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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

  • 作者:天桥底下说书的
  • 类型:短篇文学
  • 更新:09-01 11:57:32
  • 字数:26478

这是纯粹的自然之声,因不含对人的示好之心,人听闻时便只能回想起在自然力量面前的恐惧。正如万寿书斋琴绝先生的点评,盟主技法独到,只可惜琴中无情,令人生畏。

风十七至今也没想明白情是个什么东西,更学不会将情融入进琴弦,面对秋小寒毫不留情的评价也只是轻拂琴弦哼了一声,“没把琴弹断就算好的了,我大哥被尤姜这个画圣手把手教了几百年,至今画的人还能直接贴门上辟邪呢。”

木制偃甲手没有人的温度,纵使风十七闭着眼不看身边人的脸,这触感也在提醒他,他靠着的人已与从前截然不同。

重生便是重新开始,既然换了父母,换了模样,换了性情,那将曾经爱过谁的心情忘记不也是理所当然的么?没关系,就算风十七自己都忘了自己,他也会一直记着这个人。

虽是如此说,他提起长安天子时眼中却闪过一丝羡慕。精怪生来无情,所以画不出神韵,弹不出情音,写不出跌宕起伏的故事。他们学这个原也不是为了什么风雅情致,不过是想让喜欢这些东西的人高兴而已。纵是丑陋的画,难听的琴,无聊的书,终归都有一个想要献给他的人。

虽然满心疑惑,秋小寒还是依他所言从轮椅夹层取出了笔和枫色胭脂。风十七倒是一点也不矜持,待秋小寒靠近就直接把头往他的腿上一靠,闭眼便道:“发什么呆,快画。”

这个动作着实有些亲密,不过盟主素来是个不着调的人,秋小寒便也没多想,轻轻拂去他额前的碎发,提笔将那熟悉的纹路细细填了起来。

制作偃甲容不得任何微小错误,身为偃术大师的秋小寒做事自然也是常人不可及的细致,为防落笔出错,左手便按着盟主的脸防止他乱动,笔尖小心翼翼地在其眉间滑动,屏息凝神决不允许纹路与之前有一丝误差。

天道盟第五任盟主叱咤风云的传奇,不过是一只精怪懵懂地登上人间这个舞台,唱了一出只为故人而生的戏。

他很少这样沉思,就连琴都没有半分感情,今日如此不正常,还是受了眼前这人的影响。

手指离开琴弦的那一刻,属于邻安君的情绪便彻底退去,他又成了往日无法无天的风十七,随意往贵妃榻上一躺,只用手指朝秋小寒勾了勾,“我这道纹又淡了,你过来给我添几笔。”

风十七从来没有固定居所,开会累了便在议事大殿的偏殿休息,在门中做研究时也是直接歇在丹房铸造房药圃兽园等地界。不知门明明是风十七一手建立的门派,可他却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

没人知道风十七为何不肯寻一个地方安家,或是不想被人打扰,又或是不想在世上存在任何留恋。

今日风十七也是随意寻了个暖阁便坐下休息。不吝阁的装修风格素来风雅,顶楼的小阁也置办了丁香熏过的贵妃榻,榻前悬着门中布坊仿制鲛绡而成的明月纱,窗前摆了一方历经百年的青木古琴,虽为取暖而封闭了门窗,室内却设置阵法小有暖风流通,用来午休再合适不过。

将水月山庄商路分给妖族这样的事自然不是秋小寒能擅自决定的,事实上,他今日被风十七一直留到黄昏,谈的便是这江南之乱。

不知门弟子眉间的道纹皆是入门宣誓所刻下的魂印,誓言达成之前绝不会消失。然而,如今风十七眉间的枫纹却是由胭脂绘制而成,虽然颜色调得与从前别无二致,时间一久便会逐渐褪色。

秋小寒不知道风十七实现的誓言是什么,更不明白他明明达成了誓言又为何命自己一次又一次重新绘上道纹,不过,最疑惑的还是为何盟主会选中他。难道是因为他经常画偃甲图纸落笔比较精准?

风十七弹的曲子从未有人听过,或者说,他所弹的根本不能称之为曲。就像是夜晚枫林间呼啸的风声,没有半点章法,也不存在什么曲调,鬼哭狼嚎一般,若是夜里独自走路听见了着实能把人吓出个好歹。

“我弹得怎么样?”

风十七会弹琴着实让人意外,然而秋小寒早已习惯,待他问出这话,也是一如既往地回答道:“难听。”

精怪没有名字,所在灵脉佐以尊称便是人族对他们的称呼。如今的龙已成九州天子,然而他还是更喜欢被称作邻安。纵是如此,现在的他仍以风十七的名字与样貌活着,邻安君仅仅是坊间话本上的笔名罢了。

风十七不拘俗礼,风十七守着邻安城,风十七厌恶官场也看不上得了道便弃尘缘而去的仙魔,风十七希望满城百姓都能吃饱穿暖……六百年来他凭借记忆将风十七的一切在自己身上全部复刻,代替死去的那个人在这世上风光无两地活着。他的喜怒悲欢都是模拟风十七做出的反应,唯一还属于邻安君的痕迹也就只剩下这算不得好听的琴声了。

这把年纪该认清现实了,风十七终究还是睁开了眼,主动打破了沉默,“你就没什么想问的?”

秋小寒自进入天道盟便一直为风十七绘制道纹,此前盟主从不许他在这时候说话,今日也不知怎么竟自己破了规矩。不过他素来对人际往来的事不怎么上心,既然盟主问了,也就直接道出了自己当前正思考的问题,“妖族那边怎么处理?”

哼,果然是负责的掌门人,任何时候都不忘记处理正事。

有这样尽心的下属无疑是值得开心的事,然而风十七还是臭着脸,只道:“黑市最近很不安分,该送他们见阎王了。”

盟主的臭脸秋小寒早就看习惯了,闻言便知盟主要借妖族的手灭了黑市,略为思索便继续问:“九尾白狐会听话吗?”

撇开个人情感,秋小寒绝对是完美的下属,思维缜密,反应也快,最重要的是从不违背风十七的命令。

这样的忠心算是前世的馈赠吗?风十七笑不出声,只如往常一般教导道:“道君签的和约从未撕毁,天道盟所属门派明面上是不许进大雪山的,可这些年市面上流传的皮毛妖丹并未减少,你说偷猎的是谁?”

正道门派不许进山狩猎,魔教又远在漠北,这时不时就流出的好货自然只能来自神秘的黑市。

黑市在修真界一直是个神秘的存在,世人只知道所有市面上找不到的珍奇物件,只要进了黑市便能寻到。而明面上拿不到的人头,在黑市下了单,自然也有杀手替你去取。天下十大杀手,除去魔教那两位,其余便尽在黑市之中,且至今无人知晓他们样貌。而黑市到底在哪,也是一个未解之谜。

万宝堂几乎垄断了世间的法宝生意,自然不允许这样的存在和自己抢生意,过去已经组织了不下十次围剿,也抓过不少为其提供庇护的大人物。然而每次不到三年,黑市便又再次出现,至今未曾根绝。

这些情报秋小寒早已耳熟能详,此时便肯定道:“年年清剿都灭不掉黑市,有内鬼。”

天道盟存在黑市内应是毋庸置疑的事,风十七这些年一直在查,如今怀疑对象正是水月山庄。

“老女人培育出无量稻和满城麦已经一百年了,这些与灵植杂交出的作物播种之后七日便能收成,如今各地喂猪都是用的稻米,谁家还怕再养个孩子多张嘴吃饭?你猜,水月山庄收养的那些所谓弃婴都是从哪来的?”

他说的老女人便是人称种草姬的八方帝姬,传闻她在灵植一道极具天赋,只要资源管够,再稀有的天材地宝到了她手里都能给你种成大草原。风十七将她拐出山后便命其改良人族赖以生存的小麦和水稻,彻底解决了人族的温饱问题。

当今世道,养好一个孩子确实成本极高,但要养活一个孩子却很简单,再说将女婴养大嫁出去好歹还能得到一笔彩礼,着实没必要将生下的孩子遗弃。

世道如此,水月山庄每年收下的弟子却还是大半没有父母,一无战乱,二无天灾,她们真能找到这样多的孤女吗?

秋小寒也察觉出了问题,答案脱口而出:“黑市也做买卖人口的交易。”

“可惜三水带人盯了姑苏整整五年都没找到证据,名门正派就是这点麻烦,凡事都要讲证据,不能无缘无故便对一个正道门派动手。”

风十七早就怀疑水月山庄的弟子来源有问题,奈何找不到证据发作,如今得了机会怎么放过,这便道:“月氏在江南经营了数百年,在天道盟内部也多有姻亲,万寿书斋不一定能查出什么,得再去几个她们够不着的高手。”

说到与天道盟各派不存在利益关系的高手,李剑仙自是首选。且白氏生来断袖天下闻名,这些狐妖自然不可能与女人有什么牵扯。

黑市一直经营偷猎生意,让白辰对付他们倒是容易,不过,秋小寒还是有些担心,

“当真要让妖族去江南?”

对此,风十七只是冷冷一笑,“你认为怎么样才算盟友?”

“利益一致。”

秋小寒答得很快,风十七对这个回答也很满意,“没错,山门前挂什么牌子不重要,自称是正是邪也不重要,做的事和人族整体利益一致才算得上可以信任的盟友。这世上有两种规则,一种明面上的大义道理,一种是大家心照不宣的潜规则。就算你要做的事完全符合大义,只要在潜规则里没有与他人达成共识,这件事最后也办不成。月星石就是看不破这一点才会惨淡收场,你要引以为戒。”

这些话是付红叶离去前对风十七说的,他这些年受益匪浅,如今便传给了秋小寒。

秋小寒还是第一次听闻这种说法,难得好奇道:“天道盟的潜规则是什么?”

风十七闻言只是一笑,“你做的事要占谁的地夺谁的家产,对方就是你的敌人。和生存资源挂钩的争斗只有利益没有道理,你记住这一点就不会被大义给忽悠瘸了。”

他说话时眼中仍是对人族的嘲讽,在邻安天子眼中人族就像是满肚子鬼主意的不孝子,每当他将要彻底失望时,又总会突然爆发出他曾喜欢过的品质。他对这个不学乖的种族感情复杂,看久了来气,灭了又舍不得,也只能时不时敲打一番,让他们自己涨涨记性了。

这些想法秋小寒还不能懂,他只是感觉盟主就像一个无法破解的谜题,让他研究了这么多年也没个结果。不过,他还没忘记自己的正事,只问:“月星石知道这些龌龊事吗?”

“你去让她知道。”风十七的回复很简洁。

“白辰登基大典将近,未必肯去江南。”

“你想办法让他去。”

“姑苏会乱。”

“你去平。”

风十七布置任务的语气理所当然,秋小寒也没有讨价还价,只果断回以一个字——“行。”

事关十席变动的决议便定了,邻安君记忆中那个总是摸鱼不在岗位的风十七从不会如此积极地工作,秋小寒身上好像真的找不到那个人的影子了。

这些年他失望了很多次,如今也已习惯,只是继续讨论另一件要事,“天与地终有一战,这一届正道魁首将面临前所未有的乱局,我让步天歌继位如何?”

盟主的表情很复杂,秋小寒分辨不出这话是否存在试探,索性就回了实话,“他不行。”

玄门掌门居然被人说不行,风十七闻言便笑了,“别看那小子平日里一板一眼的样子,处理大事时还是会变通的。再说天网一破玄门三君必定回归,人家可比你有背景。”

他话里有嘲笑之意,秋小寒不高兴地皱了皱眉,虽不知这种情绪因何而来,仍是如实道出理由:“人不够,钱不够。”

此言一出风十七的笑意便散了,人和钱,这是治理天下必备的两个要素。维持秩序,惩治奸邪,改善百姓生活,这一切政令都需要人去办,若要落实到每一处,便需要遍布整个九州的人手。仅靠正道名义,让人做一两件好事容易,但要让人做一辈子的实事,钱不到位可不行。

玄门选拔弟子对品行要求极严,这也导致他们门下弟子至今不过八千人而已,这点数量分布到整个九州,怕是仅看文书就能让他们一辈子没时间修行了。若是扩招弟子,品行能否保证当前水准先不说,仅是耗费的钱财和新弟子居所就是个大问题。若要得到这些,玄门便必须加入战场与别派争夺土地和灵脉。一旦进入了名利场,真的还有门派能保持初心吗?

步天歌若要继位,玄门便必须赌这一把。他是看清楚了这一切,所以才闭关不见人,用行动表示拒绝。

与玄门相比,苍天府占据了正道最多的灵脉,门下各是经营着各种生意,人力物力绝对是够的。而秋小寒,无疑是风十七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人。

秋小寒更适合。他早知道了这个答案,可是,这个位置太容易死了。

天道盟第一任盟主打渔人,除魔过程杀孽过重而于飞升天劫陨落。

天道盟第二任盟主玄门仙子,为人间送来无字天书穿越天网,修为散尽而陨落。

天道盟第四任盟主付红叶,与旱魃之魔同归于尽,若非身为精怪,绝不可能复活。

如今的第五任盟主风十七,继位后便频繁遭遇刺杀,黑市杀手榜的更新换代全部出自他的手笔。他连自己心爱之人都不敢带在身边照顾,只因那个人若是和他扯上关系,必定会成为天下邪道与天上神魔的第一目标。

纵观人族历史,历代盟主只有第三代的青虚子有个好结局,然而两个徒弟命数多舛不逊先辈,魔君更是多次出生入死濒临险境,视他们如亲子的师父终是一生叹息。

“这个位置,没坐上来的勾心斗角地抢,坐上来的却一个个等不及地想退隐。若真有通天彻地的本事,坐不坐这位置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只有没本事的修士才需要称王称帝,依靠成群结队让自己变成强者。”

正因这是他唯一爱着的人,邻安君才不希望秋小寒坐上这个位置。他有把握让这个人成为超越神魔的强者,根本不需要他为这天下劳心劳力。

此时,他看着秋小寒淡漠的瞳孔,只问:“你说,我是哪一种?”

秋小寒的思维远比旁人所想的简单,盟主为继承人烦心,那他主动坐上这个位置就是了。至于为什么不能让盟主烦心,他并不知道原因,只是想这样做而已。他本就是天残之体,有些不正常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想退便退吧,我上。”

这个回答让风十七愣了愣,一瞬间好像找回了些许当年的感觉,然而抬头时秋小寒的脸上依然只有淡漠。他暗骂自己最近是老糊涂了,闷气憋在心间,只能讽刺道:“可笑,你想上我便要让你上?”

盟主对谁都是一副嘲讽神色,秋小寒见怪不怪,转眼便想出了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我去找步天歌,明日给你一个结果。”

“怎么?你们打一架,赢的做盟主?你当这是小孩抢玩具呢?”

风十七的语气还是阴阳怪气,秋小寒却认真回应:“赢的做盟主,输的做副盟主。”

这个回答倒是在风十七预料之外,“天道盟可从没有副盟主这个位置。”

“新盟主下一道诏书便有了。”

秋小寒泰然自若,甚至理直气壮地补了一句,“他以为闭关就能不干活,做梦。”

玄门掌门志向高洁不愿争权夺利,在他嘴里倒成了想偷懒,还将盟主主宰整个正道调度的庞大权力直接分出去了一半。能如此简单地看待人族权力交接,当真是年轻人才有的意气用事。不过,他们精怪最喜欢的便是简单的人。

风十七久违地有些高兴,难得真心地笑了笑,“白辰那狐狸有些话我倒是赞同,玄门六代英烈的圣名压在肩上比山还重,只要其他人把这祖辈名声搬出来,有些麻烦步天歌是不想管也得管。玄门掌门只能是圣人,所以在世人眼里步天歌做再多好事都是理所当然,活该为天下把自己累死。你是个无情的木头人,凭道德无法绑架你,和你只能讲理不能讲情,推行政令也就方便许多。由你做盟主也好,至少步天歌那小子遇事还有个推脱的余地。”

邻安君到底不是长安天子,他不想费尽心力保护人族还被当牛做马地使唤,连选一个心爱的伴侣都要被人说三道四。他既给了人族繁衍生息的广袤土地,就该是天下人的大爷。凭什么心怀天下的人便必须无欲无求,做了多少事就该得到多少报酬,这世上没有仗着情义欺负老实人的道理。

这番话便是将继任者定下了,秋小寒闻言却有些疑惑,“我以为他那样才是好的。”

这个他自是指步天歌,风十七只摇了摇头,“可惜世上越是心灵残缺的人便越容不下比自己好的。”

“心?”

秋小寒疑惑地看向自己胸膛,这举动让风十七又是一笑,“别看了,你的心境很圆满,不卑不亢不骜不妒,是在良善的环境中才能长成的样子。秋月白虽然一生未娶,这便宜爹倒是当得不错。”

这样一想,风十七的郁结之气便淡了。上一世无父无母一生飘零的人,如今能活成这个模样不也算是一件幸事?虽然不圆满,至少他现在过得很好。再好的旧情,又如何比得上一帆风顺志得意满的人生?

大事已定,道纹正好描完,秋小寒收了笔却没有将盟主的头挪开,只等他自己起身。这举动让风十七本已停止的心潮又动了动,忽的便问:“你真的认为风十七正经一些会更讨人喜欢?”

这一问倒是让秋小寒想起了盟主今日的怪异行为。旁人惊诧是因为风十七的突变,只有他知道,这应当与自己昨夜交上去的书有关。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为盟主代笔了,盟主总让他写风十七的故事,最后又以邻安君这个笔名印刷成册。

“你认为风十七怎么活最好,便将想做的事都写出来。”这是盟主对他唯一的要求,他完全不明白这种幻想有什么意思,最终还是绞尽脑汁完成了任务。

从那时他就觉得有些怪异了,他为凑字数总是将风十七的三餐写得极为规律,连菜色都尽可能详细描写增加篇幅,后来拜访不知门便发现,盟主桌上竟真摆着他写的那些菜。他没什么内容可写的时候也爱拿各种环境装饰凑字,这些年将不知门各处都写了个遍,最后连万宝堂都没放过。若不是林暄曾苦着脸抱怨盟主强迫万宝堂把店面重新装修,他都没发现,不知不觉间整个不知门都换成了他所写的布置。

这一切都很诡异,从前秋小寒只当这是盟主又在拿他取乐,直到这一次写烦了,他便随手写了一段话“今日盟主格外正经,没有讽刺门生,也没有捉弄其他掌门,安安静静吃着红豆酥直至考核结束,大家都在感叹今天的盟主真讨人喜欢。”

他这个人没什么文才,诗词曲赋只当柴烧,每一次都是流水线似的凑字数,写出来的东西经常让百行首直呼文章之耻,本以为应付着盟主就算完了,谁知,今天风十七真的安静了下来。

他所写的都变成了现实,就好像风十七在按照他所希望的方式活着一样。可是,那人是天下无敌的第一修士,旗下的不知门更拥有世间顶尖的战斗力,为何要如此在意一个晚辈的看法?就算是亲生父亲也不会做到这种程度吧?

如此猜想让秋小寒完全无法静下心来,他早知道风十七待自己与旁人不同,却没想到已特殊到如此程度。他是个不懂拐弯抹角的人,既然想不通便只能直接问:“盟主,你怎么回事?”

此言一出,邻安君便知道自己今天表现得太明显了,竟连这木头人都察觉出了端倪。

世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邻安君与风十七相处的时间也就短短几年,他努力将风十七留下的所有痕迹都保留了下来,可回忆终也有用尽的时候。六百年太漫长了,长到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模仿出的风十七到底是不是那人原本的样子。

他是知道的,风十七远比自己所再现的模样豁达,可是他放不下心中的恨,他做不到原谅那些人。除了复仇与让风十七成为世上最强的执念,他已寻不到每一日可做的事。既然如此,便将戏本子交给风十七本人吧,纵使失去了记忆,秋小寒所希望的也是风十七想要的人生。

邻安君的性情早已伴随尸人一同死去,如今怎么活着于他已没有区别,只要风十七喜欢就够了。

这样的心态着实有病,他自然不会告知秋小寒,只是戴上了这些年惯有的顽劣面具用满不在乎的表情道:“人生在世总得找些乐子,你这么大人了不还是喜欢红豆酥这种甜到腻人的玩意儿。”

他这模样看起来又像是真的在拿年轻人取乐,秋小寒一时也糊涂了。他知道的,盟主素来就是这么无聊的人,喂他吃红豆酥,靠在他身上说话,没事就摆弄他的手脚,这一切都只是盟主在拿他找乐子而已。风十七就是这么个不着调的人,秋小寒也不知道自己在疑惑什么,他只是突然想起了第一次与风十七见面的场景。

秋小寒第一次来到邻安是十七岁。那时他还没寻到天残之体可以修炼的功法,虽然父亲为他装上了替代四肢的偃甲,还未操作熟练的他依然只能由仆人推着轮椅行动。出了茗川城,年纪轻轻便坐上轮椅的他便成了世人眼里的怪人,纵使长袍和手套遮住了引人注目的偃甲,所过之处依然满是同情视线。

他不喜欢被同情,更不喜欢被歧视,可他的一举一动都关乎苍天府颜面。父亲收养他已经被外人议论纷纷,他不能再让父亲丢脸,所以能做的只有淡漠。那是秋小寒第一次出远门,可是在下车的第一时间,他就已经后悔出门了。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回车上的时候,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盒红豆酥。金黄酥皮还冒着热气,低头就能闻见香甜的气息,提着它的是一名白衣少年,乌黑的长发随意披散着,眉间一抹枫叶道纹,看他的眼神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就好像已经认识他很多年了。那人晃了晃糕点盒,只问:“小子,想吃吗?”

秋小寒从未碰上过这样的事,努力在脑内搜索参考资料,最后只疑惑地看了这人一眼,“人贩子?”

诚然这举动着实和人贩子如出一辙,随行的仆人还是认出了风十七那标志性的枫纹,见风十七神色已经僵了,连忙小声提醒道:“少主,这就是天道盟之主,不得无礼。”

这时秋小寒才知道原来眼前这个不着调的家伙就是传闻中的风十七,他少与外人接触,正犹豫着该说什么,风十七却主动把话接了下来,“你叫什么名字?”

“秋小寒。”

秋小寒知道这名字听起来很像幼时随便起的小名,着实算不上多好听,谁知风十七听了却是赞扬道:“小寒是个好日子,以前邻安城每到这一日都会放假,就算是守城的小兵都有空闲置办年货四处闲逛。”

常人听闻此名很难想到它是来自节气,秋小寒对这人有了些许兴趣,难得答了陌生人的话,“我听闻小寒是一年中最冷的节气。”

风十七不以为意,只继续道:“就因为冷才有假放,多好。”

身边人都道他是出生于一年中最冷的一天,所以性子也冷僻不合群,这份歪理倒是从未听过。不过,就算是秋小寒也希望自己出生那天是个好日子,他喜欢这个说法,这便给了眼前人一个面子接过红豆酥尝了尝。少年人本就喜甜,他当即眼前一亮,“味道不错。”

这反应似乎让风十七很满意,他拍了拍少年的肩,脸上挂上一丝坏笑,“好,以后你每日来这家铺子排队,带上它再来见我。”

请人吃糕点然后叫人跑腿这样的事简直闻所未闻,秋小寒当时就呆住了,回过神来已不见风十七踪影,只听路边修士无奈感叹,“唉,盟主又在闹事了。”

看这情形,类似的事风十七竟已做过不知多少回。秋小寒早就听闻风十七是个怪人,并且没事便爱折腾年轻修士取乐,今日才知传闻还不足以道出风十七性情之万一。不过,被风十七这样一闹,他虽然一头雾水无言以对,进城时的坏心情终究是没了。

许是为了这初见的一丝亲切,秋小寒生平第一次去街边排了队,当他把红豆酥送到不知门时,人人避让的风十七竟露出了惊愕神色,“你还真去排队买了?”

“不是你想要吗?”秋小寒疑惑地看着这个人,怀疑他记忆力有问题。

这样大胆的态度又让仆人捏了一把冷汗,连忙提醒:“少主,尊称,尊称……”

以他们的辈分差距,秋小寒这态度着实失礼,然而他就是下意识不想称此人为长辈。说来也怪,风十七见他如此反倒笑了,“我喜欢你,以后你就跟着我横扫天下!”

六百年了,邻安君终于再一次发自内心高兴,笑颜宛如邻安墙头的朝阳,不带任何对世界的敌意,只有再次相见的欢喜。

秋小寒对那张脸原本没有任何感觉的,不论在修为提升中变得多好看,对他而言那都宛如自己的脸一般,早就在镜子里看到麻木了。只有那一刻截然不同的笑颜,他直到现在都无法忘记。

长大后,秋小寒也派人查过卖红豆酥的那家铺子。听闻原是一家自邻安建城便在的包子铺,所卖的兔子包还曾是邻安特产。后来老板家中遭遇变故手艺失了传承,包子铺也就关门了,老板的一名学徒便将铺子盘了下来改卖糕点,如今这红豆酥所用馅料就是曾经兔子包的配方。

这看起来似乎和风十七没有任何联系,他便只当全是盟主的一时兴起,到底没再查下去。

他忘记的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曾是他每日都会经过的地方。

小寒放假办年货是邻安城六百年不变的传统,那一年的小寒,守城小兵风十七趁着假期在城中闲逛。一个人过年的他不需要置办年货,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便成了唯一悠哉喝茶的闲人,好在这世上从来不缺怪人,很快便有新的来客加入了闲人队伍。

那是一名白衣少年,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生得是未曾沾染半分世俗的好看,一头黑发无拘无束地披散着,瞧着像是负气离家的贵公子。他没怎么读过书,只听说书先生形容书中美人爱用什么“眉似青峰出云岫,眸如薄雾染枫林,身胜玉树临秋风”之类的句子,他想,用来形容这少年倒是正好。

街上人流不息都在为过节忙碌,只有他们是静止的,一个看着街道发呆,一个看着这发呆的人。最终还是风十七先坚持不住,走到少年面前笑道:“小兄弟,你在包子铺都站上半个时辰了,出门忘带钱了吧?”

少年似乎很怕生,他一靠近便露出警惕神色,只冷冷道:“要你管,多事。”

如此表现让风十七更加认定他是个离家出走的贵公子,也不和他计较,只问:“小小年纪脾气挺大,你家人呢?”

这一问便让少年神色有些许落寞,他看着道路上忙碌的人,淡淡道:“我没有家人,大哥也不认识我。”

不知世事还不肯联系家人,这模样倒是拐子最喜欢的。

风十七心里叹息,没再与他多说,只对包子铺老板叫道:“老板,给他三个你们家最有名的兔子包,我请客。”

老板闻言却只给了一个白眼,“风十七,你欠账三两了,到底什么时候还!”

“这你得去问我们头儿,谁叫他不到过年不发俸银呢?放心,我又不用置办年货,过年一定给你!”

风十七一点也不尴尬,笑着答完便扛着守城的长枪往官府走去,心想告诉官差一声也算办了件好事积了德。虽然他这样没有来世的存在原就不需要什么功德,能让心情变好也不错。

守城小兵离去的样子仍是吊儿郎当,看着着实不正经,待老板将包子包好,铺子前的白衣少年却突然不见了人影。就在老板怀疑自己见鬼了的时候,邻安城被冬雪裹成白色的枫树却齐齐叹息般地低垂了枝丫——唉,邻安已经比不上长安了,他的守城人看上去还不太聪明的样子,当真前途渺茫。

许是为了让自己的守城人不输给长安,又或是没被巫祭祀过的邻安君太想和自己领土上的人说上话,他来到了这个叫风十七的人身边,并致力于鞭策此人上进求学,从整日摸鱼的守城小兵变成矜矜业业的守城小兵。

可惜风十七的感染力太强,邻安君本是个一心想要超越长安天子的上进精怪,自认识他之后竟也不务正业了起来。堂堂天地之子,龙之支脉,一月有十日被风十七拉去听戏,十日和风十七喝茶听书,十日与风十七在城门前扯谈摸鱼,除了大月竟无一日在做正经事。至于那仅有一日的正经事,便是拧着风十七去练武读书。

认识风十七第二年的小寒,邻安君纵观过去一年的放纵,对着自己的城门发誓痛改前非,今日必定不同风十七一起摸鱼,若做不到便砍了风十七的狗头!

就在邻安君痛定思痛时,守成小兵懒散扛枪的身影已经晃来了,一把搂过他的肩便道:“我刚要到了十两银子,走,请你下馆子!”

这人每月总共就十两俸银,上头还经常以各种理由克扣。他倒是毫不在意,守门时能摸鱼就摸鱼,得了钱便全花了,从前是买各种话本,如今便是请新结交的小兄弟吃喝玩乐。这副模样若是遇上天灾病痛无疑就是饿死的命,守城小兵便是邻安的门面,邻安君怎能容许他饿死这样丢脸,当即痛心道:“你这脑子怎么只会想每天吃啥?没出息!”

诚然尸人根本不会再死一次,风十七还是领了他的情,只无奈道:“我无亲无故一人吃饱全家不愁,还有什么大事可烦心?”

邻安君不服,“那别人怎么都有想不完的心事?”

这一次风十七默了默,只道:“因为他们有心爱的人和物。”

他说这话时不笑了,邻安君却不习惯了起来,连忙道:“你不是很爱钱吗?我看你平日里摸鱼偷懒,领俸禄的时候倒是挺积极的。”

那时,风十七深深看了他一眼,仿佛找到了目标一般,身上的颓废气息突然消散了不少,难得像一个正常兵士般放出豪言:“钱?不,我爱邻安,为他抛头颅洒热血就是我的毕生志向。”

军中将士热爱的都是当时朝廷,如此直言深爱邻安者独一个风十七。纵使他不知道自己身份,邻安君还是面上一红,连忙转身背对着他,只道:“就该这样,有我在,你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

风十七在他面前总像是很笨的样子,仿佛什么都没察觉,那时也只笑道:“所以,咱们去吃条鱼庆祝庆祝?”

这个建议着实不错,邻安君心情终于好了,当即便催动灵脉自护城河捞了条鱼,拉着他便往城里走,“那当然,必须庆祝!我们自带食材让老板打个三折,走!”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风十七一点也不笨,更不知道第一次接触人族的自己浑身都是破绽。那是第一个与他交流的人,也是对他说过无数次我爱你的人,只可惜,直到那人真的将誓言完成,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一切。

他因风十七爱上了人,也因风十七恨上了人,他努力想像风十七一样活着,可他终究做不到如那人一般淡然。

秋小寒别处都不像风十七,只有这份对外界不悲不喜的淡然未曾改变。就像昔日的兔子包变成了红豆酥,即使皮变了,包在里面的馅儿到底是一样的。

如果把皮也换回来呢?如果拥有这世上最强的修为和躯体,他是不是就能如过去一般悠闲自在地活着了?

邻安君在榻上睡了很久,秋小寒也安静地在一旁坐了许久,阳光渐渐西斜,光影不断变幻,二人各自回忆着不相通的往事,谁都不想打破这难得的安宁。

最终,先醒来的还是风十七,他抓住了秋小寒木制的手,带着这精致的偃甲从自己肩头一点点摸到指尖,突然轻声问:“这身子你喜欢吗?”

那是秋小寒从没拥有过的肢体,比偃甲软太多,好像他稍稍用力就会捏坏。他被惊住了,榻上的人却是歪头一笑,“给你可好?”

“你……”这奇怪的话让秋小寒彻底失去了思维能力,他是第一次碰上这样的事,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理解盟主的意思。

邻安君见状也知道自己太急了,连忙压下所有情绪,语气也恢复到了往日的蛮不讲理,“看你小子整天自称不举调戏一下罢了,真以为我会看上你吗?还磨蹭什么,赶紧滚去江南执行任务!”

此言一出秋小寒如被大赦,催动真气便御着轮椅滑到了大门前,半点也不见往日手脚不便的迟缓。不过,他到底是个有始有终的性子,虽然觉得赶紧逃离盟主才能让自己的头脑恢复正常,仍是答了风十七之前提出的问题:“盟主,你原本的样子就挺好。”

解决了所有问题,这人立刻御着轮椅跑了,那速度倒和剑仙御剑有的一拼。邻安君可没想到自己的调戏能如此吓人,一时也不知该是悲是喜,只能摸着眉间刚画成的道纹,缓缓叹了一声,“可我希望风十七能用更好的样子活着。”

若不是关键时刻被天星干扰,那个人本该拥有整个九州大地的灵气和无人能敌的天资。是他的错,若非进行修真改革树敌太多,他也不会被自己人出卖,导致所爱之人以这样残缺的样子重生。

居然会后悔树敌,如今的他也变得很没出息了。

虽然这样想着,当他再睁眼时,那瞳中却只有燃不尽的愤怒和杀意。

事已至此,所有参与者都必须为这件事付出代价,出卖他所在的叛徒,要他性命的仙魔,一个都别想活着!

水月山庄,就是第一个!

风十七曾说他看上去就是一副很会弹琴的样子,若不说话着实是个浊世佳公子,只可惜生了张嘴。邻安君虽已不记得自己的模样,这句话倒是一直记得。

这风格一看就是出自八方帝姬的手笔,风十七毫不在意地把地方给占了,许是今天骂了徐舟心情不错,甚至还悠哉地抚了一会儿琴。

这样泼猴一样的人物安静下来倒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就像是如今的邻安城,白日里汇聚天下来客欣欣向荣,只有夜里繁华落尽,看着那月色下的旧时城墙,人们才会突然想起,原来这也已经是一座历时六百年的老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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