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叹了口气，说，“一言难尽啊。”

刘育嬅笑说，“是吧，很多事情，就是一言难尽。”

我苦涩一笑，说，“其实连小学都没有上完。”

刘育嬅愣了愣，讶异道，“不会吧，看你可不像是一个没文化的人。”

我说，“一直都没有问过你，你到底是几几年生人？比我大多少岁？”

刘育嬅问，“你是几岁上的小学？”

我说，“七岁。”

刘育嬅笑说，“那还蛮正常的。怎么，后来没有考上高中？”

我疑惑道，“怎么会改年龄？”

刘育嬅笑说，“用家长的话说，我小时候是一个很聪慧的孩子，五岁的时候就能背诵完全篇的千字文了，而且还能一字不差的写在纸上。我父亲看我是个好苗子，就给我改了年龄，算是破格进了学校。而且就算是破格进入学校，那时节也是一个不太寻常的情况。上一年级的时候，我像是一个小不点儿，但和我同班的同学，都已经有十四五岁的男孩子了，上二年级的时候，甚至和十六七岁的男孩搭过同学。”

我讶异道，“十六七岁了，才上二年级？那得笨成什么样子？”

我拿过酒瓶，给刘育嬅倒满了酒，笑说，“既然已经是朋友了，我愿洗耳恭听。”

刘育嬅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自嘲一笑，说，“倒是想要一吐为快，只是一时间，居然不知道从何说起了。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就是经历的事情太多了，但是当你想要对人说说你的那些过往时，却又觉得，也没什么好说的，因为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我问，“影响你最深的一件事情是什么什么？”

“波折……”刘育嬅出神了片刻，轻声道，“那就说来话长了。”

刘育嬅莞尔一笑，说，“现在说起来是个笑话，但在我小时候那个年代，十六七岁还没上完小学的孩子，还真不少，差不多每个班级都能找出两三个这样的笨小孩。”

我说，“能理解，但还是感觉有点匪夷所思。”

刘育嬅笑说，“我还一直以为你的发色之所以成了现在这样，是因为身体的缘故。没想到，是愁的。”

刘育嬅愣了愣，说，“看来你也是一个有故事的男人。”

我指了指自己的头发，说，“以前，我的每一根头发都是黑色的，然而我现在……准确的说，才二十四岁，头发就成了这个样子了。”

刘育嬅微微发了个怔，笑问，“你觉得我今年多大？”

我打量了刘育嬅一会儿，判断道，“三十出头吧，不过看起来也就二十七八的样子。”

我说，“虽然没有上过几年学，多少有些遗憾，但我还是认为，文化与学历是两码事，不能一概而论。而且为人处世，需要的就是阅历和人生中不断积累的经验和文化，跟学历没有多大的关系。”

刘育嬅发了个怔，赞同道，“这倒是。现在想想，十几年前我就是吃了只有学历，没有阅历和人生经验的亏。”

我好奇道，“这话怎么讲？”

刘育嬅反问，“我十七岁的时候，就读完了大学，而且当时还是包分配的年代。”

我问，“哪所大学毕业？”

刘育嬅说，“东平大学，而且是硕士学历。”

我吃惊道，“十七岁，就读完了硕士？”

刘育嬅点点头，说，“是这样。但现在想想，也正是十七岁就读完了硕士，所以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世事多变啊，当初一个农科硕士，谁曾想到后来会做了妇科医生？”

我唏嘘道，“你也太有传奇色彩了吧。两个专业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呀。”

刘育嬅说，“当初距离现在已经将近二十年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什么事情没可能发生？”

我好奇道，“你刚刚说，你做研究生的时候，吃了没有阅历的亏，是怎么回事？”

刘育嬅轻叹了口气，扭头看了看窗外，出神道，“当时研究生毕业，按照身份证上的年龄，是十九岁，可以说是一点社会经验都没有，但也就在那个时候，亲自将我培养起来的那位导师，切切实实地给我上了人生的第一课。”

我没有打断刘育嬅，任由她说了下去。

按照刘育嬅的说法，那真的是将近二十年之前的事情了。

准确的说，是十七年前。

刘育嬅的导师，将刘育嬅约到了家里，准备了好酒好菜，更是拿出了一块珍藏了很久的茶饼。

刘育嬅当时就认为，那是导师对她的厚爱。

因为刘育嬅已经通过了省里安排的面试和笔试，而一旦体检通过，今后便是大好前程。

但导师却对刘育嬅说，想让刘育嬅把职位让给另一个人。

气氛，就那样变得紧张了起来。

刘育嬅怎么都没有想到，她平生最为信任的导师，居然会让她把自己辛苦考上的职位，让给另一个人。

导师对刘育嬅说，“你的情况，人家都知道，你虽然天资聪颖，但终究是没什么背景，人家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让我在中间说情的，你要是不识抬举，那我也没办法，反正现在的情况很明朗，你就算不同意，也没关系，人家大不了在你的体检报告上做做手脚，那样你也得不到那个职位，所以，我劝你退一步海阔天空！”

刘育嬅当时听完导师的这番话以后，直接就傻在了原地。

导师又说，“当然，人家也不是想把你往死里整，人家已经给你安排好了出路，去西北沙城工作几年，几年以后，你再回来，到时候我可以免试录取你，让你做我的博士生，到时候，你还是会有一个非常好的前景！”

跟我说到这里的时候，刘育嬅的脸上满是苦涩，喝了半杯酒，对我说，“你知道么，李冬，十七年前的西北，特别是沙城，条件那就是解放前，我一直拿亲人对待的导师，亲口对我说，让我去沙城，那就好像一个刚刚有了战功的将领，上面却将他发配到边疆喂马，你觉得这种事情放在你的身上，你能咽得下这口气吗？”

我摇摇头，轻声说，“我咽不下这口气。”

刘育嬅指着她自己说，“我咽下去了。”

我问，“为什么？”

刘育嬅说，“十万，现在的十万块钱，就能在滨海买一套像样的房子了，十七年前的十万块钱，你想吧，那是什么概念？”

我皱眉道，“为了钱，你就把自己的前途给葬送了？”

刘育嬅摇摇头，惨笑道，“如果只是钱，我无所谓，就算我弟弟得病需要钱，我也无所谓，但是我当时如果留在东平，那就只有一个下场，死路一条，他们会往你的身上泼脏水，因为，你是一个女人！那个年代，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比男人强很多很多倍的女人，她拥有硕士学历，进了单位，会备受排挤。特别是在东平这片地方。”

我叹了口气，说，“能明白。”

刘育嬅冷笑道，“钱，后路，人家都摆在你的面前了，步步为局，你能怎么办？十七岁啊，那年我才十七岁！直接就懵了。”

我问，“之后呢？”

刘育嬅说，“刚开始，没有屈服，但是我尽管在自己的导师面前卑躬屈膝，最终，还是换来了一个最坏的结果……不但把自己折进去了，而且还是不能改变任何东西。”

我咽了口唾沫，皱眉道，“把自己折进去了？”

刘育嬅的眼圈红了，长出了一口气，说，“那是我人生首次见到了人性的恶！之后，我拿着十万块钱，失魂落魄的走到街上，跟行尸走肉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想了差不多三天吧，我就动身去了沙城，在火车上，我吐了一路，死的心都有了。”

我说，“像你那样的学历，就算去沙城，职位也应该不低吧，因为我听说过沙城，那就是一个县，而且不算大，地处沙漠的边缘。”

刘育嬅点点头，说，“很穷，不知道现在什么情况，反正十七年前是很穷，常年的漫天风沙，刮起风来，沙子吹在脸上，像刀子一样，但是比那更锋利的，是那里的人，是那里的各方势力，而我那样一个刚从学校走出来的学生，而且还是一个女学生，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学生，你觉得，那里是我的天堂，还是我的地狱？”

我说，“看你身处什么地位了。”

刘育嬅说，“沙城之长。”

我睁大了双眼，脱口而出道，“那可就不是发配了。你这起步够猛的呀！”

刘育嬅惨笑，“猛？我前半生大半惨痛的记忆，都源于沙城！”

刘育嬅苦涩一笑，说，“真实年龄都已经三十四了，七零年的，比你整整大了十岁。而且身份证上的年纪，要更大一些，身份证上是六七年的。”

刘育嬅反问，“你呢？”

我说，“认亲吧，那是我人生的转折点。如果我一直都不知道我是李家子孙的话，我会以王明的身份，就那么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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