组的技术外援。我到了才知道，这有和我们有关系的人。”艾嘉谊使劲盯着木绯屿，“你和蓝佑……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能给我个答案吗？”

小天道传音：“魔尊，他是不是来套话的啊？随便打发一下吧，要么让爸爸来应付他。”

木绯屿不闪不避地回视着对方，终于开口说道：“联邦和邢以芮的事情，为什么来问我们？”

艾嘉谊嘴唇开合几下，老实说：“因为有传言……说以芮是被你害死的。”

木绯屿顿感：果然如此。

艾嘉谊却在短暂的沉默后自己说道：“我只想要一个真相，我和以芮从小一起长大，他就像我哥一样。他突然没了，而且是那种……我去参加他的葬礼，他们都不敢让客人瞻仰遗容，因为听说他浑身溃烂，根本没法看。”

谈到邢以芮惨烈可怕的死相，他终究没忍住悲伤，眼泪夺眶而出，泪水模糊了他眼神中的愤怒。他哽咽道：“不论如何，他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对他……这事没法释怀。但我……”

艾嘉谊揉了下眼睛，解释说，“木少，你别误会，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就算真的和你们有关，我也不会责怪谁。”

小天道：“他在说什么？搁电视剧里简直是绿茶男配！他都为姓邢的哭坟了，还说什么‘不会责怪谁’？他要不要听听他在说什么！”

与小天道的阴阳怪气不同，木绯屿生生怔了一会儿。

邢以芮确实是他弄死的。

在主星星港相遇，木绯屿便趁着揍邢以芮的时机对他种下血咒。

小天道疑惑为何打了一顿就放过对方，那时候木绯屿回答不急，邢以芮值得更好的。

那“更好的”便是指死法。

中其血咒，全身溃烂剧痛，普通药石不可医，受折磨而死。

邢以芮不仅要死，且要死得痛苦死得不体面。而其表面症状看起来像某种感染疾病，难以用“谋杀”立案，更无法证明木绯屿与之死亡有关。

当初种血咒时有多爽快，这会儿面对艾嘉谊，木绯屿便……

他低头又一次看向自己的指尖。

艾嘉谊用力按着桌角，执着说：“木少，我只想听到真相。”

艾嘉谊的坦荡与执着已然是对木绯屿最尖锐的指责。

木绯屿怔然对小天道传音：“他是对的，克莱恩是对的……”

小天道：“？”

非人非灵的天道无法理解。邢以芮坑害木绯屿和克莱恩，那就是坏的，它认为姓邢的该死，魔尊杀他不是祸害凡人，而是替天行道。

就像“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一样，是十分朴素、直白的思想。天道意识诞生于天地法则中，它自然不会理解人类的想法。

可魔尊是人。

木绯屿的三观再如何扭曲，他也曾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联邦人，是一个软弱但善良的普通人。

克莱恩不惜牺牲爱慕者形象也要引导的他的正确是非观，是如何说的？

绕过法律，挟私报复是不正确的，是不能伸张正义的。

邢以芮出于私心而搅和进战争里的种种行为不对，但他不应死得不明不白，而是应当在两国和谈中约定相关协约，再通过外交、司法手段，将他诉诸法庭，辨明是非，审判其是否负战争罪。

如此才可服旁人心，如此才是将邢以芮钉在耻辱柱上，彻底毁掉他所在意的“邢家”、名声。也将让邢以芮的亲友无法站在道德高地指责任何人。

即便是邢以芮这种人，也有艾嘉谊为他的死悲伤、痛苦。

木绯屿在渡劫失败，即将陨落时怒斥天道不公，然而他回到星际世界，在法制社会绕过法律挟私报复的行为正是在践踏这个世界上，处于底层的普通人唯一有可能抓住的“公平”。

艾嘉谊的眼泪是对残忍的凶手最直白的控诉。

木绯屿抬起头，正视向艾嘉谊：“邢以芮为一己私利联合人向赫尔曼星投放人虫基因融合实验的产物。就是你我在荒星见到的那些东西。”

艾嘉谊震惊得瞪大眼，“荒星？那些、那些是……”

荒星研究所的真相艾嘉谊其实略有所知，毕竟他是克莱恩特意留下的证人之一，是帝国揭穿和打击联邦军势力的工具之一。

“联邦军偷袭帝国，强占赫尔曼星的源头是联邦多方势力博弈后的妥协。”木绯屿点点头，这些都是克莱恩教他分析过的，“邢元帅一死，邢以芮成了棋子。艾上将也是执棋人之一。原本姓邢的跟着你父亲好好干顶多是个棋子，但他急功近利，偏要自己下场。”

“不听话的棋子是什么下场？”木绯屿毫不掩饰自己对邢以芮的轻视鄙夷，“艾上将为救他，中了克莱恩的计，战事连连失利。之后人虫怪物袭击赫尔曼，帝国以此宣扬对联邦的仇恨。艾上将不想接着打，自然要抛弃这枚受帝国人唾弃的棋子。”

“这些我知道。”艾嘉谊捏着桌角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我爸要为第二军团那么多人战士的生命考虑，本来就是不正义的战争……大家不应该为此白白送命。”

此言一出，木绯屿倒是愣了愣。

魔尊没想到联邦的年轻人与帝国人思想如此不同。

原来克莱恩说的那些左呀右的主义、思想不止是文字表述，有的人确实是如此认知。

“但我爸他没有放弃以芮！”对方急着为自己父亲辩解，“他不是那种利益至上的人，他也会顾念人情的。”

“我不清楚艾上将的想法，但邢以芮一定是认为自己完了。所以他变得更急切。不止建功立业，他更要洗清自己冤屈。”木绯屿目光一冷，“为此他不惜在两国谈判里胡搅蛮缠，要拿我受审伏法换和平？”

木绯屿冷笑起来，用他从狗血电视剧里学到的名词讽刺道：“拿我去道德绑架帝国，逼克莱恩放弃我换帝国的和平，他这才是挟私报复！姓邢的自私自利、自作聪明，死不足惜。”

魔尊冷冷与艾嘉谊对视。

艾嘉谊在他这个眼神中骤然脊背发寒，呆怔地望着他。

“你要真相，这便是真相。”木绯屿指尖轻敲桌面，“艾将军是聪明人，他说得不错，‘急病而死’没有毁掉邢元帅和邢家声誉，是他死得过于体面了。他的行径应当广为人知。”

“以芮他……”

木绯屿打断他，“我明白你期待什么答案。你想听‘不错，人是我弄死的，我错了，我向你忏悔’。”

“不是！”艾嘉谊急忙摆手，“我说了没有责怪任何人的想法……”

“你要的不是真相，而是一个恰当的，为友人哭坟的立场。你要站在阳光下为邢元帅的孙子悲伤缅怀，而不是为一个战争狂哭丧。”

艾嘉谊面色惨白，坐在木绯屿对面，却彷如置身冰窖。他依旧艰难地辩白，“我没有……我不怪任何人！”

小天道：“哇魔尊，他原来是这种人呀？那跟姓邢的有什么区别！”

木绯屿停了停，换回平淡的语气说：“艾少，我自初见就讨厌邢以芮，因他瞧不起身为omega的我。但我一直认为你有赤子之心。人有亲疏远近，你为友人怀疑、指责我害死他是人之常情。可你要的真相绝不会是你真心想听的。”

“倘若邢以芮没有‘急病去世’，你可有想过，他会如何死？停火，联合对抗异种入侵是既定事实，是局势的必然结果。任何人无法阻拦，为了利益政客也不会阻拦。他一意孤行拿我作筏子，他必死。”木绯屿也是在亲眼目睹司空邈如何“出卖联邦”后才明了这一事实。

自由党从一开始同意邢以芮的计策时起，就抛弃了邢这枚棋子。自由党要的不是审判一个叛国者，而是借由木绯屿与克莱恩对话，再经克莱恩与帝国政府达成交易。

“不是病死，便可能是自杀、意外。”此刻所言是木绯屿在真正理解克莱恩的话后，重新审视自身，重新认识这个星际时代之所感。

何为是非？

是应当做的与不当做的。

何为明辨是非？

便是确立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的界限。它向上是高尚的道德，向下是法律法规。

私刑、私人审判、挟私报复皆是扭曲是非的行为。

明辨这个“是非”，才能让艾嘉谊这样的亲属朋友闭嘴。

“为邢以芮哭坟，别找错了刽子手。”木绯屿说完慢条斯理起身离开。

魔尊从不认错，然而此时此刻他也切实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他践踏法律，不仅仅是在破坏秩序，也是将自己送去了道德低谷，而将邢以芮送上了道德高地，从而是非颠倒。

否则邢以芮那般狗嫌人厌的，也可得到一个曾怀赤子之心之人的同情缅怀？

邢以芮的恶行不应由他悄然终结，而应公之于众，用法律的准绳去审判，使公理伸张。

而木绯屿最后那句“别找错刽子手”并非推卸责任，那是一种否认式的承认。

——我就是杀死邢以芮的刽子手，别找错了其他人。

身后传来拳头锤桌的声响，木绯屿脚步微顿，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艾嘉谊红着眼圈趴伏到桌上，哀伤与无力感彻底笼罩了他。

没人知道他究竟如何理解的木绯屿最后一句话。但从此以后，即使是在两国联合调查组共同工作期间，木绯屿也再没见过他。克莱恩则从头至尾没见过他。

小天道迟疑、不解：“魔尊……”

木绯屿却轻轻磋磨指尖：“天道，我终于理解了，不辨黑白、不分是非的杀戮是错的。”

小天道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戮仙……本尊所修杀伐之道，不该是这样。为一时之快而杀，为杀人而杀，为私怨报复而杀，不对。戮仙应是……”

反抗天道，争夺生存权利。

木绯屿慢慢迈出一步，心境刹那间更上一层楼。他那一身自魔道深渊中历练出的杀气与坚冰如晨雾遇烈阳。

他曾经是绯屿魔尊，但从今以后，他只是木绯屿。

他会抵御魔域入侵，却不再只是为维护自己的生活。他要帮克莱恩，同时也是帮助这个他所出生的世界里生活的每一个凡人。

他将放下杀戮之刃，拾起救世之刃。

在魔尊眼里，艾嘉谊并不如邢以芮一般讨厌。虽然两人拥有相似的家世出身。

作为一个学没好好上、书没好好念的学渣，如此涉及到许多他听都没听过的学科的学术讨论，木绯屿听了不到两小时就实在坐不住了，悄摸离场。

一出会议室，他便迎面撞见几个联邦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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