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爱丽丝父母的死，似乎打开了孤儿院中死亡的开关，大量的成年人因为突然患上的各种各样的疾病而死去。田中也是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变化。

起初没有人发现田中变了。田中去诊所时开始戴厚厚的围巾，会把她戴着口罩的下半张脸都遮住，并且把自己的长发披散下来，只在背后扎头绳，束成一个低马尾，再也不像原来那样在脑后盘成一个发髻。

而院长对于儿童的教育向来很看重，孩子们都是在院长以及院长带领的老师们的共同教导下长大的。对于这一点，全体人员都没有什么意见。院长已经以他数十年如一日的精准、公正、勤勉的工作证明了，他拥有足够的资格担任这一孤儿院中最重要的事务。

但是，就像赵老太太所计算的那样，美德不能降低石油消耗的速度。

这违反了一些卫生规则，但田中似乎有意培养新的护士长，把一些工作都交给了年轻的石春去做。石春的父母也在这次莫名其妙的死亡之潮当中丧生了。她需要疯狂的工作来麻痹自己。

后来在物资极度匮乏时，有的居民又开始想办法去尚未封冻的海域中捕鱼。他们在那里海边的冰面上发现了一片巨大的划痕，都是点和线，足足蔓延有一公里那么长。据说他们在夜钓时，曾经在水面下看见过类似田中的人影。但是那个身影拖着一条长尾，没有人敢相信这就是田中。

院长负责协调孤儿院中的各项工作，从石油开采的各项人事和流程安排，到各个部门、各个家庭的物资分配，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至于居民之间有时候会产生的分歧，院长都会放到一个月开一次的全员大会上解决。

总之孤儿院的人数基本维持在三百人，不会更多。现在很多人都死了，只有两百多人，开会只会更加方便。

浴缸里的怪物，长着一张田中的脸，她的双腿已经被一层沾满了粘液的筋膜连在了一起，双腿之间满是因为强行行走而磨出的鲜血。

田中镇定地靠在浴缸里，抱歉地看着石春。石春在震惊过后，默默地给田中放满了水，出去拿了一些食物来放在浴缸外，然后在这个浴室门口贴了封条，表示浴室故障正在维修，无关人员不要进入。

然而等到第二天清晨，石春再次来到浴室时，却发现浴室当中，田中已经消失了。

很快，孤儿院中的人就发生了变化。爱丽丝还记得那是二十二年前，孤儿院第一次进入极夜的日子。

爱丽丝这时候已经成了真正的孤儿，她的父母得了孤儿院的小诊所治不好的病，皮肤上出现大片大片的红斑，头发也迅速脱落。爱丽丝的父母开始在家里也戴上帽子遮掩头顶的脱发。爱丽丝回到家中，把院长送来的物资放在桌上，强颜欢笑道：“爸爸，妈妈。没有头发也很好看的，你们看，”爱丽丝把自己头上的帽子也摘了下来，“我也没有头发啦！”

家中，父母的卧房门紧紧地关闭着。他们的房门已经被院长用厚实的铅板封死，只有母亲微弱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嗯，爱丽丝是最漂亮的孩子。快去院长那里吧，他还在等着你吃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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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缸附近都是水渍，食物没有动过。装食物的盘子下面压着一张纸条，已经湿透了，上面是田中的字迹：“不要找我。谢谢大家，给大家添麻烦了。我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结局，很高兴能为大家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石春沉默地收好了纸条。后来这张纸条出现在墓地中一个衣冠冢的墓碑上。纸条被冻在了墓碑上，外面加了一层薄薄的冰，保护它不受风化。

他们死得很安详。在无可逃脱的死亡面前，他们仍旧选择拥抱彼此，一起面对死神的降临。

即便是此刻，爱丽丝也在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她感受到头顶有一张宽厚的手掌抚摸着自己的头发，爱丽丝抬头，发现是院长。院长递给她纸巾，牵着她的手拉起她：“走吧。”

或许从那天开始，院长就代替了爱丽丝的父母。第二天，爱丽丝就站在那座雪做的丰碑之后，一手拿着锤子，一手拿着錾子，一点点地在坚冰上刻出父母的名字。

于是当石春在值夜班时打着哈欠走向卫生间时，她看到旁边的浴室中亮着灯，门却没有关好。她觉得奇怪，凑上前去敲门，没有人回应她。石春担心是病人在浴室中，但是临时犯病无法回应，连忙闯了进去。

石春看到了自己一生中无法忘怀的景象。

而且能够承担石油开采工作的青壮年死去了一大片，现在孤儿院的油井下，甚至出现了十二三岁的孩子。

屋漏偏逢连夜雨，孤儿院被北地城要求关闭。

爱丽丝永远都会记得那个极夜。北地城的城邦徽章是一只棕熊踩在冰墙上咆哮。爱丽丝狠狠地记住了这个图案，因为画着这个图案的小型移动炮塔就停在距离孤儿院不到两百米的地方。

小小的一座炮塔，足以把孤儿院炸上三遍。

爱丽丝站在院长身边。院长办公室在孤儿院最高的瞭望塔上。院长看着不远处的小型炮塔，外面环绕着播放着炮塔上的宣言：“任何不归顺联盟政府的非法人类聚居地，都是反人类的！你们是传播辐射的罪人！你们是不肯受伊甸园驯化的猴子！”

孤儿院中没人理它。但是没有人怀疑，如果时间拖长了，孤儿院躲不过覆灭的命运。

所有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连全员会议上，都没人出声。院长看着沉默的居民，居然笑了出来：“我需要向大家确认一点，没有人想死在炮塔的攻击之下，对吗？请不愿意死的人，举手表决。”

全票通过。

“我还需要向大家确认一点，没有人想经受联盟政府的严密检测，回到城邦之中，对吗？请不愿意回去的人，举手表决。”

全票通过。

来到这里的人，都有各自的理由。但他们都是已经被城邦抛弃过的人。如果现在回去，他们余生都将面临城邦无时无刻地怀疑和排挤。

院长将投票结果记录下来，公布在孤儿院学校最大教室的黑板上。他放下粉笔，转过身，对着全体居民神色肃穆地道：“我会承担起院长的责任。”

这是孤儿院的全体大会中，分歧最小的一次。

爱丽丝看着办公室中的院长。院长坐在了椅子上，看向爱丽丝，又转头看向了窗外茫茫的雪原：“爱丽丝，你是我选中的接班人。今天我会告诉你，在这种时刻，院长该如何履行职责。”

爱丽丝感到极度的喜悦冲向了自己的脑袋：“院长，您、您是说，您选了我做下一任院长的候选人吗？”

院长无奈地微笑着看着她：“是的，爱丽丝。这很艰难，但我保证，你现在还完全不明白这项工作的难处。”

爱丽丝亲眼看着院长在她面前打开了一个款式老旧的保险柜，感觉像是战前的产品了。院长从保险柜中，拿出了一本厚厚的册子。院长翻开来，招手示意爱丽丝过来看。

她看到了田中的照片。这应该是田中刚到孤儿院时候拍的，她那时候浑身都是在冰面上连续爬行剐蹭出的伤口，左手手腕处伊甸园芯片在的地方，伤口尤其狰狞，似乎是她咬开自己的皮肤将芯片拔出来而留下的伤口。

照片下面写着几行字：“姓名：田中抚子。是否自愿接受实验改造：是。接受实验改造种类：向人类基因组中嵌入部分鱼类基因的尝试。实验开始时间：NI时代UG元年。实验结束时间：未详。实验环境：高辐射环境（超过第三安全标准五倍以上）。”

爱丽丝读懂了这几行文字的意思。她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彼得没有用润滑油的铁膝盖，完全地锈住了，一动不动。

而在这本册子下面还有一份文件。爱丽丝强迫自己看去，这是一份OI时代签署的文件，签署的双方是“联盟集团”和“反同一场论团体”。

爱丽丝明白过来，这是多么惊世骇俗的一份文件。

院长看着田中的相片：“田中背叛了她自己的民族，但她选择了人性。她甚至在冰面上还在记录自己的身体数据。”院长的目光落在文件上：“这是我们做的一个可笑的猜想，我们居然试图在双方之间走钢丝。”院长苦笑着摇头：“我们当年真是一群疯子，居然认为自己能够彻底抛弃人类的道德，来换取人类在核辐射对于人类基因突变的研究上的突破。这个实验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但不是因为实验本身。不过，现在，实验本身已经不重要了。困住我们的不仅是冰雪，还有被我们曾经践踏如脚下泥的道德律。”院长拿起厚册子和文件，穿上自己衣柜中那件最厚的衣服，交代爱丽丝：“让剩下的孩子们准备好食物和水，穿上最厚的衣服。等我回来，我们就出去探险。”

爱丽丝愣怔地看着院长。院长将她抱在自己怀里，蹲下身来，在爱丽丝额头上落下了一个属于父亲的亲吻：“你们不是想出去看看吗？如果顺利，那么今晚就能实现这个愿望了。”

爱丽丝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和别人传达的这个消息。她只记得大人们面色凝重地执行了院长的命令——每一个孩子都穿上了最厚的衣服，像一头头小熊，背上背着尽可能多的食物和水。

赵老太太在瞭望塔中开启了热力覆盖场。这是孤儿院自从成立以来一直维护至今的设施，之前从来没有开启过。

她蹒跚地从瞭望塔上下来，对被大人们围在中间的孩子们说：“走吧，出城去吧。我给你们算了一卦，命悬一线，柳暗花明。孩子们，你们还有希望。我从来不会算错。”

赵老太太确实从来没有错过。

趁着院长拿出实验数据和北地城的人交涉的时候，孤儿院中的孩子，每一个都找了不同的方向，开始在冰原上逃生。

这是爱丽丝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段记忆。她强迫自己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发现机械仆人正站在自己面前，询问：“检测到您没有进食，请问是否需要换其他食物？”

爱丽丝摇头：“没事，不需要。”机械仆人离开了爱丽丝身边。不过，如果机械仆人装有红外线感应仪的话，它会发现，爱丽丝左手手腕上，并没有发热的迹象。

按理说，爱丽丝进行了如此剧烈的思维活动，她的伊甸园此时应该在疯狂运转才对。

列车隆隆地驶过冰原。爱丽丝向一个方向看过去。那里曾经是孤儿院所在的方位。

爱丽丝无疑是幸运的，她被伏洛金斯在路边发现了。她睁开眼的第一句话，就是“请救救我们”。

出乎她意料的是，伏洛金斯听了这句话，关掉了马车内的智能系统，掏出了自己怀中用于礼仪作用的、曾经的欧洲贵族用来削尖他们的鹅毛笔的小刀，将自己左手手腕处的伊甸园芯片挖了出来，告诉她：“你只有十分钟的时间。十分钟后，我们都将开始失温。”

爱丽丝尽可能简短地说了孤儿院的困境。伏洛金斯将伊甸园重新按回自己的血肉里，打开智能控制系统，皱眉道：“即使我现在做批示，派出一个探险队去查看情况，他们到达最快也要三天之后了。他们会带上食物和医疗物资，尽可能地降低你所说的聚居地里居民的辐射，看能带回来多少，你觉得可行吗？”

爱丽丝根本没时间反驳他关于把人带回来的决定，她忙不迭地点头：“可以，可以！”

于是伏洛金斯利用执政官的权力在光屏上立马下了指示。爱丽丝没有见过光屏，但她看懂了上面的文字。

等伏洛金斯批示完，才发现爱丽丝已经力竭晕倒了。

爱丽丝求来的援助是最及时的，但是也已经晚了。她根本没有思考一个北地城的执政官为什么会愿意帮助她，更是从来没有怀疑过伏洛金斯的“善良”。

他是爱丽丝能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

几天以后，伏洛金斯手腕处裹着纱布，血色从中透出来。他递给爱丽丝一张照片，爱丽丝躺在伏洛金斯庄园的卧室里，接过照片。照片是OI时代的机器拍摄的，右下角写着时间：“NI时代UG三十一年，十一月二日。”

画面中，背景里是一片废墟，隐约可见一座高耸的瞭望塔矗立在废墟里。在废墟前面立起了一个十字架，上面挂着一具尸体。尸体头颅低垂，双肋从背后被打开，在骨骼的支撑下，像是一双血红的翅膀。

尸体的双手双脚都被钉在十字架上。爱丽丝紧紧盯着尸体的面容，眼泪抑制不住地落下来，胃里不断反酸，“呕”地一声吐在了床边站着的伏洛金斯身上。

伏洛金斯一边在光屏上叫来医务机器人一边向爱丽丝道歉：“对不起，出动小型炮塔是城防军那边根据联盟政府的要求直接做的举动，即使我作为执政官，也无权干涉。”

爱丽丝推开伏洛金斯递过来的手帕。她的嗓子像被火烧过。她不明白，如果伏洛金斯不愿意帮她，为什么要救她？

爱丽丝胡乱地吃掉了自己面前的食物。她伸手揉了一把自己的脸，使自己再次从回忆中清醒过来。

隔壁的水族箱车厢中，索菲亚沉默地漂浮在车厢壁旁，安静地听着从孤儿院曾经所在的雪原上传来的风声。

她没有爱丽丝走运，她选择的方向只有大海。当她从海岸上坠入冰冷的海水时，居然感受到的是一种温暖而快乐的解脱。

在海里应该不用爬了吧。

然后她就看到了一张柔和的女性面孔来到自己身边，张开嘴，满口的獠牙扎进了自己的皮肉。

等她再清醒过来时，索菲亚认出了面前的田中，而她自己，也变成了和田中一样的怪物。

但她还活着，而且有自己的意识，能够和人类通过超声波交流。

在爱丽丝通过伏洛金斯逐渐接手了伏洛金斯家族的石油生意、运输生意、贸易之后，索菲亚就守在海岸边，日夜等待着爱丽丝的到来。

她还记得她在水里看到岸上的爱丽丝的时候。爱丽丝当时带着伏洛金斯家族的人在岸边行走，他们身上都戴着小型的辐射屏蔽器，而且北地城的衣物加温技术很好，他们个个都看起来高挑而体面。

爱丽丝正在和他们说把列车修到这里，然后换海运，能给公司省下多少物流成本——伏洛金斯家族的股东会成员就是家族成员，小伏洛金斯也来了。伏洛金斯虽然是最大的股东，但他从来不第一个拍板。爱丽丝要想做任何的决策，都要先说服其余股东同意，

浴室中没有拉帘子。幽蓝的月光直射窗内，照出了浴缸中怪物的身影。那似乎是一个女人，头发很长，黑色的长发粘黏在后背上，仿佛水藻黏附在海底的白沙上。女人的下颌骨和耳朵的交接处长着一排腮孔，正在艰难地呼吸，从胸腔中发出沙哑的“嗬嗬”声。女人钻进水里，发出一声绵长的叹息。石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腿发抖，战战兢兢地走过去，女人被惊动了，突然从水中钻出来。石春被吓了一跳，忙后退一步，把手挡在自己的脸前面，却没有感受到什么攻击性，忙放下手。

爱丽丝极力地仰起头，不让自己的眼泪滴下来。她努力地吸着鼻涕，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好的，妈妈。我马上就走了。”

爱丽丝明白，父母需要等她离开之后才会出来拿这些物资。她从家中逃跑，关上了同样被换成厚重铅板的家门，再也忍耐不住，蹲在自己家门前失声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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