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你这次去边境，可能会再也回不来，可能意味着你要放弃好不容易寻回的家人，你也要去吗？”他最后，又认真地问了一句。

回应他的是宗月毫不犹豫的点头。

她郑重又谨慎跪地，朝苏相和苏宗白磕头:“女儿跪谢父亲与兄长大恩。”

苏相与苏宗白默契移开视线。

“父亲。”苏宗白出声道:“让她去吧。”

允许心爱的女儿不顾性命地帮助政敌一次，就已经令他们费了很大力气了。

宗月对苏宗白的话没有任何意义。

小腿知觉渐渐恢复，足以支撑她完成一整套跪拜动作。

“除此之外，你在边境领兵，若败了，家族不会为你背锅，若胜了，一切功劳都属于家族。”

苏相早在苏宗白与宗月对话之时态度就有了软和，他欲松口，苏宗白却不肯松口。

直到苏宗白此刻以苏家少主的身份下令，并定下如此严苛条件，他才开口道:“为父只希望，没有下一次。”

一如现在，梁苏暮在边境生死不明，他们肯让她去吗？

苏宗白嘴唇微抿，苏相更是不发一言。

若真有那么一天，他们自然不会放过梁苏暮。斩草除根才能令他们彻底放心。

“兄长问我如此情况，那换我反问，倘有一日摄政王败落，父兄是否会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他一命？”

是他和苏宗白不爱宗月吗？不是。来自父亲的爱与来自兄长的爱，不比来自梁苏暮的爱更少。

只是苏家家大业大，他和苏宗白更是站在风口浪尖的风口浪尖。

梁苏暮那个人啊，当真是算无遗策。

人心有偏向，她该偏向谁不是十分明显吗？

苏宗白长叹一声。

女大不中留，如他小妹这样的女子，强加的禁锢无法限制她，惟有感情能令她顿足。

“这是家族最后一次妥协，我以苏家少主的名义，允你奔赴边境，但不会为你提供任何兵力上的支持。”苏宗白语气中不带一丝感情。

......

争执不下的边境新主将人选终于有了结果，这人令朝臣瞠目结舌，亦令京都百姓陷入绝望之中。

平阳郡主，封镇国公主，率一千禁卫军，支援雁门关。

所有听到消息的人都大惊失色，心中下意识闪过一个念头:平阳郡主是去做什么的？送死？殉情？

她声名不显，过往除了一个摄政王心上人，再无别的名声传世。

因此除了有极少数人感动于她在此刻奔赴边境外，更多的吃瓜群众是对朝廷失望。

所有人都瞧不明白，一介女流，带着一千禁卫军去雁门关，能有什么用？

但无论如何，人选还是定下了，出发时间更是匆忙。

其实，她要去，也只有她能去。

宗月一边是苏相义女，一边是摄政王心上人。大家都希望守住雁门关，但谁也不想出力不讨好，因此才久久争执不下。

宗月的身份很好的平衡了二者矛盾，何况若败了苏家不管，若胜了功劳归苏家，也彻底赌上了苏家派系的嘴。

一千禁卫军，是苏家能争取到的、最多给宗月的兵。

苏家实力本就不在军队，因此士兵愈发重要。梁苏暮手握重兵，眼下派一千禁卫军去，苏家派系都是心疼不已。

因此无论宗月这个人选看起来有多么荒谬，无论率领将士有多么稀少，朝廷都将这此提议过了。

翌日清晨，鸡鸣之时，宗月已穿上雄厚铠甲，率领一千禁卫军，出现在京都郊外。

凉亭之中，站着李恒和宗瑾，他们为宗月送别。

苏宗白没来，该说的不该说的，在苏相书房已经说的干干净净了。

“平阳郡主，现在该叫镇国公主了。”李恒执起酒杯，衣袂飘扬:“过往是在下不对，在下向您赔罪。”

宗月垂眸，与他对饮干了这一杯酒。

“恒祝公主凯旋。”李恒眸光带着宗月看不懂的深沉与复杂，间或带着些许愧疚:“愿公主得胜归来。”

宗月之才，他略有耳闻。

可就这点配置，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其实还是不够看的。

但偏偏又希望着，心中有那么一点微弱的希冀，希望能看到宗月带着梁苏暮平安回来。

被娇惯的闺中少女养刁了性情，她看不上太子这样老实憨厚的，更不愿意嫁给他，日后与嫡姐刀剑相向。

因此二人的感情经历了三个阶段。

先是懵懂无知时，谁也不知彼此身份代表什么，自然两小无猜。

再是后来稍长大了些，知晓那些意味着什么了，便疏远了太子。

导致她态度再次改变的原因，是苏相。

那一日苏相将她叫到书房，要她必须与太子培养感情，为了她日后好过，真心喜欢上太子也无不可。

苏宗月自然瞪大眼。

“太子才能平庸，他自诩温和，可实际连表兄都不如！父亲自幼如此悉心培养女儿，难道就是要眼睁睁瞧着女儿嫁给太子那般无能之人吗！？”

她以为，她撒娇，她落泪，她求情，父亲就能改变主意。

但是并没有。

父亲甚至还说了一声‘对’。

“苏家之所以悉心培养你，不是要你嫌弃太子，而是要你有足够的才能，可以嫁给太子。”苏相语气意味深长。

“凭什么！”苏宗月不服。

她那时尚年幼，小小的一只，满是棱角啊。

“因为他是太子！”苏相声音大了些，望向苏宗月的眼神复杂:“他是太子，你就必须要嫁给他。哪怕这云梦国的太子是一个瘸子、瞎子、聋子，你也都必须要嫁。”

苏宗月眼眸中充斥着不可置信。

她以为家族背叛了她，父亲背叛了她。

殊不知是她辜负了家族。

最终还是苏相长长叹息一声:“你可爱苏家？”

“自然爱。”苏宗月眸光坚定，苏家予她性命，予她庇护，她怎会不爱？

“倘若有一日苏家满门皆亡，你待如何？”

“将仇人斩于剑下，再自刎以慰族人。”年幼的苏宗月答道。

“倘若那人是这天下之主呢？倘若杀仇人是与整个天下作对呢？”

“仇人尽管势大，我必摧毁之。”苏宗月若有所思，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果不其然，下一秒苏相慨道:“世人皆知我苏家权威赫赫，百年以来不断相逼皇室，可谁也不知，我们正行走在风口浪尖、刀山火海之中。”

苏宗月瞳孔微微放大，她似乎是猜得到的。

“皇室恨透了苏家，朝代更迭，每一代皇室都寄希望于削弱苏家势力。”

“苏家既是主动与皇室对立，更是被迫与其抗争。”

“政治斗争的滔滔洪水，苏家不进则退。倘若我们敢表现出一丁点软弱，隐藏在暗地里的豺狼虎豹便会立刻上前将我们蚕食。”

“月儿。”八九年轻的苏相还年轻，他轻声唤道。

“你年纪不小，师承神算子徒弟，家族也教你良多，你当知晓，这个太子妃，你不做也得做。”

“如此才能保证，日后无论是太子还是你表兄登基，苏家都能长久屹立于不败之地。”

“只有苏家在，你们就还有来路。否则，你们在任何外人眼中，都没有丝毫价值了。”

苏相说罢，书房中是良久的沉默。

苏宗月最后屈服了。

他们生于家族，长于家族，自幼得到家族庇护，理应为其做些什么。

为了家族，她愿意违背心中所愿，割舍心中所爱。

但有所请，挫骨不辞。

“我与师傅外出两年，七岁而回，后得父亲教诲，与太子日益情深。”宗月静静诉说着这段往事。

“太子表面敦和，实则伪善无比。我与太子相处日久，愈发不喜。然终因其乃我未婚夫婿，多番照拂。”

“云历二十六年，皇三子十三岁。辽东强敌来侵，皇三子临危受命，自此扎根边境，军威赫赫，太子深深忌惮，我因此格外不喜皇三子，对其再无好感。”

认命之后那几年，都是些无聊的日子。

顶着苏相嫡幼女和未来太子妃的头衔，她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瞩目的焦点。

“云历三十一年春，我及笄，被明昭帝暗中下令、季宁远与太子暗害。”宗月语气平静，说完这最后一句话。

说罢，她乖巧跪在地上，不发一言。

屋内静的连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苏相原本是有些不屑的，可越听越觉得不对。

宗月说的这些事情里，有很多都是独独两人知晓的，就算有些人要查，也不可能这么详细。

但现在宗月一一将他幼女的生平说出来了。

这个来自宗家的、自幼流落在外的宗二小姐，对他嫡幼女的事情清清楚楚。

她又名唤宗月。

苏相敏锐觉察，事情或许没有那么简单。

他深深望着宗月:“经此次之后，我们不会再为了你有任何妥协。下一次你违背家族意志帮苏家政敌之时，便是你离开苏家的时候。”

宗月笑了，笑的张扬，眸中又有几分讽刺:“他尚愿意向我承诺，终有一日成王败寇，若他赢了会放过苏家人的性命。”

空口无凭，而她的父兄却连空口都不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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