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最后，她仰面望向宝玉，于深秋的萧瑟之中，嫣然一笑，灿漫如同春日繁花，竟有一种夺目的明媚。

宝玉一怔，正待说什么，探春又螓首微垂，双手交叠，深深敛衽一礼：“终身之事，二姐姐便有心，也必是不好张口的。就如二哥哥所说，自家姐妹，我代她一礼，以谢你这些时日的挂念奔波。”

是以，他便点头道：“原是我糊涂了，竟忘了这些个事。说来我们的诗社也久未开社了，倒能择个好日子，我来邀一社。一则算是赔罪，二来云妹妹也爱这些，又能大家聚一聚，顽笑一回。”

袭人原是另一重担忧，自然乐见这些，便笑道：“这主意不错。”

“原就是份里应当的，说这话，越发生分起来。”宝玉一把拉住探春，心里满是愉悦，笑着道：“你若有心，倒是与我参详参详才是。”

袭人道：“她还只是换过脾胃，你连人也换过了去，倒还说她！前些时日倒还罢了，为着读书考试的正经事，谁也说不得什么。偏这一阵除了林姑娘那里，旁处你都不曾过去一回。

前儿我碰见云姑娘，听她问了好些你的话，倒叫我不好意思——你们自小就好得兄妹一般，如今她又在家中小住，怎么倒不常走动，竟还生疏了？”

宝玉听了，细想想果然有些日子没与众人相会，又因迎春婚事一件，想到众姐妹终也有纷纷离散之日，如今且要辜负了这团聚的好光景，殊为可惜。

但说出这一句，她自家又觉不妥，忙起身让座儿，又倒茶，又紧着道：“怎么这早晚才回来？又有什么事故不成？”

宝玉正拿了针线来瞧，也不留意，随口道：“才从林妹妹那里回来，路上又遇见三妹妹，在沁芳亭说了半日的话。这才迟了些。”

一面说，他一面放下针线，又取了茶盏来，且饮尽了，这才又问：“可有糕点，倒有些饿了。”

探春点点头，并不意外,只邀宝玉在这柳堤上转一圈儿：“二哥哥倘若无事，竟与我说说话罢。”

“我不过一个闲人，能有什么事。”宝玉笑道：“倒是妹妹秋日临水，有什么心事不成？”

探春轻轻一笑，目光在光秃秃的柳枝，清洌洌的秋水上掠过，一面迈步向前，一面轻声道：“我一个女孩儿，原没有我乱说话的理儿。只这一阵影影绰绰着实听了好些话,又事关二姐姐，我心里着实牵挂，才想问一句。”

宝玉道：“刚打林妹妹那里来,正要家去。”

袭人忙去一边匣子里取来两碟细糕，因笑道：“这是方才翠缕送来的。说是云姑娘偶尔想到，吩咐做了些来，因着新鲜细嫩，便往各处送了些。”

“她什么时候倒也想起这个来。”宝玉见着新鲜做的桂花糕，便笑道：“小时候可怜沾也不肯沾的，只说黏腻。如今倒换过脾胃了。”

说着，他便将自己所知，一概说与探春。而探春竟也不避羞惭，一一细听了，虽不曾追问，一双明眸却越听越是清亮。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坦然着道：“何况我前一阵管事,原认得人多了，有些事不消打发人来问，自然也有人报信来。”

宝玉道：“妹妹有齐家之能，本是好事。至如二姐姐的事,自家姊妹，焉能不关心？更是份里应当的。”

说着，他便将先前与黛玉商议的文会等事说了一通。探春果然一口应下，又顺道儿问了一些相关的细故。听见外头种种，她面上不显，眸中却有些别样的光亮，着实追问了好些话。只天色到底有些迟了，她估量着时辰，到底收住口，且辞了去。

宝玉目送她离去后，自回怡红院，却瞧见袭人坐在正堂椅子上，拿着针线做什么活儿。他笑道：“怎么在这里做针线？日头不大好，又人来人往的，倒不好做这些个的。”

“倒也不必急。下晌我去寻云妹妹再议论，到底也要把外头那一桩文会的事结了，才好做这个。”宝玉接过袭人端来的茶，低头吃了两口，便也不再用糕点，反问道：“这个只我这里有，还是各处都有的？”

袭人道：“听那声气，是往姐妹各处都散了些。”

宝玉点点头，又问了几句闲事，见袭人都安置妥当，便也没再提旁事，自往里头书房那边去了。谁知麝月正从里面出来，见着他，便笑着道：“二爷回来了？”

一面说，一面让里面让，她自家又跟着道：“我瞧着书房着实有些杂乱，便理了理。这些书都放到一处了，另外的纸，凡用过有笔墨的，都收到这匣子了，旁的都搁在那边架子上。”

她将里头收拾过的地方一一回明白。

原是前面宝玉攻读的时候，诸事繁杂，不许人再收拾了去。这规矩沿用至今，书房里着实有些杂乱，袭人又是正经事上尽随宝玉的，竟也不理，麝月瞧着着实不过眼，这才与晴雯一并收拾了。

宝玉点一点头，道：“不打紧，如今我也不忙着攻读，每日里照做功课就是。”一面说，一面到了里头坐下，顺手将经义那一堆推开，自翻了两本诗集，瞧了半日，又取来笔墨，自家磨墨提笔，也不知写了什么。

麝月也不敢打搅，见晴雯从外头回来，忙拉着她出去，不过往书房里添了一壶茶，两样鲜果点心，便守在外头没进去了。

后头宝玉又寻湘云，说了诗社的事，两人兴致勃勃商议了一回，方定了日子，至如做什么事，有什么由头，因宝玉有文会，又有宝钗有意参详援手，湘云便一口应下代宝玉筹划的事。

有了这一件，宝玉也添了三分喜气，虽是深秋萧瑟之时，自家写秋色道秋情，竟不见多少离愁，倒有些我言秋日胜春朝的意头。

黛玉并探春瞧见，不免嘲笑一回，又将自己近日所想所做，一并交予宝玉，以作参详之用。

不想到了文会，却是黛玉正巧押中了题目，正是秋水。宝玉又是格外在意她的，倒是将她所说记在心中。得了那些诗作，他自家也试着绉了两首，如今再又这个，便比旁人更敏捷三分。

因此，他在这曲水流觞吟诵诗词上面，着实比旁人出彩。

且他本是世家大族出身，虽是武将，然则自父亲一代起，贾家便多有些文彩。

族伯贾敬虽修道而亡，却也是正经进士出身。父亲贾政本也预备举业出身，又素喜读书人。就是去了的亲兄贾珠，也是举业有成的。要论一干姻亲里面，也有几处极近的：姑父林如海，原是探花。嫂子李氏，也是出身书香大族。

兼着贾家声名煊赫，富贵荣华，今年又有元春早已授封贤德妃，只他一个嫡亲的弟弟。几件加在一处，如何不让人多看重宝玉三分。

是以，宝玉的打听与攀谈，也格外的容易。

及等曲水流觞一去，众人顽了一回射覆等文雅游戏，又定了词牌名，预备填词，各个散开的时候，宝玉已是寻着了韩濬、谷润平两人，好是一番攀谈了。

先前他瞧见两人人物，便不免在心中说了一个好字，待得一番攀谈后，更是心中点头。这两人，虽则一内敛温润，颇有君子如玉的性情；一个英姿勃勃，自有张扬热切的眉眼。但论起诗文，说起文章，讲起经义，两人都各有所见，并非那等一味读腐了书的老古板，又不觉是那等汲汲功名之辈。

宝玉早前还只是有意打探，留心攀谈，等到了最后已是忘了这一桩事，顺着话头兴致勃勃议论了半日，才又回过神来。

那边早已鸣钟，韩濬不觉一笑，往那边瞧了一眼，因道：“虽则谈得尽兴，到底误了两位大展其才的机会。”

宝玉并谷润平都只一笑，道：“这倒不妨。人生难得一知己。”

三人说说笑笑，且往那边过去，他们本就腹有诗书的，虽因先前攀谈的缘故，不能安心推敲词句，做一首应酬之作，倒也不难。

待得文会入了尾声，三人又约定得闲再聚，正要散了，谁知忽得来了一个江霖，笑着道：“韩兄让我好找，这是你先前提了一句的话本。恰巧我今日携了两册，方才往马车上去了来，你也不必再打发人去取了。”

韩濬听了，忙谢过，又接过来瞧了瞧，便笑道：“正是这个。先前我听张兄说，这里一支柳絮词添得极妙，既有男儿豪情，又有女子声气。偏他只说半阙，着实让人恼恨。现我得了这话本，倒不必理会他了。”

宝玉并谷润平听了，也都有些好奇，且求来一观，前文后句且都不论，先去看那一首《临江仙》。

却见上面白纸黑字，墨色深深，却道是：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

见他回来，袭人低头快缝了几针，且把银针插在布上，暂且搁下，仰头听到这话，她便拿鼻子哼了一声，道：“如今可难得见到二爷，不在这里候着，只怕等会子连话也说不得。”

她一说,宝玉立时明白，倒有些诧异起来：“怎么这样的事,竟也传扬开来了？”

“二哥哥竟没听过隔墙有耳四个字？”探春笑道：“旁的小门小户,且遮不住事，何况咱们这样的人家,一花一木,一墙一角都长着耳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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