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域的身形沉默如铁，他收回目光，胸口无声起伏。

……聂院长和他说过，时霁已经丢失了过去全部的记忆，他不意外, 这几乎是从电子风暴里生还的所有人的普遍症状。

庄域没有立刻过去，他用力闭了闭眼睛, 低声说：“不能急，不能急……”

十年也熬过来了，现在已经见到了人，活着的、能碰得到的人，不是梦也不是幻觉。

聂院长说，时霁也失去了所有的负面情绪。

时霁再经不起半点刺激了。

庄域把灼在胸口的炽烫铁水浇上冰。

他察觉不到疼, 生冷坚硬的铁块穿透胸腔，能听见血流的呼啸声。

时霁被植入了套强制『性』的特殊程序，这套程序控制了他整整五年，把时霁变成了个只知道服从和战斗的人形兵器。

这套程序，把时霁变成了所谓的“仿生人”。

聂院长把时霁的资料交给他, 对他说, 不能急。

为了保证安全, 系统还特意多铺了层『迷』彩战术伪装网。

……

庄域站在宿舍门口。

俞堂和系统迅速隐蔽在了意识海里。

……

不能急。

展琛停下话头。

展琛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聂院长提前和交代过了，大略知道情况，您——”

庄域低声说：“知道。”

不会哭, 不会委屈，不会难过, 受伤了也不知道疼。

按照最新的研究理论，电子风暴造成的人格缺失和感知系统的休眠，可以在特定情况下被重新唤醒——但即使过了这么久，在时霁身上，聂院长也依然没能看到任何恢复的契机。

不是功勋墙上，已牺牲的那一栏里，冷冰冰不会动的照片。

不能急。

不用急。

庄域咽下喉咙里的血气，他调整好表情，尽全力温和地笑了笑，向前走了步：“……你好。”

他像是忽然回到了多年前。

那个陈旧的空军基地训练场里，刚从老式战斗机上跳下来的少年，摘下头盔，黑澈的眼睛清亮英气，囫囵甩开稍稍汗湿的短发。

……他可以再和当初样，重新把人招进来一次。

s7忘了以前的所有事，那就再重复遍过去所有发生过的事。

庄域整理好了风纪扣。

他朝时霁走过来，伸出手：“叫庄域，从帝都来，是特战队的现任负责人……”

时霁小声说：“组长？”

庄域定在原地。

……

意识海里，系统吓了跳：“宿主，宿主，时霁还记得庄组长吗？”

“不记得。”俞堂说，“即使他想起来了，反ooc程序也会自动吞噬他的这部分意识。”

系统不解：“那为什么……”

俞堂“嘘”了声，伸出手，把系统按回伪装网底下。

他把电脑也起拖过来，开数据流的即时监控：“人类不只会用意识来记住一件事。”

有些更深刻的信息，会烙穿粒子所在的物理层级。

不论被剥夺了多少记忆，在风暴眼里交互了多少粒子，不论程序怎么吞噬消解，都没有用。

只要“存在”这件事本身还没被抹除，那些烙印就还在。

“时霁不记得庄域是谁，也不记得帝都和特战队，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说出的‘组长’是什么意思。”

俞堂飞快敲键盘，他专注看屏幕，敲下回车：“但他至少还记得件事。”

——至少还记得件事。

时霁的肩背绷了绷，小声解释：“隐蔽了……”

他的声音很小，根本压不住直打哆嗦的哭腔：“组长，你怎么才来……”

庄域脑中嗡的声响，再生不出任何念头。

抛开了所有准备好的台词，庄域径直走过去，停在时霁面前。

时霁低着头，胸口委屈得发疼，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他这次服从了命令，没有『乱』跑，没有擅自行动。

组长要他旦进入危险区域，必须隐蔽起来，不准冒险，等组长去接他。

他隐蔽了。

他在那个地方隐蔽了很久。

久到他忘了很多东西，忘了怎么回去，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有谁会来接自己。

……

庄域把发抖的副观察手箍在怀里。

庄域的嗓子哑透了，低声歉：“组长错了，组长错了。”

时霁哭得直打哆嗦，他说不完整话，断断续续比划，尽全力想要描述清楚那片区域。

他是副观察手，他有任务。

不止他，还有战友丢在里面，他们小组的人都丢在里面。

他必须侦查清楚那里面的情况，回来告诉组长。

时霁试做过标记，可标记很快就会消失，只能凭着记忆描述大概。他在那里面地毯式搜索了很多圈，但个人都没能找到，他希望战友们都出去了，但无线电里没人回应他的联络。

时霁隐蔽了起来，等组长来带他回去。他担心还有战友在里面，拼命地记下了里面所有的标志『性』环境，等给组长汇报。

他差一点就要记不住了。

……

宿舍里格外安静。

屋子里除了钟表滴答走过的声音，就只剩下时霁断断续续的汇报。

庄域认真地听着。

他没有出言断，扶着时霁坐下，专注地听时霁有些生涩吃力地连比划带描述，伸手替时霁擦干净了脸上的眼泪。

年轻的副观察手汇报到一半，后知后觉自己哭成了个小喷壶，脸上热，耳根转眼烫得通红：“……”

庄域看他，脸上终于带了点久违的笑意。

他接过展琛递来的水，点头了谢，放在时霁面前：“再哭五分钟。”

时霁：“……”

年轻的副观察手从喷壶变成了开水壶，局促地端端正正坐，努力想把自己藏在一次『性』纸杯后面。

庄域替他理好衣领：“哭够了，不哭了？”

开水壶热腾腾地点头摇头。

庄域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s7刚进队的时候才17岁，个还没长完，被按脑袋吃成长快乐营养餐，总是忍不住偷跑出去买可乐。

队里每个人都忍不住『揉』小s7的脑袋，隋队负了伤，头几年就退下来转了指导员。接到最年轻的队员倾诉的生活苦恼，本正经地开导他，『揉』了脑袋以后才能长得高。

庄域问：“还记得指导员吗？”

时霁怔了下，有些迟疑地抿了抿唇，轻声歉：“——”

庄域点了点头：“除了知道是组长，还记得具体是谁吗？”

时霁：“……”

庄域大致掌握了副观察手的具体情况。

特战队经过严酷训练，意志力总比寻常的人强些，即使遭遇电子风暴，也能拼尽全力记下些决不能忘的事。

他的副观察手除了记住“组长要求在危险区域隐蔽”这条命令，剩下的全部意志力，都用来记了那团光家里的地形图。

庄域悬着的心落下大半，又好气又好笑，几乎又想一把拍这个臭小子的脑袋。

他的手抬到一半，又想起时霁现在的情况，堪堪停下动作：“不要紧……不急。”

“能回来就，别的什么都不急。”

庄域：“也不准急。”

时霁小口一小口喝水，他有些犹豫，仔细想了想，又轻声问：“他们……”

“都活。”庄域知道他要问什么，“只是还要慢慢找。”

庄域说：“等你好了，回来陪组长一起找。”

时霁目光亮了亮，还有些漉湿的黑眼睛里，浮起惊喜的明净笑意。

他眼底没了心事，这样一笑，就更像当初那个从飞机上轻巧跳下的少年驾驶员了。

庄域彻底放了心：“好了，去睡觉。”

时霁下意识站起身，他本能地服从庄域的命令，又还有些不舍得：“组长。”

“你现在还不能直接叫我组长。”庄域说。

时霁微怔。

庄域看他，目光灼人的亮。

他的副观察手直在等他。

这是整个联盟最有天赋的观察手，要不了多久，还会成为最优秀的个。

庄域忽然理解了聂院长的坚持。

“两天后那场全地形模拟演习，不止有军事学院，还有现役的所有军团，特战队的成员也会参加。”

庄域：“你们是红方，们是蓝方。”

时霁的呼吸顿了顿。

他忽然有点头疼——这种疼痛他很熟悉，每次他要想起什么来的时候，脑域里那道程序就会把那些画面彻底绞碎。如果他敢反抗，还会招致更严厉的惩罚。

但这次，那种细微的疼痛只出现了瞬，就被更强悍稳定的力量牢牢挡住。

他的脑中第次出现了过去的完整画面。

……

他从老式战斗机上跳下来。

地面上站位格外年轻的中校，军服和他们的制式不样，正和旁边的人说话。

空军基地的上级笑招手：“快过来，见见庄队长……”

对方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点了下头，单手解开风纪扣。

他跑步过来，来不及立正敬礼，那位“庄队长”已经先步出了手。

即使有板正的制式常服限制，对方的身手也依然远超过寻常部队。他吓了跳，本能试图防守，对方的攻势却反而越强，每次格挡都震得他手臂发麻。

他没有缠斗——他已经很清楚双方徒手格斗的战力对比，不准备把体力浪费在这种地方，找准空档迅速后退，掠上劲窄的刀锋形机翼。

对方没有再追上来。

战斗机下，凌厉英武的年轻中校仰头看他，神『色』透出不加掩饰的欣赏。

“认识下。”对方说，“叫庄域，从帝都来，是特战队的现任负责人，‘尖刀’小组的组长。”

他听过这个名字，这是在整个联盟都赫赫有名的、最为精英的支顶尖特战小组。

在和虫『潮』的交锋里，这支小组穿『插』在各个战区，只负责完成最危险、最艰巨的任务，扭转了无数原本岌岌可危的战局。

“在找刀刃。”

庄域看他：“邀请你成为我们的员。”

“接下来会有场全地形演习，包括现役的所有军团，特战队的成员也会参加。们是红方，你们是蓝方。”

庄域朝他伸出手：“如果你能拿到第名，来特战队，给你最好的飞机开。”

……

时霁抿起嘴角。

他已经理解了庄域的意思，他的目光很亮，贯温和的眉宇渐渐染上锐意，颊边旋出一个不起眼的酒窝。

“会拿到第名。”时霁说，“但已经有最好的僚机了。”

庄域扬了下眉。

“好。”庄域点了点头，“你来开条件，只要能做到——”

时霁认真开条件：“拿了第一，组长三天不准喝可乐。”

庄域微怔。

时霁抱住他，把脸埋在他肩头，不听话地低声喊：“组长……组长。”

庄域喉咙又有些发哑，他静了会儿，闷声说：“听见了。”

“这次你来得有点晚。”时霁说，“替大家罚过你了。”

庄域肩背剧烈地颤了颤，他闭了下眼睛，尽力让语气显得轻松：“知道了，快去睡觉，明天——”

时霁轻声说：“所以，你不能再惩罚自己了。”

庄域的声音彻底涩在喉咙里。

他急促地喘了两口气，张了张嘴，终归没说出来半个字，恼羞成怒地照着副观察手的脑袋上轻轻拍了巴掌。

时霁的嘴角又抿起来，他用力抱了抱庄域，转身跑步去洗漱睡觉。

……

庄域依然站在原地。

展琛走过来，朝角落里的房间示意。

“有事要谈？”庄域缓了缓神『色』，哑声说，“明天可以吗？有些私事……”

“那个房间用了隔音材料，是我用来测试机器人的地方。”展琛说。

庄域身形凝了片刻，他的肩背瞬间锋利，充血的眼睛盯住展琛，厉『色』又一寸寸敛去。

“你姓展，是不是？”

庄域哑声说：“在帮个朋友找人，他找的人也姓展，想问问你。”

展琛点了点头：“们可以回头再聊。”

庄域没有立刻开口，他沉默地站了会儿，把拉出来的椅子摆回原位。

“这十年，都在想同件事。”

庄域说：“如果当初没有把他们招进来——”

“没有这样的理。”展琛说。

庄域低着头，他的声音很哑：“什么？”

“贪婪者和野心家不受到应有的惩罚，无辜的人受到伤害，正的受害者活在愧疚里。”

展琛：“没有这样的理，们会修正这件事。”

庄域微微皱了下眉：“……你们？”

展琛没有解释，他整理好自己的东西，把桌上的文件收拢整齐。

展琛拿过搭在椅子上的外套，朝客厅门口走过去。

庄域皱眉：“你要出去？”

庄域的确想过，要陪时霁个晚上。

当初刚通过选拔，从小到大第一次离开空军基地，被招到离家远过了头的帝都特战队，s7好几个晚上都没睡好觉。

……但不论如何，也没有把主人赶出去的理。

“很晚了，明天再来。”庄域说，“明天会接他出去，检查一下身体，散散心……”

“碰巧有几个实验数据要复核，有点急，今晚会在实验室睡。”

展琛提醒他：“庄队长，你现在应当执行你的部下给你的任务。”

庄域愣在原地。

他看展琛离开，个人站在客厅里，怔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渐渐回过神。

他在时霁的卧室外，听了听里面的动静。

小不点儿很高兴，还和过去的习惯一模一样，边洗漱，边『乱』七八糟地轻轻哼着不知道调子的歌。

风掀起了点窗帘，月光从窗外滑进来，安静栖落在桌沿。

不是梦。

这次不是梦。

庄域慢慢松开攥出了血痕的手，身形终于一点点放松。

他解开了风纪扣，在客厅里慢慢走了圈，整理好沙发上『乱』成堆的抱枕，关好门窗，把窗帘也拉得平整。

他在沙发上端正地坐了十五分钟。

卧室的灯关了，隔扇门，里面的呼吸声慢慢变得平稳轻缓。

庄域站起身。

他是最顶尖的特战队成员，即使已经颓废了十年，靠每天自虐样的独自训练，身手也依然还没有落下太多。

他的动作轻捷无声，开那间展琛提过用来测试机器人、隔音很好的房间，闪身进去，把门牢牢关严。

整个世界被悄然封在门外。

他的额头抵着柔软的隔音材料，整个人倚门脱力滑下去，慢慢坐在地上。

他点也站不起来了。

……

十年，庄域第一次找到了他弄丢的部下。

整整十年，庄域第一次允许自己松了口气，死死抱着头，声嘶力竭地痛哭出声。

聂院长还说, 时霁的情况要比其他人更特殊些。

他根本不需要特意确认，视线越过展琛, 径直落在时霁身上。

“庄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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