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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30

  • 作者:卧鲸
  • 类型:耽美言情
  • 更新:04-30 04:33:51
  • 字数:81436

“皇叔——”太子起了身迎上去惊喜道。

章启拧眉:“人呢?”

章启闻言,抬手触上虞秋烟的下颚,使了几分力道掰开了她的嘴唇,将药丸塞入她口内。

这一番耽搁,外间传来阵阵敲门声:“里头有人吗?”

……

太子也绕过了花罩门,但站在屏风边不敢上前来,见状翻了个白眼,道:“这两人都昏死了,闻两下可不会那么快醒来,皇叔你听听外头的动静,已有人朝此行来了,你再磨蹭我们还走不走了……”

太子说到后面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这人带了清心丸方才都没想着要给他服用。

百草清心丸确实有清心明神的功效,但它是个药丸,外用的功效不如内服好。

床上之人衣衫不整,只着了素白中衣,半个身子软倒在床榻之上。帷幔将她面容堪堪遮住。

而虞秋烟倒在了卧榻边。

章启伸手将人扶起,摇了摇人, 可虞秋烟软绵绵的仿佛没有骨头,脑袋靠在他怀中,被人摇晃了数下也只是皱着眉头,轻声哼唧了两声。

◎喉结◎

太子气急败坏, 锤了一下桌面。

最终彻底软倒在桌边,一边悔恨今日出门没带暗卫,一边从腰间取下短匕, 想着一会若失了神昏过去了大不了划一刀也能清醒些。

22? 宴会

那双灵动的双眸的紧闭着始终不见清醒。

章启皱着眉, 只好从怀中取出个白玉瓷瓶, 拇指扣在瓶塞之上将木塞推开, 伸到虞秋烟鼻端晃了晃——

那黑影进了屋后又将窗合上了。

随后, 轩窗被人踢开,一人从轩窗之上跳了进来。

身手矫捷,一身墨衣,破窗之时带起一阵瑟瑟寒风。

太子有气无力指了指屏风后:“这屋里香味有蹊跷, 我中了计,身子发软不敢过去, 你屏息去瞧瞧……”

话音未落,章启的身影早已绕过了花罩门,行至屏风后见着里头的景象——

太子皱着眉:“皇叔!人都来了,快走啊……”

只要这间房内没有男客,若只有两个姑娘那什么都还好说。

章启摇头不语。伸手将地上的人抱起,转身,看着床榻上斜歪着躺倒人皱了皱眉。

最后不慌不忙地,将虞秋烟放到西侧罗汉床上靠坐着。

罗汉床上的小几上茶水俱全,还展着一副墨玉棋盘。虞秋烟尚未清醒被人放上去便软绵绵的倒在棋盘上,将规整的棋局彻底打乱——

到底是女儿家,这样似乎有些不雅。

章启自顾自坐到了她身侧,伸手将虞秋烟抱起来扶正。

虞秋烟虚虚靠在章启肩头。

太子看着地上滚落的棋子,愈发焦急。

白日里见到章启因为虞秋烟之故,撑着莲纹望柱一跃而下,太子在那时就隐约窥探到他皇叔的几分心思。

如今看到自己皇叔的举动,也不算太惊讶。

可问题是,这虞大小姐可是订了亲的啊!他皇叔如今这模样,莫不是想顺水推舟……这是“赖亲”!

太子翻了个白眼,循循善诱:“皇叔!你好歹收敛一点吧!你可知你留在此对她名声不好。虞家姑娘可是定了亲的,你是不在乎,但这对人家姑娘……”

“从此出去只能走湖面拱桥,桥亭上有不少人,你走不出去。”章启偏过头,沉声打断道。

太子闻言气笑了,这真是一出一出的算计。

屋里两个衣衫不整神志不清的人,这是将他堵在这要让他绝无推拒之地。

“那,你从哪进来的?”

“屋顶。”

可如今众人已然靠近了送荷轩,若是再上屋顶只怕打草惊蛇更为引人注目。

章启抬手将手中清心丸的瓷瓶扔出去,恰被太子接住:“你出去应门,不要让她们进到屏风后来,若有人要进来,我挡着。”

太子抚了抚额,如今情势紧迫刻不容缓,这也算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了。

转身走之前却被章启喊住了。

“等等,你先将床上的人塞到帐内,以免意外。”

这意外自然是害怕她骤然清醒发出声来。

太子也明白,可看着章启扶着虞秋烟的模样,还是咬牙切齿道:“皇叔,本宫认为你更应该担心虞大小姐醒过来惊呼,非——礼——”

说罢,太子”直接退出了屏风之外,往门外扬声应了一句:“本宫在里头——”-

虞秋烟仿佛做了个很长的梦。

前世,在中秋之后,启言带着她在山后摘山栗。

她上山前问启言:“这整个山头莫不都算在你的宅子里了。”

启言扶着她,淡声道:“不是,恰好背临青山罢了。”

“还不是,这宅子也够大了,你知道府上的人说什么吗?”

“说你这是座金屋。”

“红叶讲的?”

府上的人少了就是不好,这么一猜便知道是谁在她面前编排了,映霜性子极其稳重,绝不可能讲这样的话,所以也难怪他一下子就能猜到。

虞秋烟斜瞥了一眼,只好道:“不是,我从书上看的,这么大的宅子修建来就住我一个人,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她许久未动过,若不是大夫说可出去走动走动,只怕如今还躺在榻上,脚下一崴,她整个人站立不稳,右手被人抓着,力道从手腕上传来——

她顺理成章崴到了启言的怀中。

虞秋烟轻轻笑了一声,软语逐字道:“这叫,金屋藏娇——”

声如琴弦拨动,便是这般模样也总是勾人。

启言将她扶正,隐约笑道:“确实藏了个娇。”

虞秋烟难得见山间风光,第一次真正见到山栗的样子,一颗颗矮树上挂着累累硕果,只是这硕果外头全是刺。

心下高兴,抬步走远了:“以前吃过那么多山栗糕,还是第一次真正见到它长在树上。”

她伸出手跃跃欲试,从启言手中接过铁钳子,可是钳子有些重,怎么也弄不下来,好不容易将一整颗山栗从枝头拉断,整个果实又咕噜噜的滚到了脚边。

她蹲下身,伸出手捏着一根刺尖,将泛绿的果实提溜起来,不禁问道:“你说,谁能想到满身是刺的东西里头会藏着软乎乎的果肉呢?”

启言低低笑了起来,阳光仿佛片片金粉洒在脚下。

他仿佛低声感慨了一句:“是啊,谁会靠近这样的东西呢。”

启言从怀中取出一把玄铁的匕首,划山栗子。

“你怎么还随身带匕首。”虞秋烟见状不由道。

“习惯了。”

他手上动作未停,“哗”两下,玄铁的匕首在山栗外壳交叉划了数刀,那绿色的刺皮在匕首收起后应声剥开。

“这么好的刀用来剥山栗,可惜了……”说完她想起什么,又问,“这不会杀过人吧。”

启言好似笑了,颇有些自得:“确能杀人,只是还未用过。”

虞秋烟故作玩笑道:“那就好,不然我吃一口山栗岂不还要想想刀下亡魂。”

山栗里头还有一层硬壳,壳下还裹着一层软皮,一层层的剥开,递过去。

“尝尝?”

虞秋烟直接伸出脑袋,从他手上叼进了嘴里,像只啄食的小鸟。

“还不错,我第一次生吃山栗子,刚摘下来的就是不一样……”

虞秋烟又伸头啄了一颗:“这儿山水不错,背靠山,脚临溪,夏日有莲子,秋日有山栗,春日有枇杷,冬日有柿子。以后呢,你就将我葬在这,到时候你若上山就给我带一块应季的糕点就好了,记住了吗?”

最后一句话她说的很轻,乌黑双眸平静的看着他,里头有一整片葱郁的景色,还有他,并无伤感,好像这是很稀松平常的一件事。

男子的手掌又紧紧抓着她的手肘,久未松开,片刻后,他状若玩笑一般哑声道:“这山头可不属于我,你还想赖在这不成。藏娇,藏娇,哪里有藏在山头的。”

虞秋烟最后笑出了声,“原来你也会开玩笑。”

启言忽然伸手紧紧抱住她……-

虞秋烟仿佛又闻到了那时候他身上的味道,裹挟着山头的雾气,沾染着经年累月的药香。

“疼——”虞秋烟想伸手扶额,才发现手臂动弹不得——被人抓住了。

她身侧传来源源不断的热意。

“哪儿疼?”这声音很轻,几乎是擦着耳朵往里头探,气息温热,像暮夏晚风。

虞秋烟还没彻底回神,迷蒙睁开眼,入目是一片云纹暗绣的玄墨缎锦。

她还当是在梦中,在上面蹭了一下脑袋,忽然,眼前晃过一截脖颈,线条流畅。

仿佛宿醉之人望见的第一缕阳光,她怔愣了一瞬。

男子喉间微微滚动了一下。

紧接着,虞秋烟听见一声很轻的问语。

“可还能坐好?”

她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那截脖颈之上,像是见到了许久未见的人,忍不住伸手攀着他的肩膀,倾身伸手触去——

葱白如玉的指头涂着水红的蔻丹,指尖一点琉璃般的色泽。

章启怔了一瞬。

咽喉是习武之人的命脉,可他反应过来时只堪堪贴着脖颈抓住她的手。

手下绵若无骨的触感,喉间温凉的轻轻一点……都叫他额角直跳。

章启手上不觉用了力道,虞秋烟整个人倒到他肩头,磕到了脸颊。

她蓦然回神,坐直了身子,一时只觉得头晕眼花。

正要起身行礼:“肃……”

尚未发出声便被一只手抵住了嘴巴。

他伸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女子水雾蒙蒙的杏眼里仿佛聚着一弯清潭,灼热的呼吸擦在手掌上,这一拉扯间,章启与她靠得极近。

他收回手,退开了少许,不禁捻了捻指尖。

虞秋烟懵懂地抿紧了唇,鼻翼轻动。

章启看着她的模样,不禁勾了唇-

外头传来一声惊呼。

——“夫人往湢室看可是觉得湢室会有何人?”

“玉英?玉英——”文令侯夫人高声喊着。

“侯夫人觉得本宫是什么人?盛家的小姐怎么会与本宫同处一室?”太子气笑了,语带威压。

文令侯夫人一时瑟缩,颤颤道:“妾身只是一时心急,找不见玉英,绝无他意,殿下若不信,若不信,便问卢夫人,她也在寻卢小姐……”

卢夫人心下惴惴难安,闻言还是点了点头,卢嘉兰确实没找见,但嘉兰是与虞小姐一块儿的。

方才她们在厅内,突然有丫鬟进屋禀报外间有贼人,言语更是暗指贼人在此处行那等淫-秽之事……

那丫鬟在数名夫人面前,众目睽睽之下讲出此事。梁夫人直觉事情不妙,闻言便扣下了那丫鬟,立即着人清点堂屋内外的夫人小姐。

最后丫鬟回禀,不在的小姐有三人,正是左佥都御史家的卢嘉兰,文令侯家的盛玉英和虞秋烟。

很快文令侯夫人便开始喧嚷着找不见盛小姐,盛玉英本是坐在成妙心身侧与其聊天。

如此,梁夫人也不能再拖下去,只好派了丫鬟知会了卢夫人,带着几个人一同往送荷轩而来。

只是没想到里头应门的是太子殿下。

太子摔了袖:“人不见了,就去园子里寻,来此处作甚?”

文令侯夫人又哭哭啼啼,一会扯盛小姐,一会扯卢小姐,虞小姐的,恨不得闹得人尽皆知,听得附近之人直皱眉。

“几位小姐都不见了,妾身,妾身不过是思女心切,又听到那样,那样的事,难免多想……”

梁夫人:“不知殿下为何在此?”

“听闻世子藏了一本杂记,本宫来看看。”

梁夫人将方才丫鬟禀报之事委婉说了出来。

话了,转身安抚文令侯夫人:“侯夫人,我知你心急,国公府会派人在园中寻找几位小姐,今日之事,那丫鬟所言之处既是太子所在之处,那此事便涉嫌污蔑当朝太子,侯夫人稍安勿躁,不若先当着太子的面再问问那丫鬟,何以口出此言。”

随后便着人压了那进屋禀报的丫鬟前来,所幸梁夫人早已将人扣下,因而几位嬷嬷就快将那丫鬟带上前来——只是拉上来时那丫鬟歪着脖子昏了过去。

“嬷嬷,将她泼醒。”

太子见那奴婢模样古怪,上前掰开婢女的嘴,查看了一番:“不用了,她已经死了。”

四下俱寂,众人也知了这事必有蹊跷。

这一番变故倒叫梁夫人心下寒凉,谁人不知太子与她家元星的婚事,这若是算计,那都算计到家门前了。

有人出言道:“这么说,这么说,这丫鬟不惜身死也要污蔑殿下,殿下,可否让婢仆入内查看一番,也好还殿下清白。”

这话太子便不好拦了,他抚了抚额,想着如何应对。

片刻后,一道声从里间传出。

“本王不胜酒力,于此小憩片刻,诸位夫人也要进屋查看?”

章启的声音透着些嘶哑,但语含不满。

这声梁夫人是听出来了,其余人即便听不出来,也知道如今身在京城的王爷只有一人。

一时阒然无声。连文令侯夫人都惊讶地捂住了嘴。

梁夫人才反应过来,跪下行了大礼:“安国公府必查明真相,给太子殿下,肃王殿下一个交代。”

恰此时外间进来一位丫鬟入内禀报:“夫人,找到了,盛小姐失足落了水……”

文令侯夫人又抓着那丫鬟哭哭啼啼道:“玉英,我的玉英怎样了?”

丫鬟:“盛小姐被路过的嬷嬷所救,府医把了脉,暂无大碍。”

“那嘉兰……”卢夫人闻言慌了神,担心卢嘉兰也落了水。

梁夫人看到了桌案上褪下的金钏儿,不由往山水屏风之后瞧了一眼。垂眸道:“卢夫人不必心急,卢小姐与虞小姐一道儿出的门,虞小姐处事稳重不会有事,许是往林深处散酒气,一时忘了时辰,我会着人再去寻寻。”

说完才带着几位夫人移了步。

“梁夫人留步。”待众位夫人出了门,章启方才扬声道。

梁夫人回转身,隔着屏风福了一礼。

章启:“还请夫人备顶软轿。”

太子闻言顿了顿,扬声道:“本宫倒忘了,皇叔先前伤势未愈今日贪杯纵酒伤身,身有不便……”

梁夫人:“是,妾身会着信得过之人……”

章启冷言打断了梁夫人的话。

“今日之事涉及太子殿下与国公府。其中用意是要在国公府面前污蔑太子的名誉,其心可诛。夫人也见到了今日之景,想必夫人心中自有决断。本王还要提醒夫人一句,国公府的仆从不可信,夫人只需备好软轿,着人去府外知会一声,届时本王的人自会安排。”

章启这话有些不留情,就差直言梁夫人管家不严,见梁夫人面色不好,太子不由道:“还是皇叔周到,今日寿宴国公府诸事繁忙,皇叔也是体谅夫人。”

梁夫人福下身:“多谢二位殿下。今日之事后,国公府必清查上下仆从,给太子殿下,王爷殿下一个交代。”

“至于另外两位小姐,本宫细想起来,方才在园中散步时好似在花墙后听见过声儿,如今想来,应是虞小姐见卢御史家的小姐醉酒,着人将其送回了卢府,如今寻不见人兴许是禀报之人还没返回,夫人不如知会卢夫人回府上瞧瞧。”

梁夫人早就有所猜测,闻言躬身应了是,便退下了。

23? 宴会

◎逮住了◎

而此时, 屋内的人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

虞秋烟听着外间人都走了,方才松了一口气。

也弄清了眼前的情形,她与卢嘉兰俱都遭了算计, 被引来此处与太子殿下共处一室……

京中贵族之间不是没出过诸如此类“赖亲”的事故,可问题是今日之事颇有些蹊跷, 且还犯到了佥都御史大人的头顶上。

虞秋烟一时也摸不清头绪这事是针对谁而来, 若说是她, 她重生回来唯一的变故便在于盛玉英和宋成毓……

章启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只是脊背僵直,一动也不动。

二人之间气氛古怪,无一人开口。

太子往外目送梁夫人等人离去, 方才在屏风之外扬声打破了平静。

“皇叔,方才的借口可还满意?”

片刻后, 花罩门后绕出了一个身影,一身衣袍略有褶皱,面带倦容,神色莫测。

太子见状不禁笑了:“怎么, 你还真的小憩了片刻不成?”

章启横了他一眼,抬步走向桌案,瞧见桌上的金钏儿失了会神。

太子又小声道:“被赶出来了?”

章启从金钏儿上挪开视线,摸了摸外间的茶盏, 触手也是一片冰凉。

不禁皱着眉,对太子道:“出去说话。”

章启直行至暖阁之外,又踏步出了正门走到送荷轩院中石路之上。

草茎在寒风下震颤,脚下卵石上覆着枯枝吱吱作响, 夜色正浓四周恢复了寂静。

太子紧随其后, 行了片刻, 指着轩堂东面一杆弯折的长茎枯枝——

“皇叔莫不是从此爬上去又绕到了南面暖阁……”

“连一扇窗都踢不开,我不在这一年,太子疏于武艺——”

太子没想到他现在还有心讲这个,抽了下嘴角:“这不是不慎中了计,力道使不上来么。”

“太子的意思是怪本王?从明日起,随本王进演武场,两个时辰。”

“皇叔,您看,年节时本宫按例会拜访太傅,到时将您带上可行?”太子琢磨着道。

“再加半个时辰。”

两人从东面绕回了轩堂后侧。

远处水榭之后的拱桥,聚着不少擎着灯笼的丫鬟,照的一片烛火半明,隐约瞧着像是数名年轻官员在行曲水流觞酒令。

所幸他们并未从窗子走,否则行至拱桥,势必引起官员注意。

太子瞧了片刻,不禁道:“如此冷天,也不知是哪位大人发了诗性?”

章启拧眉:“此事确有蹊跷。”

“你守在此地莫让人进去,我去去便来。”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章启便回来了,只是手上却领了个茶壶过来。

太子还不待相问,便听得中厅堂内的女子唤道:“好了,王爷,太子殿下进来吧。”

两人这才进了屋,屋内的人已然换了一身衣物。

虞秋烟换的这一身衣裳仍是梁府所备的,不大合身,褶裙有些长了,身形纤细飘飘欲仙。

微微立起的衣领环着细腻的脖颈,下颌上还带着一点红印。

章启想,莫不是方才他掰开她的口喂入药丸时弄上去的。

女子婀娜款款行了一礼:“多谢太子殿下与肃王殿下解围,臣女已替卢小姐换好了衣物。”

“不必谢本宫,还是谢我皇叔吧。本宫也差点儿遭了算计……本宫出去看看轿子来了没。”太子很识趣地往外走。

卢嘉兰从始至终都在里头睡着,因而太子出去后,屋内一时寂静无声。

明烛熠熠,面容楚楚。

那双泛着水色的眸子一反常态,直直望向章启:“方才一时糊涂,唐突了殿下。”

章启点头,转身在桌上拎起茶壶,斟了杯新茶。

“轿子还有一会,坐下暖暖手罢。”

虞秋烟起身时,好似被裙子绊到了,整个人往前颠去。

斟茶的人立即放下了茶壶,旋身上前抓着她的手腕,将人揽入了怀中。

雕花窗棂印出两人半拥着的剪影,烛火轻轻摇曳。

他半搂着人在怀中,一时也未觉得不妥,抬起手背轻贴了一下她的额头——触手灼热。

虞秋烟感到一股热意贴上自己,心口仿佛藏着一只兔子,心跳杂乱无章。

她死死盯着面前的脖颈,强自镇定瓮声道:“多谢殿下。”

“你发热了。”章启垂眸望着那双眼睛,沉声道。

虞秋烟闻言,抽手也摸了一下自己额头,乖巧的点了点头。

“嗯,许是方才吹了风。”

她毫不设防看向他。

美人如玉,明烛在她眼中闪动了一瞬。

章启回过神来,将人推开了些。转身将桌上的热茶递过去。

“坐下罢。”

待虞秋烟坐下,他继续开口:“虞小姐可是得罪了什么人?”

虞秋烟定了定神,摇头,细细将今日之事道来。

“今日我是陪卢小姐一同出的花厅,谁料在花厅侧廊与一抱着酒坛的丫鬟迎面相撞,我们被带着来此地沐浴更衣,方才那丫鬟说要备浴汤便出去了,我久未闻见卢小姐的动静便入内查看,谁知一靠近便晕了过去。”

章启抬步往屏风之后行去,虞秋烟跟在他身后见他打开瑞兽炉顶。

炉内香薰早已燃尽,如今只剩下一片檀灰。

他伸手往鼻尖轻轻扇动,虞秋烟见状忙问道:“王爷可有察觉身上发软,仿佛,仿佛喝醉了一般?”

虞秋烟仔细回忆着这香的效果,着实像醉后忘愁,什么也想不起来,舒服得想要就地睡一觉。可如今清醒后,闻着这暖阁中的余香又觉得不过是宁神安眠的寻常香味。

这般想着,她大着胆子探头又嗅了嗅。

那涂着水红蔻丹的手五指并拢缓缓煽动,雪藕一般的腕上又戴上了那个金钏儿。

可不就是像喝醉了一般。

章启退开身:“本王难以断定,还需留待大夫查看,你,先前换下的衣物呢?”

看着眼前人骤然疑惑的眸子,他轻咳了一声,解释道:“你说袖上沾了酒,若这香没问题,依本王之见许是与酒有关。”

虞秋烟发现自己想歪了,脸更红了。

她将木椸上的衣服取下来,将半截衣袖展开。

有些扭捏道:“如今气味都散了。”

章启从怀中取出匕首,就着她展开的部分将袖口划破割了一块布料下来。

“本王会着人查看,虞小姐不必担心。”

虞秋烟从见着那玄铁匕首,神色愈发古怪,眼见着他将匕首收回,许久后才抬眸展开笑意道:“如此,多谢王爷了。”

他颔首,没一会又闻见她含着笑意的嗓音。

“父亲本不让我出府,谁知一出府就遇上这样的事。王爷救了臣女数次,臣女无以为报。”

章启不由问:“为何?”

“太傅为何不让你出府?”

毕竟出府难免听到闲话。虞衡只希望她能安心嫁给宋成毓。虞秋烟想到虞衡的态度,冷声道:“臣女不好,实难顺其所愿,总会惹他生气的。”

哪里不好?

见她这副模样,章启手指微动,到底没将喉头的话问出口。

软轿已至。

章启确认了一圈屋内的情景,并无不妥,方才先行抬步出门。

袖口却被人拉住了,虞秋烟指了指屋内的人:“卢小姐,怎么办?”

章启从袖中又取出了玉瓷瓶递过去:“你将此药喂她服下,其余的我会着人安排。”

片刻后,便有一名侍女进了屋。

侍女拿着斗篷替虞秋烟披上,侍女模样瞧着甚是眼熟,正是那日虞秋烟在玉楼所见到的。

上一次她满腹狐疑,今日却颇有几分守得云开之心,不由又出声逗问:“你叫什么名儿?不会还是不知道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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躬了躬身,道:“回小姐,奴婢名唤戚九。”

“七九?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儿?”

“奴婢不知。”

虞秋烟本还想问上几句,见状反倒是笑了。

戚九还递上来一个暖炉,待将虞秋烟这边收拾妥当后。

“麻烦小姐伸出手,让奴婢号下脉。”

虞秋烟伸出手递过去,不由惊讶。

“你还会看病?”

“奴婢的兄长会,奴婢只是与兄长学了些皮毛。”

虞秋烟见她拧着眉:“那你可看出什么了?”

“小姐受了寒,回去记得喝些姜汤。”

说完戚九便进了屋去看卢嘉兰。

风声簌簌,虞秋烟整个下巴都埋在了披风镶边的皮毛中,皮毛沾到了脸颊之上,抚着唇边暖烘烘的,有些发痒。

她不由吹了一口气,将绒毛吹得离唇部远了些。

章启恰瞧见她这副模样,拱手含笑与其告别。

“虞小姐,今日受惊了。”

“明日梁府会派大夫为小姐诊治,虞小姐若想出府便与大夫知会一声。她会想法子带你出去。”

虞秋烟想着方才那一句无心之语,没想到他还记下了,不由心口暖烘烘的。

她抿嘴笑了:“多谢王爷。”

她在轿内坐好,想了想,又拉开了窗侧卷帘:“王爷要查今日之事,兴许能从盛家入手。”

夜色正浓,她瞧不清轿外人的面容,只听见他许久后才回了一声“嗯”。

听着像是有几分不高兴。

软轿最终与虞府的马车汇合。虞秋烟同满宵一起回了府,满宵还只当她是去换衣裳了-

黑黝黝的房屋一角,只有一盏黯然失色的煤油灯在窗台下静静燃着。

少女一身娇俏,水色的眸子含着几分无辜,倾身攀折着男子的肩头,染着蔻丹的指尖来回拨动墨色的衣领暗纹。

两人交叠的阴影落到地上,混着散落的棋盘,呈现出暧昧的气息。

女子凑过来,气息擦着脖颈而过,她整个人泛着白色的微光,顾盼生辉,一切都仿若不真实。

少女对他骤然僵直的身躯浑然不觉,一点一点的攀着他的肩头继续凑过来,最后——仿佛一片轻柔的雪落到了脖颈上。

是热的。

场景转瞬变得陌生。

两个人不知何时已然躺在了床上,交颈相卧。

女子笑了一声,附身靠在了他胸膛上,纤指点了点素色的衣衫,灼热的感觉仿佛就此烫到了心尖之上。

“你这里跳着很快……”

声音柔媚得像是潺潺溪流拂过水草,叫人浑身暖洋洋的。

章启只觉得整个人都要燃起来了。

随即,少女像是一片剪纸从梦境中脱落,破碎。

他掀开被,从床上起身走至桌案边灌了一口冷茶。

24? 恩人

◎皇叔真惨◎

翌日清晨, 虞秋烟便觉得有些昏昏沉沉。

梁府的大夫来得倒是早,卯时便到了。

梁夫人还派了梁府的管家一同前来赔礼。

说是梁府招待不周,让两位小姐被酒坛冲撞, 害得昨日晚间二位小姐提前离席回府,如今府上备了厚礼登门道歉。

虞衡一大早儿便去上朝了, 虞秋烟又卧床不起。

因而梁管家等了许久, 最后还是虞府的管家请了柳姨娘招待的。

得知虞秋烟卧病在床, 梁府着女大夫留在了虞家,命其好好查看,一应诊治药材都用最好的。

从梁府出来后,梁管家又马不停蹄的赶去了卢家。

还是那番说辞, 也请了女大夫诊治,好在卢小姐并无大碍。

卢嘉兰睡了一觉醒来后还觉得神清气爽。

她回想起昨日之景, 只记得那一路上酒气扑鼻又冷的打哆嗦,实在狼狈,等进了屋暖和起来后便昏昏沉沉犯起了困,没想到自己换衣服都能睡着了。

她还当自己醉了酒, 在虞小姐面前失了仪,好在虞家大小姐是个好人着人将她送回了府。

卢夫人听了女儿一番话,不知该感叹女儿天真还是傻气。

想着昨夜梁府那一番闹剧再结合嘉兰所言,卢夫人多少也能拼凑出个大概境况。

可嘉兰才十二岁, 也不知是何人如此歹毒,还是说她这傻女儿是受的无妄之灾……卢夫人叹了口气。

等到御史卢大人回了府,卢夫人与他不咸不淡的提了一嘴昨日之事:“也不知是何人如此歹毒,太子殿下往常可几乎从未出宫参过宴, 难得一次竟还出了此等事, 嘉兰那傻丫头什么都不记得, 也不知有没有……”

卢大人想了想,道:“太子与梁府订了亲,绝不会在梁府乱来,你大可放心。”

“就算太子放心,肃王,他也在……”

卢大人闻言笑了:“肃王?王爷不近女色,人所共知,而且你不也说了,嘉兰是虞家大小姐着人送回的,虞府你总该放心罢,兴许事情不是你所想的那般复杂。”

“你才是想得简单了。你那傻女儿至今还记挂着要去探虞小姐的病,妾身总觉得此事不简单,虞家大小姐素有美名,嘉兰昨日兴许就是受虞小姐牵连……”

卢大人无所谓道:“我回京还未拜过恩师,如今让嘉兰去探病,倒也无妨。”

“我入官场晚,当初也仰仗过与虞太傅的关系,我那恩师什么都好,可是太重诺,这几日他因着宋家的缘故倒是给了我不少脸色看。”他想着今晨肃王的态度,沉下面容继续道,“这事说不定还是冲着卢府来的。”

圣人最不喜的就是清流孤臣与世家权贵扯上关系,若当真出了此等事,于他官途也十分不利-

虞秋烟推开赏云端过来的米粥。

“不想吃,你去倒杯茶来。”

“小姐多少用点儿,天这么冷,吃些热粥好歹暖暖身子。”赏云劝说着。

外间传来脚步声,听着有好几个人。

虞秋烟听见了柳姨娘的声音。

“大夫进去罢,我不便进屋,让满宵带你去。”

没多时,花罩门后传来满宵敞亮的声儿:“姐姐,我带大夫来了。”

虞秋烟靠在榻上,精神不济,想着莫不是张大夫来了,正要让赏云将床上帐幔合上。

帐幔合上了半边,外间的人已经走进来了。

——竟然是戚九。

她不禁掀开帐幔,讶然道:“戚九?你怎么会是你?不是梁府的……”

“奴婢便是梁府所请的女大夫,今日是替梁府而来。”戚九福了福身。

听了这话,虞秋烟想起昨日情景,不由微微勾起了唇角。

盈香搬了个杌子让戚九坐在架子床边号脉。

戚九把了一会儿脉,便皱眉问道:“昨日吩咐过虞小姐入睡前喝碗姜茶,虞小姐可喝过了?”

这丫鬟性子简直和她主子一样,一板一眼,半点不会看人艳色:“虞小姐昨日若及时驱了寒气,今日便不会病的这般厉害,如今寒气入体,染了风寒。”

昨日她回了府后谁还顾得上这个,只一心想着前世今生的事,想着启言怎么会是肃王殿下。

可一旦发现了此事,便好像又能在顷刻间联想起诸多事情,譬如为什么在梁府他一眼就望向她,譬如街道上,画舫上……

她将那张冷肃的脸想象成启言面具下的面容,既觉得十分相衬又觉得难以置信。

“奴婢为小姐开服药。”戚九写下单子便递了出去。

喝完药,虞秋烟又拉着戚九聊了会天。

“戚九,你今天真的是为梁府来的吗?你主子那边呢?”

“主子确有交代若姑娘身子大好了想出府可帮姑娘。”

虞秋烟想着如今的状况,哑然笑道:“我还是不出去了。昨日的事可查出了什么?”

“奴婢随主子查看时,二位小姐桌案上的酒壶酒盅已经没了,倒是从虞二小姐的碗中发现了一些残酒,那里头加了番叶,番叶有排毒之效,对身体无害。”

昨日满宵就一直惦记着要喝酒,倒没想到机缘巧合还留下了佐证。

戚九解释道:“听二小姐身边看顾的丫鬟说,二小姐是趁你们要出去时,偷偷倒过来的。此事有些蹊跷,不过主子让奴婢告诉小姐莫要多想,小姐安心养病就是。”

虞秋烟点了点头。她其实也觉得同自己无关,毕竟前世她并未经历过此事,今生的变故只在盛玉英身上,可盛玉英没道理去得罪太子……

因而虞秋烟并未纠结真相如何。兴许是生病的缘故,虞秋烟没一会便犯困。

戚九见她打瞌睡,扶着她躺下,便端着药碗起身,顺势收拾了一番桌面。

正要退下,听见接连数声轻语声,似是账内之人发出的。

戚九凝神细听了片刻,才分辨出似乎说的是“启什么?”

像是一个人名,戚九觉得非常熟悉,可又一时想不出来-

皇宫御书房。

两人与案上对坐手谈,一人在一旁檀木椅上观棋。

手谈的正是肃王与当今圣上,观棋的则是太子。

一身黄袍的老者穿的极厚,整个身子都有些缩着。

“真是越发不中用了,当年还能与你皇叔彻夜对弈,如今下了半炷香就不行了,你看看你皇叔,下起棋来也不让着朕。”

“陛下,臣才下了十子。”章启躬身如实道。

“十个子已经够了,这局就罢了吧,朕不想下了。”

皇上面容如常半点没觉得不好意思。

章启也将白玉棋子扔了回去,道:“不知陛下找臣有何事?”

“你年纪也不小了,如今边疆大稳,这次回来你可躲不掉了。且今年年景好,年底朕准备宴请群臣百官,皇后给女眷们发了帖子。你先相看,这一次瞧不上也不要紧,来年开春,天儿暖和了,朕着皇后再请些小官之女,你可莫要辜负朕一番好心。朕像你这般大时妃子已经有十来个了。”

皇上瞧着笑眯眯的,话却不留余地,意味深长看着章启,俨然一副“朕已经做了最大的让步”了。

“臣弟……”章启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便被打断了。

“这事不由你,朕想着明年让怀鸿成亲,总不能你这做皇叔的还拖着,到时岂不让天下人笑话怀鸿。”

“父皇,儿臣可以等皇叔先……”太子出声道。

皇上乍然收了笑脸,眉目含威。

“你等得,梁家姑娘等不得,就算梁家愿意等着,朕也等不得,一个个如此不省心,存心让朕百年后无颜面对先皇。”

大太监徐常树禀报:“皇上,文太妃着人送了茶点来。”

皇上闻言敛了敛面容。平淡道:“呈上来罢。”

得了恩准,丫鬟便将食盒在桌案上一一打开便退下了。

芙蓉卷,金丝饼,咸口酥,西湖龙井,甜咸俱全。

连皇上也不免道:“太妃有心了,朕这是托了衍卿的福啊。”

而他口中的衍卿本人,章启却身形丝毫不为所动。

起身抬手道:“臣尚有事,先行告退。”

皇上叹了口气,还是挥了手:“走吧走吧,怀鸿再陪朕说说话。”

眼见着人走出了流速珠玉帘后,太子才问了句。

“皇叔与文太妃……”

文太妃是章启生母,可这两人关系奇差。太子只隐约知晓,当年先帝去世后,章启同文太妃便避居武宁山。直到许多年后章启立了战功才将太妃接回京中。

皇帝瞥了儿子一眼,吃了一口芙蓉卷,摇头感叹:“陈年旧事罢了。”

太子见皇上不愿讲,知趣地挑开了话头。

“父皇,儿臣看皇叔不娶亲是有心上人啰。”

皇上看了他一眼,冷嗤了一声:“所以朕才着急为他娶亲。他就是不顾忌名声也要顾忌虞太傅。”

皇帝瞥了一眼,不甚在意。

“不过一个女人罢了,你皇叔二十来年不娶妻都好好的。你有空想这个,不如想想昨日之事若是针对你而来,目的为何?”

“目的自然是在安国公府败坏儿臣名声,这是要儿臣与国公府心生嫌隙。”

太子如实道,话落,被人用棋子砸了额角,也不知道他父皇都说累了累了怎么还有那么大力气,痛得他直捂额角。

“儿臣说错了?”

“朕说了数次让你去看望老国公,你都避开了,你与他还有狗屁的关系需要别人来挑拨?”

听听,这是皇上能说出来的话吗?

皇帝咳了半晌又语重心长道:“寒了国公府的心是其一,其二,是你与你皇叔的关系。你若当真玩世不恭,世人的唾沫星子便能淹了你,你皇叔若有心经营,你这储君之位可还能稳稳当当……”

太子听了个开头便已然有些想到了,他虽是储君但到底是在温室中长大,且他自幼便当了太子,可谓顺风顺水。

而章启战功赫赫,家喻户晓,若是他有心经营何至于一身无污名……

他这个太子不沾半点污名那还好,可若是他有了一个举世皆知的污点,那那些心思不稳的官员只怕就会在其中挑拨离间,民心也就不稳了。

他父皇到底想得深远些。

太子引以为戒,点头:“儿臣谨听教诲。”

皇上分析完,又隐晦地问了不少昨日之事。

“你昨晚可有行错事?……看来留了余地,没下阴秽之药。”

“若是做了无伤大雅的错事被人发现了,你回头不妨赖到你皇叔身上,反正他不差这一条……”

太子:……

虞家大小姐真是慧眼识珠,他皇叔就是个大善人!

等再去肃王府见着章启,太子顿时觉得尤其亲切。

对着练武场中的人喊了声:“皇叔,刚才戚九回府了,听戚九说虞小姐病了,本宫特意着全寿回府去给虞小姐备份补品。你若是想见虞小姐,本宫给你想了个法子。”

章启手中长剑银光一闪,划过练武场的木桩,桩子应声倒下。

“说!”

25? 恩人

◎暗中◎

“这法子简单, 你已经将戚九送过去了,到时就说虞小姐身体不好,久病难愈, 反正日日着戚九去虞府,你便能日日听见她的消息, 若你想见她就让戚九以大夫之名将虞小姐带出来不就好了。”太子越说越得意。

“你呢, 就在暗处为虞小姐排忧解难, 她一难过你便出现,总有一天能挖到墙角,哦不,总有一天能感动她……”

方法很多, 就是没一个靠谱的。

章启将人赶出了王府-

夜色沉沉。

肃王府书房内,章启一边阅着邸报, 一边听着戚九讲话。

“她喊了什么?”

“奴婢亲耳闻见,本来还未放在心上,今日才忽然察觉,虞小姐近几日午睡时常喊的——似乎是王爷的名讳。”戚九木着脸如实答道。

一截邸报的边角被捏皱了, 也无人察觉。

“她,为何喊这个?”章启问。

“奴婢不知。”

“还有呢?可还讲了别的。”

戚九顿了片刻,似乎真想了一番,最后将虞秋烟近日所讲的所有话, 全都一字一句的复述了一遍,所做的所有事也描述了一番。

结果听到最后,全是虞秋烟醒过来后和这个丫鬟吩咐了梁府新送的玉摆件如何摆放,和那个丫鬟讲了讲药材如何收入库房, 甚至连和厨房的嬷嬷说想吃松茸鸡丝, 松茸要切的如何细碎都讲到了。

可最后也没有听到虞秋烟提一句与梦相关的事, 更没提一句和“梦中之人”相关的事。

章启听了近一个时辰,头一回觉得这手下有些不知好歹,不耐地抬了手:“无趣!只讲重要的。”

“她常常讲梦话?为何?她清醒时可有提过梦中的事?”

“没有提过。王爷,梦话能示人内心之志,但常讲梦话也是病,这个病……奴婢不会治。”戚九心虚地坦诚道。

“你下去吧。”

房中油灯慢慢燃着,屋内的身影仿佛纸裁就的,一动也不动。

章启耐着性子处理完了手中事务,言简意赅给属下递的信件回了信。

待走出书房,望着院墙枯枝上的簌簌新雪,不由踮脚跃到了墙头。

远远听着一声钟漏的声,凌乱的长街上仍可见白日喧闹的痕迹,只是空无一人。

更夫敲着梆子走过。

章启已然坐到了一匹通体雪白的雪色白龙驹马背上-

虞秋烟下午睡得太多了,晚间反倒睡不着。

她见那只小赖皮一样脏兮兮的狗在炕边睡得正香,便想捉着它去洗个澡,好歹擦擦身子。

谁料才一碰到狗,那狗就滑不溜秋跑走了,直直从房门半开的轩窗跳到了院子外。

丫鬟们都歇息了。

她披上了木椸上悬着的雪狐披风,拎起门边的灯笼,点上灯,开了房门便准备出去,抓狗。

夜深人静,屋内静悄悄的。女孩反而讲起话来有些肆无忌惮。

“小赖皮,脏死你算了。”

赏云听着了动静,虞秋烟在房门外安抚道。

“赏云,你继续睡,我起个夜。”

随后,她一人赶着着狗在院子里跑了小半圈。

枯枝混着雪,扑棱棱的。

她就着灯笼,照了照四周院墙,鬼影森森的。

深灰色瓦面上薄雪消融成水,沿着屋檐滴落。

夜深人静之中,听得尤其分明。

虞秋烟放弃寻狗了,扯着嗓子唤:“你给我出来?我跑不动了。”

那狗仿佛是听见了声,突然汪汪地叫着,虞秋烟顺着声儿走过去,却见那狗正对着院子墙角叫。

莫不是院外有人?

虞秋烟蹲下身,将灯笼放到了雪地上。

拍了拍手:“旺财,快过来。”

往常这般,旺财必定过来拿着脑袋要顶人的手了。

可这会却还冲着那角落喊,喊了片刻,还从枯枝上跑过去了。

虞秋烟不由好奇,最后还是拿着灯笼跟上去。

边走边嘀咕:“自己的院子有什么好怕的,我怎么胆子和满宵一样”。

她拎起灯笼走过去,踩着雪地上的枯枝吱吱呀呀的响。

她走过去,抬起灯笼望了一眼,却瞧见角落的院墙之上,一圈厚厚的积雪凹下去一个缺口。

这一片墙角的积雪向来无人打理。

她举着灯笼,欲要上前细细查看,却听得旁边又是一声“哗啦——”旁边的院墙也缺了一片口子。

这两天偶尔还能见着半晌太阳,前阵子风雪堆积的院墙许是融化了,因而在夜间慢慢脱落下来。

虞秋烟心下有些害怕,但还是强自镇定,裹了裹斗篷,转身要走,却发现斗篷在树枝勾住了。

扭着身子去探,灯笼一抬起,内里烛火被寒风吹着摇曳,没一会就熄灭了。

“唔——”

四周黑不溜秋的,只有前处墙角漏出的点点微光。

虞秋烟心下着急的,用蛮力去拽斗篷。

可还没怎么使力,就听见“嘎吱”一声,那树枝似乎整个就要被拽断了。

她吓了一跳,根本顾不得看,抬脚小跑着就要朝那片亮光而去。却忘了自己方才跟着那狗,走的并非寻常路径,四周枯枝横亘。

她整个人被枯枝拦得往前扑去,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

“汪汪——汪汪——”

那狗许是见她久久不动,还跑到近前汪汪叫着,反倒让她安了两分心。

小狗好像瞬间通情达理起来,不知道从地面叼起了个什么就往前走去,隔几步还十分贴心等着虞秋烟。

待走到房门前时,赏云隐约闻着声走出来。

“小姐,你怎么还不睡,是不是又将戚大夫今日所讲的话给忘了……不行,奴婢再去给小姐煮碗姜汤……”

眼见着赏云往小厨房走去,虞秋烟也摸了摸红透的鼻头,有些羞愧。

她胆子小到靠一条小狗来带路,竟然被一只狗被溜了一晚上。

隔着轩窗,瞧着那只傻狗在屋檐下撒丫子蹦跶,嘴里不知叼着什么东西。

算了,下次一定要给这只狗洗澡。

她跑了半晌,也有些累了,擦了擦手便躺回到了架子床上,没多久便睡着了-

院子的雪地上,坠着一排被折断的枯枝,断枝之间相互间隔均匀,隐隐指出一条通往房檐之下的路。

章启从院角后现出了身形。

他本是在屋顶上站着,那狗出来后便对着屋檐乱吠。

他害怕被虞秋烟发现,只好从屋顶跳到了院角,谁能想到那狗个头小却十分灵敏。

他险些就被虞秋烟发现了。章启等人进了屋内,才撑着那一处院墙缺口,又跳到了墙外。

只留雪地枯枝上躺着一块通体雪白的玉玦,玉玦下坠着白流苏。

翌日清晨。

盈香细心地瞧见院角的腊梅枝竟折断了小半边,尤为奇怪。

想着许是屋内扫雪的丫鬟偷懒,墙角的腊梅才会被厚重的积雪给压弯。

她点了几个婢仆,亲自在一旁监督着。

“把院墙上的雪也扫扫罢,边边角角的可莫要偷懒。”

“盈香姐姐,你瞧,这角落还有玉玦呢。”

小丫鬟从角落捡着白流苏拎起来:“姐姐,这是小姐丢的吗?”

盈香接过去瞧了瞧。

“应是小姐不小心弄丢的,你好生收着,我去禀报小姐,等着拿赏钱吧。”

小丫鬟听了这话捡枯枝捡的更起劲了。

屋内,虞秋烟端着一碗新茶,正与戚九谈论今日要如何出府去。

盈香拿着那块玉进屋便递到了虞秋烟面前。

虞秋烟疑惑:“这是何物?”

“小姐,听赏云说您昨夜里三更天还跑去院子里了?可是往院角去了?奴婢今晨看,那儿好端端的腊梅枝也不怎的昨夜被风雪压折了半边树,洒扫的丫鬟还从墙角发现了此物,奴婢想着许是小姐不小心弄丢的。”

昨日夜间的记忆涌来,虞秋烟方才回忆起自己扯斗篷那一下,倒没想到还害得整颗腊梅树都遭殃。

她拎起那枚环装的玉玦细细看了片刻,上头雕刻着鲤鱼跃龙门的纹路,血色飘絮的一点恰好坠在鱼尾上,花纹繁复细究精巧,倒是块巧夺天工的好玉。

——且总觉得有些微眼熟,好像见谁佩戴过。

“盈香这玉是怎么发现的?”

盈香细细道了方才之景。

虞秋烟摇了摇头,她昨夜确实往院角去了,可是她没有往右折进去那么深。

她只是在梅花树旁就着灯笼看了会院墙上的积雪。

她正要吩咐盈香将玉赏给那个发现的丫鬟罢,却瞧见一旁的戚九神色异常。

想着昨日那小狗仿若陡然间通情达理之态,脑中不由现出个荒唐的念头。

她摁着玉道:“戚九,你来瞧瞧,这个玉如何?”

戚九皱着眉头,果然凑上前来细细查看玉上浮絮:“上等羊脂玉。”

“哦?我怎么觉得这是块普通的青白玉?”

戚九皱了眉,反驳道:“是上等羊脂玉,小姐不妨细看看。”

“不必看了,我没有这样子的玉,许是谁人扔在那的还是赏出去罢。”

“小姐,这真的是羊脂玉。”戚九继续道。

虞秋烟挥退了盈香,只对着戚九,笑眯眯地抓着戚九的肩膀道。

“戚九,知无不言呐。你从实招来,我就放过你。”

26? 恩人

◎像登徒子◎

是夜, 章启如往常一般坐于平头书案后处理公务。

他着了一身青灰衣袍,许是因在自己家中的缘故,周身气势收敛了不少, 时而提笔书写的模样倒有几分如玉公子的气质。

他收了笔出了隔扇门行至院外。

“戚九回来了吗?”

门前的侍卫回道:“回王爷,戚姑娘还未回来。”

“嗯。”

话音方落, 便见着王府小厮引着一人从门洞处缓步行来。

那一身飞鱼服, 一眼便知是谁。

行至廊前, 姜一跬躬身一拜:“王爷竟出屋相迎,下官实在受宠若惊。”

章启没搭理,带着人回了书房。

“姜大人随意。”

姜一跬在门外尚且做做样子,听了这话便双臂环着木把坐在了太师椅上:“多谢王爷。”

章启正襟回到了书案后:“姜大人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仗着两人有些私交, 且屋内无人,加入本群幺污儿二七五二吧椅看文看漫看视频满足你的吃肉要求姜一跬随性笑道:“还能是什么事, 好不容易在家躲了几日清闲,也没去凑国公府的热闹,结果最后一摊子事还是要下官去收拾——”

“姜大人受累了。”章启不置可否道。

姜一跬沉着眸子望过去,带着“肃王今天这么好讲话一定有什么阴谋”的怀疑观察了半晌, 可最后也没从章启面上瞧个好歹。

这件事会形成那样的局面,并非一方所为。

文令侯那老东西早就有了歪心思,要将盛家小姐往太子身上推,奈何盛家小姐并非懂事的棋子, 梁府之事本是文令侯为盛玉英所安排的,没想到盛玉英买通了丫鬟栽到了卢嘉兰身上。

章启转步行至南侧摘窗前,望向院外门洞下的垂柳,沉声问:“酒中的番叶是谁下的?”

这确实是问题所在。先是清露酒, 紧接着又是烈酒, 盛玉英还要应付文令侯那边的安排, 这种种,并非盛玉英一人能做到的。

最有可能的,是宋成毓从中协助。卢大人如今同宋成毓在朝堂上分庭抗礼,若是卢大人出了事,于他也最为有利。

可宋成毓没道理将虞秋烟也一起算计上。

“此事还有疑点。”姜一跬坦白,“虞家小姐与卢小姐同被算计,此事有些蹊跷,下官准备再去问问这两位小姐。”

姜一跬查起来其实颇有些束手束脚,因为上面的意思是要暗查,即查清楚此事即可,莫要张扬,切勿坏了太子殿下的名声。

因而姜一跬至今还没寻着机会问一问这两位当事的小姐。

“虞府不必去了,姜大人想知道什么,问本王是一样的。”章启道。

“这话可是王爷说的,下官如今正有一件不得解的事,和虞小姐有关哩。”

见章启神色淡淡,姜一跬顿了一下,继续道,“王爷可知虞小姐喜欢什么味儿的果酒?”

这话牵扯女儿家的喜好,章启闻言怔住了。

“姜大人打探此事作甚?”

难倒了肃王,姜一跬才稍稍开怀,笑道:“这清露酒以花果入酒,梁府宴上便有不同的味道,光虞小姐桌上便送了青梅与荔枝二味。想来王爷虽知当日情形,但还是不知道虞小姐的喜好啊。”

收到章启警告的眼神,姜一跬才正色道,“非我打探,下官是想确认这事情是否与宋成毓有关。那日,宋大人顾念虞小姐爱吃凉糕,特地吩咐丫鬟为虞小姐多上一件,清露酒也点名要给虞小姐上热的。若真是宋成毓从中协助盛玉英,他就不怕那含着番叶的酒壶被虞小姐喝了?正是因此才叫下官不敢断定。”

也正是因此,他才怀疑到了这清露酒的口味上头,只是还需与虞秋烟确定。

“不必去了,她不喜欢酸的。青梅酒想必喝不了太多。”

姜一跬愣在原地,脑中闪过什么,还没问出口,就被章启打断了思绪。

章启:“盛家小姐是自己投的湖?”

“说起盛家那才有趣,盛家的小姐自言其外出散步,在湖边瞧见水上有人不由多想便已然跳了水想去救人,只是她错估了冬日湖水的冰凉程度,没救成人自己都是靠人捞上来的。她要救的人正是那个在送荷轩下药的丫鬟,那丫鬟是文令侯安排的,如今已经溺死了,算是死无对证。”

姜一跬说完,讽道,“外头还说盛小姐身娇体弱却没想到还有侠义心肠呐。”

“世家贵族空享盛名,得蒙祖荫却做着朝廷蠹虫。”

“盛家如今家势甚微,已经第三代了,家中也没个堪用的子弟,想往太子殿那琢磨些歪脑筋也属正常,毕竟以盛侯爷那脑子也想不出别的了。”

要知道当朝太子殿下从小被当作储君培养,陛下不想他过早沉溺女色荒于学业,虽是早早定了一个太子妃,府上可是连个侍妾都没有。

不少心术不正的官员都有往这上边钻营过,此时若能得殿下青眼,日后便是潜邸旧人,自然与其他妃子就不同了。只是碍于陛下对太子殿的严苛不敢贸然出手罢了。

“此事,你可禀明陛下了?”章启问道。

“王爷说笑了,下官不禀明陛下哪敢先来禀报王爷呐,正是得陛下首肯下官方才马不停蹄赶来肃王府呐。”

姜一跬对这些还是拎得清的,说到底他是皇帝的人。“陛下担心以盛侯爷的脑子一眼被人看出意图为何,是被人利用了,因而暂且按下了,下官再查查宋成毓,相信此事不多时就能结了。”

说完正事,姜一跬不由想起另一事,道:“先前便想着谢王爷,一直没寻着机会。”

见章启一副“本王不可能有用得着你的地方”的嫌弃神情,姜一跬露了个灿烂的笑脸。

“王爷放心,公事上下官许帮不上忙,私事上下官自认还是能顶些用处的。譬如选王妃此等大事,下官可帮王爷掌掌眼,查查家底,再不济,若有女儿家不愿下官还能帮王爷去说说情。”

虽说的是“说情”,但他手上面上作的分明是威胁的样子。

“滚!”

再次被侍卫叉着请出肃王府的姜一跬,胡子拉渣的脸抖了抖,反倒得意长笑几声。

姜一跬在府门口恰遇见刚刚回府的戚九,伸手便将戚九拦下。

“戚九,王爷像是在等人,莫不就是等你?”

戚九摇头,躬身行礼:“姜大人慢走。”

瞧见这人与她主子一样正经的样子,姜一跬套了马骑了上去,语重心长道:“戚九啊,年纪轻轻别学你家主子,容易嫁不出去,你看你们王爷要选王妃都不敢大肆张扬,否则啊,京中冰人都要忙不过来了——”

可不是忙不过来,以肃王的名声京中女儿都避着他走,去岁皇上便有意为肃王定亲,结果才向陈家示过意,尚未明说,没两日陈家女儿便订了亲,气得皇上直言章启不中用,尚未过完年,便将人派去了边疆。

姜一跬倒是乐见别人吃瘪,想着便边笑边骑着马“嘚嘚”的跑远了-

戚九回到府中如往常一般禀报了虞秋烟的病情。

“虞小姐今日退了热,瞧着暂无大碍了。奴婢明日可还要过去?”

“嗯。”

戚九点头,站着没动。

她上次事无巨细禀报虞秋烟所行所为,见章启不耐,后知后觉想着王爷不耐烦听这些琐事,今日便住了口。

章启也没出声,四周顿时沉寂下来。

书房内四角烛火通明,书案后的人一身青灰衣衫,勾勒得身影有几分闲适,烛辉落到他身上,在素色暗纹的地毯上投下模糊的长影。

他往后稍稍靠在了楠木椅背上,看过来。

光影落到他身上,倒沾染了几分宁和的气质。

章启等了半天也没见戚九继续讲下去,不由咳了一声。

“还有呢?她可有说别的?”

戚九这才一字一句的道来,只是讲到玉佩之事有几分犹豫。

——脑中想着今日虞秋烟拿着玉佩凑近要挟她:“玉佩我收下了,你回去可莫告诉你主子,否则我将你主子的玉佩——摔——了——”

章启察觉戚九神色遮掩,厉声喝道:“讲!”

戚九立即倒戈,颤着声将玉佩的原委,包括虞秋烟威胁自己之事一字不差的说出了口。

听完全程的章启神色莫名。

他昨日确实将腰间系挂的玉玦弄丢了。

倒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虞秋烟发现了。

“她……可有说什么?”

戚九细思了片刻后,摇摇头:“奴婢说了不知,可虞小姐猜出了是……是王爷的玉佩,之后她将王爷的玉玦收起来了,再未提起任何。”

章启眉头皱得更深了。

她若知晓了自己偷偷去过她院子会如何?

可会觉得他是那等登徒子……

27? 试探

◎我希望你来◎

前些天虞衡那边送来了两筐澄黄的脆柿。

如今这时节坊间叫卖的大都是软柿, 进了年关就难寻见脆柿。

但虞秋烟因着这番生病,这数日进食都有人看着。柿子又属于寒凉之物,戚九认为会冲淡其所开药方的效果。

因而这几日虞秋烟好几次想去吃个柿子不是被戚九说就是被赏云耳提面命。

眼看着两筐澄黄透亮的脆柿都要放软了, 可她还没吃到嘴里。

今儿难得戚九松了口,虞秋烟晚间连吃了两个, 还想伸手去拿时就被赏云拍了手。

“小姐, 柿子性寒, 如今也晚了明日再吃罢。”

她嘀咕了声:“连奴婢都知道柿子性寒,也不知道老爷怎么想的……明明知道您伤寒却只送了这个来,连看都不来看望一眼。”

虞秋烟掀开篓子上的软绸布,一股清甜之气涌来, 一颗颗饱满的果实堆在一起。

听了赏云愤愤不平的言论,不由笑了:“他能看什么?”

虞父能记得她的喜好, 往院子里送个柿子对虞秋烟而言就够了。

自母亲去世后,她与虞衡只需要维持着这样不温不淡的父女亲情。

虞秋烟看了一会篓中的果实,有些已然放坏了,她挑了出来, 叹了口气。

“还有好多,留几个明日吃,剩下的都做成柿饼罢。”

她说做便做,晚膳用过后便张罗着一群丫鬟在知秋院里削柿子。

被削去皮的脆柿露出的果肉愈发显得黄澄澄的, 每一个的上端都还带着卷曲靑褐的萼叶。

“将它们串着挂到风口去罢。这两日瞧着天晴了便拿出来晾一晾,半个月后就好了。”

丫鬟依言拿了干净的麻线出来,将一个个柿子叶蒂扎着串成一条。

她又使唤着小厮端了木架出来,没一会, 宅院四周屋檐廊下挂了一排一排的柿子。

在灯笼下照耀的澄黄明亮, 仿佛挂上了一排小灯笼-

章启从书房出来时夜色已深, 他踱着步来回思量着戚九的话。

最后还是出府上了马。

等他如先前一样撑着院墙边角而过时,却听得“当”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实实的砸到了地上还滚了半圈。

夜色正浓,四周泛着黑沉的暗色,他弯腰上前察看,就着星星点点的朦胧微光方才瞧清。

——院墙上有个柿子。

章启忆起戚九先前字字句句所讲的,诸如今日虞小姐想吃柿子被拦住了,又诸如虞小姐身体初愈许她吃了两个柿子……

章启微微勾了唇,可没一会又愣住了。

寒风扑朔着面颊,四周暗潮涌动,他看着地上静静躺着的,两颗胖乎乎的果实,突然有些怔忪,因为这两个孤零零的柿子显然是被人刻意放到墙上的。

——他好像中计了。

已是子时,随着几声脚步声,黑黢黢的屋子转角后突然闪过一盏灯笼。

烛光如潮水涌来,他这才看清,院墙角落的树下搭了撑杆,串挂着一排柿子。

而墙头上的两颗,自然是算准了他会从那经过,被它的主人特意放上的。

——还真是请君入彀。

灯笼照着来人花鸟绣纹的缎面褶裙,往上——宽袖披帛拢着玲珑纤巧的身段,朦胧光线照着一张精致的面庞,明眸皓肤,顾盼生辉。

宛如神女捧月而来。

神女举着灯笼缓步绕过屋舍暗影,行过一排排节节开花灯笼似的喜庆柿子,眉眼间渐渐落了几分温润的欢喜。

随着一声轻笑,她笑道:“王爷莫不是迷路了?”

章启轻咳了一声:“并未。”

“那王爷为何夜探虞府。”她偏头天真道。

章启定定看着她,半晌,才如实道:“某是来见虞小姐的。”

“深更半夜?阿烟怎不记得自己与王爷有过这样的约定。”虞秋烟笑了。

她这话说得娇俏,实则并无恼意。

章启一时摸不准,他不动声色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看着她身后一排喜庆的柿子。

“听罢戚九禀报后处理完公务便忘了时辰,恕某唐突。”

他说罢转身,一副欲翻墙原路返回的样子。

谁料身后人一声娇喝。

“站住——”继而她又道,“来了就想走?王爷把这当什么?”

章启保持着转身的姿势,唇角微微抿起,音质醇厚:“虞小姐想要如何?”

女子走上前去,捡起地上两颗柿子,递过去。

含笑软声道:“王爷帮过阿烟数回,想请王爷吃柿子罢了。”

莹润白皙的手指托着那颗红柿,微光之下她指尖蔻丹的色泽几与柿皮混为一体。

章启伸手接过,柿子从她手中滚入自己掌心,触手一片冰凉。

冷肃的寒风带起墙角清香,也不知是柿子的味道还是她身上的味道。

他不由退开了一步,问:“虞小姐怎么知道玉玦是,本王的?”

风声萧萧,男子却只着了一身青灰长衫,身姿颀长,神清骨秀,眉眼略过她,又轻飘飘的不知落在何处。

自知道他是启言后,虞秋烟打量得颇有些肆无忌惮,抿着嘴故作苦恼的叹了口气。

“是啊,毕竟阿烟可是傻到被一只狗带回到屋门前,怎么会发现其实王爷才是始作俑者呢。”

“虞小姐怎会发现是本王?”章启说罢又改口道,“抱歉,本王并非此意。”

她语带调侃,道:“哦?那王爷是什么意思?”

“本王……本王不便露面。”

“原来王爷知道,晚上闯女子的院子,并非君子所为。”

章启沉思了片刻,闷声道:“本王一介粗人,想到便来了,还望虞小姐见谅,此次只是想寻回上次所落的玉玦。”

“这一次寻玉玦,那上一次呢?”虞秋烟步步紧逼道。

“上一次……”章启垂下了眸子,定神道,“上次是想告诉小姐安国公府小姐昏倒的真相,到了虞府才觉夜色已深,本王并非有意冒犯虞小姐。”

——说得倒是冠冕堂皇。

虞秋烟撇撇嘴:“王爷的玉玦是阿烟在自己院中捡到的,若阿烟不给呢?”

闻言,章启眉头皱得更深了,从入院起就一直处于被动地位,他有些拿不准虞秋烟的想法,又不敢轻言冒犯。

“那就当是送予虞小姐的赔礼,任由虞小姐处置。”

他说罢便往院墙下走去,手才触到院墙,只要轻轻一跃便能离开这里,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虞秋烟见将人惹恼了,不敢再试探他,从怀中拿出玉玦递上去。

“喏——还给你了,阿烟不过考验一下王爷是否真心想要回玉玦,王爷怎么就这样走了?也不怕阿烟喊一嗓子叫府上的人全都知晓,肃王爷深更半夜偷闯女子闺院。”她强词夺理道。

章启伸手接过那玉,其实此物对他可有可无,听了身后人的话,他眸中闪过几分不自然。

“多谢虞小姐。本王名声不重要……天色不早了,小姐回屋罢。”

“诶——你还没讲国公府的事呢?”

“明日本王让戚九告诉你。”

虞秋烟抬头望过来,直言:“那你明日还来吗?”

“虞小姐尽可放心,以后本王都不会再来。”章启沉声道。

“若我希望你来呢?”

他眼中闪过疑惑,定神望着她,久久未出言。

竹篾灯笼摇曳的烛光为她蒙上一层轻纱般柔和的朦胧的雾光,面容宁静又安谧,那双杏眸看着他,满是信任。

两人好像相隔着遥远又寂寥的空间相互对视。

章启不由想到很久很久以前……

他定定神,心想,她到底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章启轻呼出一口气,像是没想到她会如此难缠,道:“先前是本王一时唐突,行事无矩,日后本王不会再如此。”

说罢他已然转身跃到了院墙之外。

虞秋烟望着那翩然而去的身影,微微疑惑,这人真的是启言吗?-

是日,肃王与太子出了演武场。

章启广袖一挥,随着眼眸利光扫过,武场门前木桩上斜挂的剑鞘轻鸣,长剑已然稳稳入了鞘。

太子就没有这样的气力了,出了演武场就端着茶壶猛管了几口,方才喘着气道。

“皇叔方才所讲是何意?”

“开春太学比武,圣上考校诸位监生武艺,太子殿下同往。”

“这个同往?是本宫也要上场?”太子抱着一丝侥幸,琢磨着问道。

“自然?殿下以为呢?”

好在他早有准备,因而也不算接受不了。

“皇叔方才可还问了句别的。姜大人可听清了?”太子眼光扫过角落里站着的姜一跬。

姜一跬是来向太子回禀国公府之案进展的,已经在场边上看着两人练了半个时辰。

“自然听清了,王爷说的意思想必是——若有个姑娘说希望你去她的院中,到底是何意思?”

虽然章启原话问的是“若有人……”,姜一跬微妙的改了一部分。

太子闻言倒吸一口凉气:“方才练武没细听,啧,是哪家的姑娘这么大胆,敢和我皇叔说这个?”

姜一跬吹了一口乱蓬蓬的胡渣,趁机道:“依下官之见,王爷许是被探子盯上了,只是王爷没辨出美人——”

“计。”

姜一跬说到美人计刻意顿了一下。

没辨出美人,还是没辨出美人计?

太子闻言笑出了声:“姜大人此言差矣,皇叔还不至于妍媸不分……”

章启横了一眼在身后胡乱猜测的二人,周身冷厉,散发着不悦,最终出言打断了姜一跬的胡言乱语:“姜大人照照镜子再说这样的话罢,大人这副尊容想必熬了几宿,不知可查出了什么新的?”

原本调侃的人眼神闪躲,咳了几声道:“下官已着人前往登郡搜查,还需些时日。”

28? 试探

◎小扇子◎

虞秋烟的病养了数日总算是彻底好了。

眼见着戚九诊完脉收了药箱, 一副欲要离府的样子,虞秋烟及时将她拦下了。

“戚九!”

“不知虞小姐还有何吩咐?”

“你明日还来吗?”虞秋轻咳了两声。

戚九愣住了,这丫头心眼实得很, 没说来也没说不来,只说:“再看。”

虞秋烟再问要看什么?戚九又说不上来。

可虞秋烟并不满意再看这个答案。万一肃王见她好了, 再不让戚九过来了, 那可不行。

可毕竟不是她的丫鬟, 她没有留下人家的理由。

午间,虞秋烟看着步步锦的窗棂外一串串圆圆的柿子,眨着眼睛道:“我的柿饼要晾好了,你既医好了我的病, 总要请你吃个柿饼。”

那柿子是前两日方才晾上去的,如今连一旬都不到。

戚九提醒道:“虞小姐, 院中的柿子如今尚不到时候,依奴婢看要等到年后才行。”

不妨被人拆穿,虞秋烟也丝毫不恼怒,从善如流道:“是吗?我瞧着要不了那么久, 这样,你日后隔两日来看一次便好。”

“此事还需问过王……”戚九犹豫道。

“你家主子会同意的。你好歹治好了我的病,作为虞府的主人,我理应如此, 否则传出去岂不是要说我虞府不知礼数。”虞秋烟话说得叫人挑不出错。

赏云这几日与戚九有了几分熟悉,也不由道:“是啊,梁府夫人待我家小姐便如亲生的姨母一般,肯定会同意的。”

“不过我以前怎么不知道梁府还有戚大夫这样的侍女, 奴婢瞧着戚大夫都比和顺医馆的女大夫还要医术高明……”

赏云这丫头还不知戚九真正的主子是肃王, 只当是安国公梁府派来的府医。

听着二人言语, 虞秋烟心里想着都是另一个人。

打发赏云去厨房瞧午膳后,她拉着戚九便问道:“你家主子最近在府上做些什么?”

戚九皱了眉:“奴婢不知。”

啧,倒忘了这丫头是个死脑筋,估摸着也就章启能使唤得动她。

……

虞秋烟病着的这数日,宋成毓来看过一回。

被她以头痛为由打发走了,许是最近病情转好,昨日他又着人送了信。

虞秋烟一直压着没看,见戚九身上实在套不出话,小憩时方才慢条斯理地展了信来读。

上头倒也没说些什么,无非是宋成毓每日所遇的琐事,他倒是不设防,将公务上的事也都提过一笔。

虞秋烟细细思着戚九先前对她转告的查探结果,闭着眼睛靠在了榆木圈椅上。

冬日微光透过步步锦的窗棂漏下来,桌案上的一手还搁在桌案上,紧闭着双眸沉思。

戚九在一旁瞧着,觉得她这副样子有几分像另一个人。

圈椅上的人惊然坐起,将信笺随手收进了屉中,转身从博古架上翻找了片刻,取了一面檀香折扇并一截金丝流苏的坠子出来。

虞秋烟将流苏坠子绑在扇面下,把玩着折扇扇了扇,又凑到鼻尖闻了闻,满意的笑了:“戚九,你晚间替我将此物交由你家主子。一定要好好替我答谢一番你家主人。”

才说完,外间便传来叫唤声。

“阿烟!阿烟!”

是梁元星的声。等虞秋烟推开隔扇门走出去,方才瞧清同行的还有满宵,估摸着是满宵带着人来的。

她往院门外看了看,倒是没瞧见柳姨娘的身影。

“满宵,柳姨娘呢?”虞秋烟问。

“娘亲……姨娘她在与徐师父讲话。”满宵皱巴着脸,继续道,“娘亲要满宵和徐师傅学针线,姐姐,你能不能和姨娘说满宵不想学。”

徐师父是满宵的女工师父,虞秋烟先前也是从她那学过女工的,只是她更爱琴棋书画,虞衡倒也未强求,慢慢便停了这门课。

不过更让她在意的是满宵的称呼,她先前都是称呼娘亲的,府上也无人纠正过。

虞秋烟想起柳姨娘,顿了片刻,问:“满宵不喜欢女工吗?”

满宵咕噜着眼睛却没有作答。

梁元星见状不由笑道:“阿烟,我看你这妹妹和我投性,你不如问她可有喜欢的课,我看,何止是不喜欢女工啊——”

便是年纪小被人说了还是有些羞恼,满宵低着头像蔫了的茄子:“满宵去上课了。”

眼见着她跟着紫云离去。梁元星摇摇头又道:“虞太傅还是一如既往的严厉,你们府上这么小要学琴棋书画,还要学女工。我记得我幼时日日翻墙来,每一次你都在看书,那时候我就在想怎么会有人这么喜欢读书,简直是小书呆子。”

虞秋烟翻了个白眼,不由伸手敲过去:“谁是呆子,你先前还抱着兵书睡觉说不让练武就要当个天下第一的谋士呢。”

梁元星习惯性想伸手进袖袋拿把折扇遮羞,才意识到今日这衣裳上没扇子,只勉强嘟囔道:“这不是一看完书就发现太难了,立马就放弃了吗……我那点本事也就收拾收拾梁元朗。”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屋内走。

梁元星看着身旁人言笑晏晏的样子,叹道:“阿烟,你变了。”

虞秋烟挂在唇角的笑意凝住了,不由问:“哪里变了?”

身旁的人绕着她转了一圈,方才点头开口道:“变好看了!比之前更爱笑了,你不知道我娘天天念叨着让我跟你学,你简直就是仕女图里贤良淑德的典范,笑不露齿,处事波澜不惊,和我截然相反。要不是我与你从小相熟,清楚的知道你其实私底下活泼着呢,我必然对你敬而远之的。而且你最近瞧着更加开朗了,不会为不相干的人操心了,以前啊,你总爱想太多……”

闻言,虞秋烟哑然失笑。这人瞧着大大咧咧的,其实细心的很。

两人笑闹了半晌。

梁元星此番前来,实则还有另一件事。

元星正了正色:“我是来探病的,不过最重要的,是想与你讲讲盛玉英的事情。”

虞秋烟原本以为梁夫人不会告诉梁元星,可没想到梁元星完全知晓那日在国公府上的变故。

触到她疑惑的眼神,梁元星也翻了个白眼:“你们都当我傻呢,我娘也是,一开始什么都不说,可府上那么大动静,一连数日我娘都忙着不合眼,所以我与我哥也差不多猜出来了!”

眼见她一副“本小姐就是这么聪明”的得意样,虞秋烟顺着她的话夸了夸:“真聪明。”

一听这话,梁元星反而泄了气:“可别说这话了,我娘发觉我猜出来后,觉得我长进了,硬生生给我讲了许多后宅算计的伎俩,让人防不胜防,我以前从未想过后宅还牵扯这么多。”

梁夫人也是急于求成,这是借着现成的事情来培养梁元星的忧患意识。

“……如今盛家这是盯着太子侧妃的位置来的,倒是只是没想到还藏了这么大的心,但是盛玉英自己瞧着另有想法。盛府如今还对外称盛小姐菩萨心肠,不忍见丫鬟落水竟不顾己身跳水相救……”

梁元星说完摇摇头,“坊间还真有不少书生信了,还有人嚷着要问我们梁府讨公道哩!说我们府上欺压奴仆。我娘忙得焦头烂额今日才得缓解。”

“好在,两日前有人说文令侯先前出公职期间去了章台街,证据确凿,陛下英明,当即停了他的职,让在家好好反省。”

“现在好了,那些书生有愧也不敢只抓着梁府的过错说事,这要不是我娘拦着,我一定来一个打一个,这些人真是不识好歹……”

章台街是京中闻名的花街。

虞秋烟见她说得气愤,安抚道:“坊间传闻本就多变,莫太放在心上。”

梁元星不高兴道:“可我娘就害怕影响府上的名声,年关后便要去城隍庙舍粥布善,我什么也做不了。”

毕竟她日后是太子妃,梁夫人未雨绸缪,总是格外谨慎些。

虞秋烟先前便从戚九那知晓了这些,但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因为盛玉英去梁府闹事,按说那日盛小姐在梁府落水的事情,不该传扬这般快,连姜指挥使查案都是私底下展开的。

这么说,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文令侯府上的人自己宣扬出去的。

虞秋烟皱了皱眉。文令侯实在是急功近利,不会揣测圣意,一步步自掘坟墓。

但梁府确实是遭受了无妄之灾。

虞秋烟听完,当即便要和元星一起去帮梁夫人的忙。

却被梁元星拉住了,说是梁夫人带着她这两日已经准备妥当了,不缺人手。

虞秋烟只好安抚道:“幸好那一日并未发生什么。此事也是一个教训,你日后当了太子妃也要提高警惕。你好好的,伯母才放心。”

梁元星点头,忽又叹道:“盛玉英那么爱演戏,也不知若真和我一起嫁入东宫会如何?想必也能有不少乐子。”

“你倒是看得开。”虞秋烟本还有几分为她抱屈,如今这人却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

元星撇了撇嘴:“我有什么看不开的。她忤逆了文令侯如今在府上日子可不好过。更何况,陛下停了文令侯的职,文令侯这气可都要撒到了她的头上。”

两人又聊了半晌外间的传闻,眼见着天色将晚,梁元星方才与她道别。

……

戚九拿着一小面檀香折扇,心下奇怪,这大冷天,为何要送王爷一柄扇子,还是一柄如此小巧,一看便是女儿家之物的檀香折扇。

扇上香气扑鼻,扇下还坠了个颇有童趣的金丝白玉兔雕,她不敢细瞧,只是收入了袖中回了肃王府。

待她入了府内便要去向王爷禀报此事,才被告知肃王已随姜一跬出府去了。

章启看到那柄折扇已是次日清晨了。

他一边听着戚九禀报,一边展了扇面,鼻尖盈着一股淡然流转的檀木香,若凝神细辨还混着一股浅淡的暖香。

檀香小扇,扇骨纤细根根分明,一瞧便是女儿家的物件,他拿在手中只觉得掌心发热。

不由使了几分力道,眼见着小扇的扇柄在手掌中微微弯折,好似再用力便要彻底四分五裂。

他立即收神,卸了力道。

女儿家的物件,就是脆弱。

他想起画舫上那柄碎掉的折扇,这一柄扇面上什么也没写,也不知是何等用意。

戚九禀报完后半晌也没听见回声,问道:“王爷?”

“何事?”

戚九丝毫未察觉他话音中的不耐,直言道:“虞小姐说要感谢奴婢,请奴婢吃柿饼……”

“准了。”

“多谢王爷。”说完戚九又犹豫问道,“虞小姐的病已大好,今日小姐问奴婢可还需要过去?”

章启看着折扇一时没理清头绪,半晌,方才抬眼:“你惹她不高兴了?”

戚九连道不敢。

“那为何不让你过去。大病初愈,总要观察一阵,以防病情反复。”

待戚九出去后,章启整个人往后靠在了圈椅上,抬起折扇置于在眼前晃了晃,一时间香风阵阵,一贯冷淡的面上露出些许迷茫。

金丝青玉的兔雕闪烁着点点微光,如玉般的指节托起扇骨下垂落的兔雕,凝神看了片刻——

那青玉雕刻的玉兔背上嵌着金丝,像是从稻草堆里钻出来的玉兔,颇有童趣,倒像是小孩子喜爱的玉雕。

可他却蓦然间心神颤动。

待他细辨,只觉心底涌上一阵没来由的悲伤。

折扇被重新放到了桌面上,檀香阵阵流转。

章启趴在桌面上睡了过去-

好像也是一个书房。

他靠坐在圈椅上,一伸手便抱着了一个人。

少女就着力道矮下身子,乖顺的圈着他的腰,靠在他怀中,轻轻叹:“那可不一定。许是天上的仙宫建好了,仙子久无人陪伴,喊我快回去呢。”

声音如水波纹路从心口荡开,她继续缓声道:“不过你对我有恩,若我真回去了,也会偷偷来见你的。”

说罢她笑起来。

当真是毫无道理的傻话。

可她讲得开心,叫人不忍心打断。

分明该是开心的场景,可他心底却极为悲伤。

“下辈子我也会来找你的。你真的不给我看一眼么?”

“算了,我不勉强你。”

“即便不看,我也能认出来。”她自得道,“若我认出了你,总该给你个信物。你对我有恩,我看这个玉兔就不错。”

她抬手,从发间抽出一根发簪,发丝如瀑布一般散开,万般风情保持俱现。

她从怀中妩媚地抬起眼,眼波流转。倏尔,微微撑起身子,娇嫩的指尖覆于男子脖颈之间,手指调皮地滑动。

“你不信么,我靠这里便能认出来!”她附上他的耳朵。

仿佛被冷水激了一下,章启浑身僵直。

他蓦然从梦中惊醒过来,揉了揉眉心。

不知为何最近总出现些没来由的梦。

在外间候着的人听着屋内桌椅挪动,不由扬声问道:“王爷怎么了?”

“无事。”

管家恰好过来问:“王爷可要先去用膳?”

院内那颗四季常绿的凤尾松含着尖刺的叶片往四周散开,看起来却缺了一个口子。

管家顺着视线瞧过去,那棵树不知被谁人给攀折了一截叶片,管家正欲开口=。

章启:“围上树围罢。”

管家不由笑道:“王爷怎就对这棵说树不像树的东西如此关照?”

“关照得久了便习惯了。”

“是啊,这物就是这样,关照久了便习惯了。何止是习惯,这物件呢,时间一久总忍不住偏爱用习惯的。”管家抚了抚面,笑意盈盈。

“你想说什么?”章启不由停步。

管家慈眉善目地含笑道:“老臣从王爷回了京便一直在这府中,王爷这些年一直关注着虞家。时间久了,不知王爷的心可还如当初一般?”

管家含笑望过去,他回想着当初见到的那个瘦小的男孩,他确实是看着章启回京一步步走到如今这个地位的。

王爷回府这几年来,若说王爷回府后有什么留心的事情,那便是虞府的那个丫头,从远洲的前任祭酒家到如今的虞太傅府内,他总是格外关照。

管家摇了摇头,他不明其中渊源,以前他问过肃王,一直以来肃王都说是故交友人罢了。

一开始或许只是偶然念起的故人,到如今一年一年……当真只是普通的故交么。

管家想起虞家小姐的模样,摇了摇头,可惜这虞小姐自幼便订了亲。

章启闻言,愣了愣神,没有回答。

当初之心与现在的心又会有哪里不同呢?

他想,他关照她已经很久了,即便她长大后不记得自己这个人,可那有如何呢?

他答应过她的事情他也一一做到了,哪怕只是幼时一句玩笑。

29? 宫中

◎仙女◎

年底这几日连续多日天晴, 风雪之后街市上也有几分喜庆的味道。

马车一路行过东市,虞秋烟掀开帘透过小小的一扇窗格往外看。

眼见着市街商铺门前点了一盏盏红灯笼,食楼前还挂着红爆竹, 不过在家待了数日,如今街市已然是另一番欣欣向荣的景象了。

她今日要去宫中参宴。

虞府上没有主母, 往年这种宫宴虞秋烟不常参加, 只是今年皇后不知怎还特意往虞府上递了帖子。

送帖的嬷嬷说皇后常听元星提起她, 许久未见了有些挂念。

虞秋烟自然没有推托的道理。

反倒是虞衡听说了此事,特地交代她——进宫要衣着素净些。

虞秋烟不由心下奇怪,大过年的为何要素净?

她挑了一身藕粉相间的袄裙,花纹式样朴素, 只在发间装点了色泽亮丽的芙蓉碧玺簪花。

甫一到宫门便有宫婢上前引着人去往设宴的宫殿。

一路红墙碧瓦,亭台楼舍鳞次栉比, 远方些许未融化的积雪斑驳的点缀在高高耸立的重檐攒尖屋顶上,在落日余晖下闪着点点金光。

待入了元德殿,内里已然聚了不少朝廷命妇。

虞秋烟甫一进屋便独自落了座。

如今宫宴上已坐满了,只待时辰到后, 皇后与皇上露面。

殿中奏着轻柔婉转的丝竹乐声,相熟的命妇们互相有一搭没一搭的讲着话。

虞秋烟在座上安静地等着,不时扣着茶碗缓缓饮一口。

忽然闻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呼:“虞姐姐!”

是卢嘉兰。

虞秋烟转身,回了一礼。

小姑娘看着虞秋烟, 直问道:“虞姐姐,我听闻你病了却一直没能去找你实在是失礼,虞姐姐现在可好了?”

虞秋烟颔首:“好多了,劳卢小姐挂念。”

卢夫人在前方等着有些不耐, 连声催促卢嘉兰快一些。

卢嘉兰毫无所觉, 依旧道:“那就好, 姐姐我先回自己座位啦,改日必定登门向虞姐姐道谢,若不是你我那日必定出了丑……”

……

虞秋烟点头。

看来卢嘉兰还完全不知道实情。

殿中喧杂声顷刻停顿,内侍陡然扬着声传报:“皇后到,文太妃到……”

当今朝中只有一位太妃,且是肃王殿下的生母。

侍官接连报了数位贵妃的名号,但虞秋烟都没听进去,只福身想着这位文太妃。

往年圣上中秋年底宴请群臣也有着带家眷的,以示百官同乐,她先前见过皇后与不少妃子。

但还是第一次亲眼见这位文太妃。

席间,虞秋烟拿着余光偷偷打量着这位文太妃,年岁虽长,两鬓微微斑白,眼窝深邃,保养得当的脸上瞧不出明显的皱纹,只在微微抿着嘴隐隐显露出威仪之态。

上首又说了几句客套话,殿中轻快悦耳的丝竹声声奏起,一身粉彩披帛飘扬的舞姬纷纷踏着乐声踩着莲步舞动。

前世在别院时,虞秋烟说想听戏,启言便命人将原来的轩堂拆了,特地将藻井改成满轩的拱式。

那时她还觉得启言过于铺张,她便问启言,家中父母可知他为了一个下堂妇如此千金豪掷。

他那时说他是孤身一人。

虞秋烟还当启言父母双亡,怪自己问错了话,很是安抚了他一番。

前世今生交错,虞秋烟惊觉自己实在不了解这个人。

她只是有幸与启言相处了那一阵日子,启言对她十分了解,可她呢?她连他的脸都没见过。拼命想要记住的只有面具下的那一截轮廓……

“虞小姐以为呢?”

骤然闻见一声问话从身侧传来。

虞秋烟转过身去才发现一张疲倦的脸,来人面上虽抹上了胭脂但难掩苍白倦容,在昏暗的烛光之下愈发显露出眼下一片青黑。

——盛玉英。

文令侯被圣上勒令在家反省,盛玉英在家也禁了足。

没想到如今宫宴她又出来了。

小小年纪倒是忧思慎重,先前她还以为盛玉英病西施的名头是装的,今日见了她这副模样,只怕是真的郁结于心。

盛玉英不知何时坐到了虞秋烟的身旁,她端起桌上的清酒点心,似乎只是想与她分享食物一般,凑得十分近。

看起来像是寻常的手帕交,在宫宴中见了面偷偷地谈话。

只是盛玉英说的话却并不像她的举动那般天真。“你别装了。”

虞秋烟敛下打量的眼神,道:“盛小姐说什么?”

盛玉英灿然而笑,附身贴面:“虞小姐,你知道我和宋成毓的关系罢。”

她带着几声怪笑,退开了些身子。

虞秋烟顿时皱着眉,冷然看过去,盛玉英已然回到自己座上坐正了身子,回眸道:“虞小姐慢饮。”

上首的皇后与几位相熟的命妇交谈,倒没人注意到这附近的机锋。

这人莫不是疯了?

不等虞秋烟想出个明白,外头传来几声内侍的唱声:皇上驾到——

虞秋烟随着众人在堂中行大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罢。”皇上挥了手,已然抬步坐到了上首,笑了一声道,“还是皇后这暖和。”

他并不是一个人进的屋,身后还跟着两个人,正是当朝太子与肃王殿下。

章启今日着了一身蟒袍官服,殿中融融明光照得锦袍暗纹清晰,脚下云靴缓缓行过地毯,一举一动透着十分的沉稳,引得满室莺莺燕燕不少人偷觑。

虞秋烟这才醍醐灌顶,这宴会只怕不是为太子选侧妃就是为肃王选妃了。而太妃出现在这里,只怕更可能的,是为后者。

她不与京中贵女深交,到现在方才明白过来为何虞衡要特意交代衣着素净些。

皇帝应着声儿说了几句应景的话,夸了几位命妇,说了些诸如今年年景甚好,各地收成不错,望各位夫人与大人们勠力同心之类的场面话。

虞秋烟想明白这宴会的用意后便遥遥望了一眼坐在皇帝下首的人,一身蟒袍官服,玉扣束带,踏云朝靴。

倒是看着十分怡然自得。

虞秋烟不由心下泛酸,满室争奇斗艳就等着你选呢,前世竟还骗她……

章启仿佛受到感应般隔着袅娜的舞姬视线遥遥落在她身上——

虞秋烟见他看过来偏头往右侧挪开了眼。

厅内旋着身子的舞姬,仰头回眸,尽显身姿曼妙,舞步袅娜。

章启无端被人斜翻了个白眼,他皱着眉又将视线落到了桌前酒杯中。

“边疆安定百姓方能安居,今年边关大捷亦是一桩喜事,肃王更是屡立奇功,战功赫赫,实为难得。”

皇帝的场面话说的差不多了。太妃适时出声。

“皇上说笑了,能为大兆操劳是肃王应做的。”她话音一转又道,“只是去岁边疆戎马倥偬,便是除夕也难得团聚,今年王爷回了京,哀家这个老人也能稍稍安心。”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说罢太妃还拿起袖子往眼尾拭了拭。

章启却无动于衷。

见状,皇帝只好出声勉强安抚道:“太妃也操劳了。”

这话实在干巴巴的,皇后笑着打圆场:“今年还有一桩喜事呢,瑞雪兆丰年,今年年底天公也作美,想来来年光景更好,臣妾等惟愿大兆年年岁岁岁岁长久如此。”

说着,皇后便领着后头数位后妃敬了个酒。

太妃面上露出些许不悦,微微皱起的眉头很快又覆上笑意,道:“今日,哀家还有个不情之请。”

说着她往殿中央招了招手,“凡柔你过来。”

一名女子身着霓裳彩衣走上前来,她束着的腰肢纤软,衣衫单薄,行动间身姿婀娜。

正是方才在殿中样作天女散花状的舞姬。

“哀家这侄女藏不住宝,新编了一支舞便忍不住要趁着这好日子跳出来。哀家只好朝皇后要了个恩典,特许她献舞。”

郑凡柔上前一一福礼,待走到肃王跟前,顿了片刻:“臣女见过肃王殿下。”

章启抬了手,不置可否。

“凡柔这孩子是极好的,温恭谦顺,十分难得。儿行千里母担忧,哀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肃王,常常挂念远在边疆的孩子而茶饭不思,近年来都多亏了凡柔不辞辛劳在宫中耐心地陪着。好在如今肃王回了京,哀家这心才总算是放下了。哀家今日想替凡柔再求一个恩典,不知皇上可否应许?”

皇上扶额打了个手势。

皇后见状立即接过话道:“太常寺掌礼乐,身为司乐之女,郑姑娘确实不辱没家风。且今日这舞也十分好,本宫瞧着开心。”

说完,皇后便着人赏了一套头面。

不少人都没见过这位郑小姐,闻言立马明白过来,不过小小司乐之女……

“衍卿觉得如何?”皇帝看穿了太妃的心思,提前道。

章启淡声道:“郑小姐彩衣娱亲,确实难能可贵,既太妃喜欢,便着她入宫多多陪伴太妃罢。”

眼见着太妃捂着胸口,欲要发怒,皇上赶紧扶额道:“准了,难得郑小姐心思奇巧,那朕再赏郑小姐一对青玉福纹玉如意罢。”

言罢,皇上起了身,道:“朕不便久坐,皇后好生招待。”

之后,三人便起身出了侧殿。

算盘落空遭了冷落的太妃捂着胸口,在几人走后冷着脸道“乏了”,便也带着郑凡柔走了-

等出了侧殿,皇帝方才直白地问道:“可有瞧着顺眼的?”

“没有。”章启懒声道。

“可不是?那郑家小姐这般心思奇巧,偏生被你说成彩衣娱亲。”

这话皇帝是笑着说的,但谁都听得出其中含着怒意,章启躬身谦顺道:“臣弟多谢皇兄费心,只是此事臣弟想由自己做主。”

——连皇兄都叫上了。

十几年了,皇上看着眼前比自己年轻不少的弟弟,不由想起初登基之时。

那时候章启刚刚启蒙。

先帝爷晚来得子,对章启的宠爱远胜于他这个储君,更遑论章启初启蒙便展露出过人天资。

当年,郑家女入宫独得圣宠,短短两年便诞下皇子升为妃位,之后更是母凭子贵凌立于四妃之上。

章启幼年在御花园被德妃所害摔伤了额头,先帝雷厉风行直接贬了德妃位份,着郑家女为贵妃,一时之间朝野内外流言四起,母子二人风光无两。

一些世家大族蠢蠢欲动,想要拉拢郑妃的人不在少数,而郑妃也不是个聪明的人,不会藏拙且太过招摇,在隐隐触犯到别人的利益时自然惹祸上身。

转折出在先帝晚年所生的那场大病之上,坊间有人声称先帝一世英名险被红颜祸水所毁,更有人道听途说称这病便是天罚。

闻言先帝当众发怒心火大动,众臣合力劝阻。好不容易平息了一阵子,忽然有人提议立郑家女为后。

当时宫中皇后早逝,后宫久无正主,但先皇后与先帝青梅竹马之谊,先帝为立后之事发过数次火,多年之后又闻此事,忽想起先前的流言,态度变得暧昧起来。

后来,接连有人指出郑妃当年本就是有意接近圣驾,而德妃之事更是其手下奴婢有意陷害,郑家女虽没落下证据但到底心思不纯。

当时大兆于内有诸多隐患,于外北牧虎视眈眈,先帝害怕因为自己一时的宠爱害得储君之位不稳,引起朝局动荡,他于重病之际愈发疑心,所下的最后一道旨意便是贬了郑家女的位份,寻了个由头着人将郑家女送去了武宁山养病,更是当众称郑家女不宜为后。

而这个由头就出在章启身上。

理由甚为简单——章启于先帝病中无状,殿前失仪,冲撞了圣体。

而郑妃求情则被指为慈母败儿,教导失职,不堪贵妃之范。

当年那些在先帝面前指认郑妃和章启,在先帝病榻前争辩的世家大臣们,不少都是今上默许的。

他是储君,只需顺水推舟便能解决隐患,还能在数位世家互斗时留下把柄。

虽说皇家亲情单薄,但他与章启兴许是因为年岁相差大,其实一直以来勉称得上兄友弟恭。

皇帝又想起当初章启出发前去武宁山之时,小小的一个,抱着个匣子来找他说:“皇兄,我就要去武宁山了,母妃不让带这些,好在祭酒大人说那附近风景秀美人杰地灵,什么都可以买到,这些都是我在京中所喜欢的,现在就送给皇兄了。”

那里头俱是章启幼时的玩物,有自己雕刻的桃剑弹弓,收集来的小书剑谱,还有侍卫宫女教他编的蚂蚱等。

他幼时极为懂事,便是宫女侍卫服侍时不小心冲撞了他,他也丝毫不恼,会笑意盈盈的问“你有没有事啊”。

因而他向来得宫中上下一干人等的喜爱,那一匣子不值钱的玩意却都是他十分看重的东西。

后来章启再回京时,便成了另一幅模样,眼眸冰冷,浑身满是戾气,再后来他上了战场,一步一步成了大兆的一柄利刃。

皇帝想起往事,不由软了眼神,摇摇头意味不明道:“那虞家丫头呢?你若求求朕,朕……”

他停下了,这话中之意甚为含糊。

章启沉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还未回答。

徐总管却急了,赶紧上前附耳对圣上轻声提醒:“陛下,虞家大小姐订了亲。”

皇帝正愁没处发脾气,踢了徐总管一脚,恨声道:“朕还要你说!”-

自盛玉英说过那番话后,虞秋烟便一直暗中关注着。

宫宴已近尾声,场上命妇正欲离宫,虞秋烟不过一转神,等她再侧首看去时,才发现身旁的桌案后已经空空如也。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回头往卢嘉兰的位置瞧了一眼,卢嘉兰还在那,见她看过来还笑眯眯的同她挥了一下手。

少女挥着手张口轻声道:“虞姐姐,一会儿一块儿出宫啊。”

虞秋烟点了点头,稍稍松了一口气。

眼见着已有数位命妇离了殿还不见盛玉英回来,她心下惴惴,不由倾身道抓了身侧一名宫女问话。

“盛小姐?更衣去了。”宫女附耳轻声道。

正说着,外间突然有一名宫女哆嗦着身子进来,跪倒在皇后面前道:“奴婢瞧见,瞧见御花园后有……有人……”

宫女跪在地上,半天也说不清楚。

皇后已然有些不耐烦,扬声道:“抖什么,看见什么了?把话说清楚。”

宫女俯身不停地叩首,瓮声道:“奴婢瞧见一名男子同一名女子纠葛……”

这话虽未说全,但一名男子和一名女子已然够引人遐想了。

皇后皱眉,立即站起了身,不待宫女说完即拍了一下桌案,质问:“在何处?”

皇后下首的一名妃子瞧见在皇后的管治之下出了乱子,反倒有几分幸灾乐祸,拦下着急的皇后。

“姐姐莫急,宫女许是瞧错了。”回头却朝着宫女冷声问道,“可看清是谁人在此祸乱后宫了?”

宫女哆嗦着身子不断磕着头,道:“奴婢不知奴婢不知,奴婢只听见,那女子喊的……喊的像是,肃王殿下。”

肃王殿下。

“什么?”皇后无暇顾及后妃的小心思,闻言心中大震,殿中命妇也十分心惊。

几乎是话音刚落,皇后便带着数位命妇妃嫔跟着宫女出了殿。

待上首的人走了个干净,殿中剩余之人也爆发了一阵阵热议之声。

不少命妇早已猜到此番是为肃王选妃,但没想到眼看着宫宴就要结束了,却突然出了这样的事。

今日宴请的本就是品阶较高的朝臣命妇,许多疼惜女儿的本就不欲与肃王这种声名冷戾之人结亲。

不少相熟的命妇已然在屋中谈论开了。

“瞧着便不是那等怜香惜玉之人,只是怎就如此急色,这可还是在宫中……”

“幸好我女儿已然订了亲,这若是当真……可如何是好,这种人……”

“这可还在宫中,这若是宫女便罢了,可别是顶撞了哪家小姐贵人。”

四周嘈杂一片,虞秋烟更是软倒在了桌案后,长睫颤动,双眸失神,只举着桌案上的酒杯往口中递去,想要平复心中慌乱。

她双眼迷蒙,看着众人的热闹,心弦好像被人敲打了一下,周围之人声声句句仿佛都听清了又仿佛没一句听进了耳中。

30? 宫中

◎激怒◎

御花园内, 树影深深。

章启立于半山亭前的太湖石旁,居高临下,望着花池中浮沉的人, 满脸漠然。

鲜亮藕白的提花菱锦裙在水面散开,宛如一朵凭空绽放的白莲。

水中人奋力挣扎着想去抓那凭栏, 形容十分狼狈。

“殿下救命!”-

盛玉英进御花园前绝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约莫几炷香前, 眼见着皇上带着二位殿下出了侧殿, 不多时她便悄悄跟了出去。

肃王先行离去,而太子随着皇帝进了殿内。

盛玉英稳了稳心神,从袖中取了一片金叶递给一名路过的宫女,附耳轻言。

那宫女收了金叶便往肃王的方向行去。

盛玉英近日根本寻不见出府的机会, 文令侯对她已有诸多不满。

前阵子文令侯被人寻着把柄停了差事,更是在家中大发雷霆, 对她加以言语侮辱。

她自然知道自己不过是盛府培养了数年的棋子,但多年来府上之人对她都称得上礼遇,这还是第一次扯破了面皮来讲。

想起文令侯那满脸横肉的脸,她就有些作呕, 更遑论那一声声的辱骂,时刻提醒着她自己当初的身份与不得不自甘下贱,屈于人下的命运。

脑中思绪纷杂,她想起数日前, 躺在拔步床上午夜梦回时瞧见床头站着大腹便便的男人,不由一阵作呕。

文令侯伸着手紧捏着她的下颚,粗粝的摩挲仿佛还留在喉间,威胁的语调犹在耳侧——

“你记住了, 若不是我, 你如今还是登郡乡绅家的贫女, 既选择了荣华富贵可没有你挑选的余地,便是养头猪也总要有用得着的一天,如果卖不出去,那总要有些用途。”

她屈辱地想文令侯求饶,只为了证明自己还有最后一丝用处……

盛玉英不由自主攥紧了衣袖,指甲深深扎进掌心,浑然不觉。

强行将脑中的画面转过去,无论如何,她再也不要回去盛府。

她木然望着殿前明亮的灯火,仿佛是在等待最后的希望。

迷蒙的眼中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少年郎。

那时候,她同宋成毓都在登郡,她决意入京的那时候,宋成毓笑意郎然,畅声道:“挺好,那样,我便在京城也能再遇英娘了。”

少年的嘴脸渐渐散去,又变成惯来清冷如雪的宋大人,他擦拭着肩头的落雪,冷声道:“我答应过帮你,可你却将她牵扯进来,你变了,英娘,这是你自食其果,我不会再帮你……”

几番画面在梦中与现实里翻转,她近日已然有些精神恍惚。

一撇苦笑浮上嘴角,变了吗?到底是哪里变了,又到底是谁变了……

她站了许久,眼眸泛起点点寒光,泪水已经被凉风吹干了。

——宋成毓不会出来了。

今日进宫是她最后的机会了,否则文令侯不会让她好过。

盛玉英转身踏上了石径,避开了来往的宫女侍卫。

半山亭位于御花园南边入口的角落,这一处地还是她前岁入宫便记下了。

亭子靠着一面假山,靠近便隐约闻见凤池渠水缓缓流淌的叮铃之声,在这寒夜里尤其显得幽寂。

弱微的月光落在环凤池之上,池边身影背对着她临池而立,蟒袍革带,长身玉立,只是一动不动。

盛玉英仰头只看清了那人发上青蟒玉冠的寒芒。

那人转过身音如寒刀:“是你教唆的那宫女?”

他在质问。宫女说,有位虞姓小姐在半山亭等他,还言要与他讲国公府之事。

许是这阵子见到的总是肃王温和的一面,大殿上金光和煦,让盛玉英也恍然忘记了这位王爷先前凶神恶煞的传闻。

盛玉英没应声,哆嗦着身子走上前去,忍下心中不适,伸手欲探向那一身蟒袍。

她身着藕白的宽袖长衫,倒是符合平日里一副病西施的模样,宽大的袖摆浮动间带起一阵甜腻的香气。

香味越来越浓。

在半山亭中缓缓散开。

几乎是在人靠近的那一刻,章启便察觉了。

他皱着眉转身便将人一脚踢开了。

盛玉英伏在地上,捂着腹部,却发出一声诡异的笑声:“殿下早知有假,为何还要来?”

她继续道:“这是在宫中,所以殿下不敢使了全力,是不是?若是我去主殿将殿下的心思都说出去,殿下觉得大家会如何想?”

“可惜了,王爷的心思终究错付,虞家小姐对宋成毓情根深种呐。每夜梦回,王爷有没有恨过?”

“我还听闻过殿下在武宁山走丢过数年,太妃因殿下之故被送去武宁山,数年内不得回京,殿下在武宁山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吧。”

“玉英都懂得,玉英也是寄人篱下,亲生的父母又如何,什么都抵不过荣华富贵,当触手可及的荣华一朝转瞬成空,便是最亲的亲人也会在一瞬间变为魔鬼……”

“肃王殿下,可是觉得这么一点药怎么能耐得住你?”

她在刻意激怒他。这么点伎俩而已。

章启拧着看着地上的人,含着几分悲悯。

……

盛玉英怪笑起来:“王爷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不,不是的,你知道谁更可怜吗,是你和你心心惦念的人。”

“我再告诉王爷一件事,王爷可知我与宋成毓的关系,您不若再想想,虞小姐终究会嫁给宋成毓,而宋成毓却还一心挂念着我,哈哈哈——您所想的人呐,其实一直被人当猴戏耍,被人蒙在鼓里,她还丝毫不知情呢,她还一心为宋成毓着想,像个——傻……”

“傻”字卡在喉间,尚未说出口,便被人捏紧了喉咙。

一身蟒袍的人都然靠近,手如铁钳一般卡在她喉头,盛玉英终于看清了眼前人暴戾的双眸,她桀桀怪笑,喘着气道:“我我身后跟了宫女,王爷,王爷不能在宫中杀,杀了我。王爷,我们,我们同病相怜,只要你帮我……”

她手下动作却不停,继续抖落着袖子,想去取袖间的瓷瓶。

粉玉瓷瓶的瓶塞轻轻的跌落,异香散开,几乎是在顷刻间,章启也察觉出了她的意图,稍稍稳了稳心神压下心中怒火。

转身拎起身前之人反手扔了出去。

“肃王殿下——”随着一声哑然惊呼,盛玉英已然落入了花池之中。

章启居高临下,望着水中浮沉的人:“本王不喜被人威胁。”-

皇后带着人赶到的时候便瞧见这样的景象,赶紧着了身边的嬷嬷去水下捞人。

一众后妃均看到了章启在水边无动于衷的模样,心下阵阵发寒。

一时没有一个人敢上前贸然问话。

“敢问王爷为何在此?”

章启闭眸,沉声道:“喂鱼。”

与此同时,竹林后传来一道声:“皇叔是在等我。”

太子带着皇上绕过半山亭后的竹林缓步行来。

太子笑道:“皇叔乏了,准备出宫前被本宫拦下了,无奈便约定在半山亭等一等本宫,不知母后带着如此多的人来所为何事?”

“皇上万福——”一众人向着皇上见了礼。

“平身罢,这么多人来看肃王喂鱼?”皇帝收回往水中瞥的眼神。

“皇上,臣妾等在侧殿宴上之时,此宫女闯入殿内,言有人在此祸乱宫闱,臣妾心下大骇,方才带着人前来一探究竟。并不知晓原是肃王殿下是在此喂鱼……”

皇后将方才宫女所言之事大约说了一遍。

“看来这宫女和安国公府的侍女一般,黑灯瞎火,瞧不清就臆想,也不知是不是受人指使,随意污蔑。”太子不以为然道。

皇后身后还跟了几位命妇,又不少都是当初曾在安国公府上才经历过这一出的,因而听了这话面面相觑一时不敢多言。

那宫女也是大骇,一声声的磕头:“奴婢瞧错了,皇上恕罪,皇后恕罪——”

“好了!水里的人是谁?为何想不开?”皇上不耐烦的呵斥道,眼神瞧着打捞的嬷嬷。

那谁众人打捞上来时既然昏厥过去,嬷嬷按压着她的腹部,逼迫着人吐出了口中的水。

面容在打湿的黑发遮蔽,头顶身上俱湿透,还沾落了不少枯叶水草,形容甚为狼狈,附近的人只瞧见是个女人。

嬷嬷闻言拨开糊着面容的黑发,徐总管往前一看,转身回道。

“回陛下,是盛府上的小姐。”

此言一出,命妇中就隐约传来一阵啜泣声,文令侯夫人咬着牙又不敢发出声,挣扎着往前扑了上去。

泣不成声,“玉英!”转头又对着皇帝磕头,“求陛下为玉英做主……”

那模样倒像是盛小姐已经成了一具尸体了。

不少跟来的命妇瞧见这一幕都摇了摇头。

文令侯府上今日能进的宫宴倒不是因为官职,而是因为爵位在身。

皇上也没有特意吩咐宫宴将人排除在外,因而如今才发现文令侯没来,夫人与小姐倒是来参宴了。

皇帝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做主?朕做什么主?既还晕着,还是等太医先查看盛小姐的情况罢。”

文令侯夫人哭哭啼啼看着盛玉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一味的流眼泪,时而又扭头看着站在太湖石旁始终无动于衷的肃王。

许久后,啜泣的声音又看了看地上跪着的宫女,道:“王爷就站在岸边看着我家玉英,他怎么能如此狠心,你看到了什么?你看到了什么?你说啊,是不是王爷,是不是王爷害得她羞愤自……”

宫女却一个劲的摇头:“奴婢什么都没看清,奴婢什么都没看清,奴婢只听见有女子在喊肃王殿下——”

皇后立即着人拉下了宫女:“愚蠢至极!小蹄子捕风捉影信口胡言。今日既诸位命妇在此也好为王爷做个见证。”

肃王等太子殿下方才于亭中停留,恰遇见落入水中的盛玉英,盛玉英呼救可不得喊“肃王殿下”。

只是这肃王着实心狠,如此美人当面落水他却临水观景见死不救。

命妇们虽心下骇然,但许是一开始宫女所言的叫人更为震惊,因而此时不约而同闭了口,闻言还附和着皇后点了点头。

后妃也适时站出来接过话茬:“这可是姐姐管教不周了,这般没眼色的奴婢可还怎么伺候人,否则凭白叫此等顽婢败坏了王爷的名声,如此黑灯瞎火的王爷许都没见到水下还有个人呢——”

“够了,”皇帝打断了后妃,不耐地捂着手炉换了个方向,“肃王可有什么要说的?”

章启忍下心中翻涌的情绪,抬步走至太湖石下,从里捡起个粉透瓷瓶。

文令侯夫人见状立即扑上去:“这是玉英随身带的药,陛下,玉英身体不好,这药是不离身的,怎会掉到这儿去,陛下可要为玉英做

PanPan

主啊——”

章启横过文令侯夫人一眼。

离得近文令侯夫人方才瞧见那双狭长的眸中此刻血色上涌,双目猩红,吓得她立即噤了声。

章启压着声将瓷瓶递给皇帝身侧的太监徐总管:“总管不若着太医查查。”

嬷嬷从水中捞起盛玉英时,皇后便已着人去请太医了,这会数位太医刚到,便拿着瓶子下去查验。

几名太医嘀咕了几声,其中一位出声道:“盛夫人确定此药是盛小姐常用之物?”

文令侯夫人点头:“就是玉英的,她一般贴身存放,怎么会……”

徐总管已经将太医查验的结果附耳告诉了皇上,此刻见盛夫人还在强词夺理,皇上不耐地甩了袖,冷笑道:“朕听闻盛小姐先前便在梁府上落了一次水,盛夫人不若回府去占一卦,是不是与水相冲。今日若不是肃王发现及时,盛小姐可就成了池下冤魂,盛夫人尚未听太医之言便一味臆测,这便是盛府的规矩?”

太医得了示意方才当众道:“此药确有镇痛之效,但药力甚猛,若服药之人心绪大动,会致幻。臣斗胆猜测,此物若确是盛小姐之物,盛小姐应是用错了药生了幻觉方才失足落水。”

“怎么会——怎么会——”

文令侯夫人这才转身去看盛玉英,盛玉英虽不是她膝下亲生,但终究有数年感情,她是希望这个养女脱离盛家的,盛玉英向来主意大,出门前说要她助一臂之力,她不过是豁出一张面皮即可,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

文令侯夫人再说不出任何话,扑过去看着盛玉英默默垂泪,此刻方才真有几分母亲的模样。

皇后已然瞧出皇上的不耐,着人将盛玉英抬去屋内:“盛小姐暂无碍,今日多亏肃王发现及时,盛小姐也算是有福之人。”

文令侯夫人这才惊醒,躬身违心道:“多谢王爷殿下,臣妇一时情急方才口不择言,还望王爷殿下恕罪,臣妇一时失态,还望皇上皇后恕罪……”

“皇后,散了吧。”

皇后带着诸位命妇后妃又呼啦啦地出了半山亭。

皇上离去前,不着痕迹地朝章启晃了一眼,视线略过章启衣袍下摆半截濡湿的痕迹,最后定珠落到身侧的太监总管身上,使了个眼神-

寒光凛凛的池水晃动了人影,片刻后又恢复了平静。

待众人散去,章启便撑着行至半山亭的短廊侧抚着廊柱坐下。

太子上前想扶一把,伸过去的手却被人挥开了,力道极大。

太子皱了皱眉,轻声道:“皇叔?”

本来跟着皇上离去的徐总管颠颠得又返还回来,喘着粗气道:“陛下让王爷早些出宫回去休养,随后他便着院判去王府。”

虽然陛下的原话是:让他赶紧滚回去。

但徐总管估摸着是陛下害怕被人瞧出端倪,分明是体谅肃王啊,因而他改了个委婉的说法。

徐总管话传到便离去了,章启依旧坐在廊柱侧,闭着眸子,仿佛马上便能睡过去。

“罢了,我带你去东宫歇一歇罢。”太子难得见他如此孱弱的模样,不由道。

廊柱侧的人站起了身,轻声喊了一声“虞秋烟”。

“什么?”太子扬声惊呼。

天边一弯冷月流辉,章启睁开了眸子站起身,眼中恢复了少许清明。

作者有话说:

后面还有三个,今天势必发到感情戏QAQ

里头有两人,一人卧床, 一人伏倒在地。

“哐当”一声——

那扇他死活踹不动的步步锦窗棂,被人从外头踹得松动, 半截直棂将断未断, 悬挂在上头耷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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