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苏暮字迹潦草，寥寥几字道尽原委。

季宁远看完信，手上使力，纸张瞬间湮灭为粉末。

“我手段诡变，阴谋多端。权势与人命，我优先选择人命。”

“但人生而在世，总有些固不可破的底线要遵循。”

他嗤笑出声。

他低头望向地面，光滑的大理石几乎看不出任何灰尘。

季宁远嘴角扯了扯，云梦有梁苏暮和他在，焉会亡国？

见玉檀还是不懂，季宁远又道:“玉檀，你要明白。”

玉檀拳头捏紧:“少主知晓叛徒是谁？”

季宁远扭头，认真盯着他:“那人已经做的如此明显，何谈不知？”

“少主不怕冤枉好人吗？”玉檀知晓他说的是皇后:“那人实在不像有如此胆子之人。”

季宁远才能出众当世罕见，将京都交到季宁远手中，他很放心。

至于季宁远究竟会否按照他说的做...

梁苏暮深深吐出一口气，眼神深邃。

倘若辽东刺客深入皇宫，挟天子以令诸侯，任是他们在边境再如何骁勇善战，都抵挡不了云梦山河破碎。

“所以这就是你的事了。”季宁远道:“找出她通敌叛国的证据。”

当真相大白之时，那个女人必将被千刀万剐，以慰云梦数万骁勇将士亡魂。

一日后，身处京都的季宁远，收到了这封信。

至于那五万将士，就全靠李恒和宗月了。

但愿这五万将士能盘活京都那盘棋，令他们在皇权倾轧中立于不败之地。

“少主在笑什么？”玉檀疑惑。

是笑那送信的主人不自量力，还是笑当年棋盘棋子皆在少主掌控之中？

生于斯长于斯的国家，就是他的底线。

内斗可以，但不允许异族踩在他们的头顶。

...

李恒也是时见到了那五万将士。

无论是先前身为不得志的秀才，还是之后成为梁苏暮幕僚。

战场、将士，距离他而言都是很遥远的事。

即便明白兵权重要，然他身居京都，能见到军队之时基本都是京都发生大事之时。

他立于五万将士之前，心绪久久不能平息。

从小兵的传信里，他领会了梁苏暮另一层意思。

“着人将平阳郡主请来。”李恒吩咐道。

他神色冷寂，然若仔细看方可察觉，平静之下隐隐的情绪激动。

宗月很快赶来。

季宁远已将晚晴平安送回，她没了后顾之忧，眼下见到这些士兵，却被吓了一跳。

出征将士身上被战场洗礼的杀伐之气，是自幼养在钟鸣鼎食之家的京都禁卫军没有的。

她眉心染上忧虑。

那头，李恒说话却毫不客气:“若平阳郡主能顾念王爷丁点儿好，就不要将这五万将士的消息告知苏家。”

宗月:“......”

“这是怎么回事？”她没好气问道。

“怎么回事郡主看不出来吗？”李恒挑眉，薄唇轻启:“京都将乱，战士归来，护佑我朝。”

“王爷的意思？”

“王爷的意思。”李恒点头:“否则草民无论如何也不会将郡主请来。”

宗月懒得理他。

李恒看自己哪里都不顺眼，早就不是一天两天了。

“王爷吩咐，无论京都发生任何事，都以郡主的决策为主。”说此话时，李恒满脸不忿:“草民被王爷派来辅佐郡主。”

宗月眉毛微挑。

“既然如此，你且说说如今局势。”

“辽东强敌入侵，边境战事频繁。辽东刺客潜伏京都，估计将在千堂会动手。”

“千堂会聚集云梦精英贵族，有云梦权力最高的一群人。王爷已去信季少主，请季少主保下皇族。”

“另外，当今不是苏太后亲子，苏家地位摇摇欲坠。其将王爷远调雁门关，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千堂会上，内忧外患。”李恒一字一顿，吐字清晰，扭头来看宗月:“我们的目的，既不能让辽东得逞，也不能让苏家得逞。”

前者，京都但凡目光长远之人，都会齐心协力共抗辽东。

后者，却要他们凭借这五万人马，与在京都经营多年、权倾朝野的苏家打擂台。

宗月深吸一口气。

即使心中隐有预感，也做好了心理准备，真正到此刻，她还是久久难以平静。

前世她在苏家众星捧月，父亲、母亲、兄长、嫡姐，个个是她在乎的人，血浓于水。

然重活一世，她被送到苏家对立面。

偏偏还让她知晓，或许她前世所享受的花团锦簇，背后都埋葬着累累尸骨。

他又能如何呢？昔年只要苏家想，他就会成为傀儡皇帝。而今经营数年，倘若没有皇甫家在背后支撑，皇室照样是如履薄冰。

“太子。”

明昭帝听见自己无力的声音，他没有睁眼，不敢看太子失望的眼神。

“给苏夫人道歉。”

“父皇！”太子惊呼出声，用手指着自己，再指向苏夫人:“您要儿臣，给这个扇了自己一巴掌的女人致歉？”

“说话尊重些。”明昭帝语气稍重:“这是苏相夫人，正一品诰命。”

“给苏夫人道歉。”他又说了一遍。

太子站在原地，良久未动。

最终还是苏嫣然挑眉，轻叹一口气，迈着小碎步上前，拉着太子。

“大伯母，太子性情如何您也清楚。”她向苏夫人福身，声音婉转:“方才太子言语无状，无非是一时昏了头。伯母大人有大量，还望您能海涵。”

苏夫人一言不发转身，倒是没再说什么。

太子猛地拉住苏嫣然，将她拽到自己后面:“你替孤给她道歉做什么？”

他转身，重又望向明昭帝，一直以来的信念崩塌，心痛无以复加。

“孤，就是死，也绝不会给你苏氏道歉。”太子一字一顿，神色肃冷。

那头皇贵妃倏地起身。

总共也没几步，她一点点走到太子面前，指尖在太子肩膀上轻点，逼的太子一步一步往后退。

“太子殿下啊。”她眉眼皆是笑意，然笑意不及眼底，宛若玉面修罗。

“听闻宗白被太子刺伤前，太子正同您的太子妃说话。本宫倒想问问，太子究竟说了什么令宗白大怒至此，对太子殿下动手？”

皇贵妃问话毫不客气。

太子周身一震。

他那时说了什么？

自皇甫雅被接走，他日日被父皇斥责。今日总算能将皇甫雅接回，他一时得意忘形，便说了些浑话。

“你又何必与苏嫣然计较？”他在马车里对皇甫雅苦口婆心:“苏嫣然跟苏相是隔了房的关系。当初苏相的亲生女儿，孤都为你处理掉了，你又何必在意区区一个苏嫣然。”

若知晓苏宗白与他的马车并行，他说的话一字不落清清楚楚传到了苏宗白耳中，他一定不会那样说。

可惜他那时不知道，便出口张狂，握住皇甫雅素白的手温声道:“你放心，自始至终孤最喜欢的只有你一个，与苏嫣然不过逢场作戏罢了。也不知苏家如何教的女儿，将苏家女教的一个比一个放荡。尤其是苏嫣然，床第间的功夫简直了得。”

“可惜，”他又嗤笑:“孤那时没有要了苏宗月，就把她害死了，如今想来当真遗憾。”

太子神色恍惚，回神，望向眼前皇贵妃，张口欲言，又什么都说不出。

如此狂悖之言，要他如何说的出口？

皇贵妃并不拿正眼瞧他，也没打算真的要听他说。在场的谁不是人精？苏宗白性情淡漠，珍视的人就那么几个。其中能同时跟太子有牵扯的，也就苏宗月了。

她用膝盖想都想得到，也正因想通此事，她对太子才愈发冷淡。

“太子妃正跪在雨里思过。”皇贵妃淡淡道:“劳烦太子也出去跪着吧。”

太子没动:“你们苏家欺人太甚！”

皇贵妃却懒得再理他，转身走向苏宗白床前，自有苏府下人将太子押着跪下。

蠢货始终是蠢货，无论何时都看不懂形势。如此太子，也不知晓明昭帝怎么瞎了眼地护他几十年？

这就是他悉心培养的太子吗？

而从头到尾，明昭帝一声都没吭。

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别说是太子，哪怕今日刺杀苏宗白的是他，苏相也会将他押着跪下。

他在苏家人面前一向抬不起头来。

“嫂嫂。”皇贵妃握住苏夫人的手，素来清冷的双眸多了几分温情。

“您别担心，宗白吉人自有天相，他会没事的。”她劝慰道。

“你说的我知晓。”苏夫人老泪纵横，点点头:“只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呐！”

屋外。

太子惶惶然刚跪下，忽听耳边响起丫鬟刺耳的尖叫声:“血！血！”

她们指着皇甫雅身下那一滩暗红色血渍。

话落，皇甫雅终于体力不支，面无血色昏倒在暴风雨里。

“太子妃！太子妃！”太子一惊，抱住皇甫雅，很快，他的手上就沾满了血迹。

“来人啊！快来人啊！”亲眼见着手上鲜血，太子这才害怕起来。他神色惊惶搂着太子，眸光希冀，希望自己的父皇能够出来。

“我笑辽东妄图以卵击石，”季宁远声音清冷:“笑叛徒背信弃义，欲令家国生灵涂炭。”

若没有国，何以为家，他们争斗只会变成笑话。

季宁远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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