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重苍不知道喻净到底对泥巴有什么执念，一而再地提起。

“——但是每次拿奖都是左二一个人去领的，最多他老爸派个秘书陪同，总之他老爸老妈肯定是不来的。”

原来是这样吗，还好一般人根本不知道左二妈妈叫什么，这样大家就只会认为左二这个名字很特别，而不会多想。

与左二认识至今，裴重苍从未像此刻一样，真心地认为左二是个强大的人，他成绩好、能保送大学却不去、他勇于挑战篮球强班、他拒绝一切女孩的表白，这些对裴重苍来说都是很遥远的事，无法引起他的共情。但一个经历了嘲笑、冷落、不被期待的人，靠自己拥有了现在的一切，无论他是否天分极高，这都是比考年级第一难一万倍的事。

裴重苍心中有一个不好的猜测。

喻净点点头，“这你都不知道，左二跟他妈姓，他爸叫盛怿啊。”

这种事是随便一个外人就能知道的吗，果然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同等条件家庭全打听得一清二楚还觉得是理所当然。

“说到姓啊，就更可笑了，说是两家人谁都不想承认这个孩子，一番拉扯后决定跟妈姓，他妈叫左一洁，他叫左二，你说这名儿取得随不随便。”www.xinminlan.cn 老幺小说网

裴重苍实在不愿意把生子养子的父母想得这么不堪。连他们小区里最泼的妇对自家儿子都永远是望子成龙，更何况左二这样优秀的孩子呢？

他摇摇头，觉得自己这样下意识的想法是对黄福的伤害，不能因为成绩高低就自然而然给人家安排父母的态度吧，即便是倒数第二的自己不也享受着谭景对自己的纵容和关切吗。

喻净长叹了一口气，“要我说，盛家是捡到宝了啊，一个左二既能当作人际筹码，还能为家族带来荣耀地位，原本不看好的废物竟然成了未来的支柱，换了我，我也不会低头承认自己错误的，只会将错就错，把冷淡的态度进行到底。”

从家庭层面讲，左二的爸妈都不怎么关心他，予取予求式的放养，邻居家的小孩在为今天的钢琴没有弹够时长而挨打的时候，左二想玩泥巴就玩泥巴，只要他想，比黄金还贵的老窖泥也能给他挖来。

从个人天分上讲，左二从小就兴趣广泛，琴棋书画占全了，其中“琴”这一项就包括钢琴、小提琴、中提琴、二胡；“棋”包括国际象棋和围棋；“书”主要临摹虞世南的楷书；“画”方面可画简笔画和没骨山水画。不过这些大多是在出国前学习的，出国数年，回国后一心钻研生物和物理。为了参加中考恶补了两个月语文政治历史，结果成绩居然十分优异，稳上七中的水平，后来入学十三中，在经过了一年的适应期后终于坐稳了年级第一的宝座。

但人是没有十全十美的，左二的硬件足够优越，他的软件就总会有跟不上的地方。

从家境层面讲，左二有一个身居高位的爸爸和一个稳坐金银山的妈妈，从出生起就是天之骄子，如果按照正常官二代富二代的路子走，或是继承衣钵或是坐吃山空，他都有资本。

知错就改为时未晚，再怎么说——等等、喻净刚说谁家？

“盛家？”

“其实我很好奇一点，如果他们喜欢这个孩子，为什么总是缺席左二的每一个重要时刻呢？”喻净怕他听不懂，补充解释了下，“虽然左二打小就有病，但智力完全正常，哦可以说是超越了正常，你还在玩泥巴的时候人家就参加各种少儿活动拿奖了——”

裴重苍原以为喻净说的“缺陷”会是平时随口说出的讽刺一类，没想到是真实存在的生理缺陷。他本来没觉得左二不笑是问题，还觉得这人大概跟自己一样笑点高，或是觉得生活中的事情没什么好笑的吧。但现在想想，左二确实没有过面部失控的时候，原来是因为本来就不可控。

可是肯为一个前途未卜的孩子投入那么多去治病，这样的父母又怎么会像黎桦说的那样，多年来对左二从不关心呢？

喻净勾勾嘴角，说:“我本来想着是不是他爸妈怕丢脸，虽然儿子得了奖，但怎么看外表都有缺陷，索性不去，宁愿被人背后骂对孩子不上心，也不愿意承受当面指指点点。”

想到一块去了，听他口气应该不是说的这么回事。

在左二被追求自己的人骂渣男、被喻净骂拦路狗、被赢球的班级骂菜的时候，不知道他眼前是否会闪过小时候那些人因外貌嘲笑他的画面。

裴重苍不自觉地复盘了这么长时间以来自己对左二的所作所为，还好，他虽然态度很差，但从来不针对左二这个人，他这会儿很庆幸自己不太会骂人，虽然之前在游戏里还因为想不到骂人的词而被迫对某人长篇大论了一番，还很后悔过不会骂人，也不知道震慑效果到底怎么样。

其实从另一方面想想，现在的左二面对他们时，没有人会以为他是个生理有缺陷的人，他现在得到的冷眼全是与病情无关的这样那样的原因，虽然被骂了，但至少大家拿他当个正常人。

与其被当作瓷娃娃，还是宁愿当个能打能骂的正常人好吧。

这世界上有多少人在努力想要做一个普通人啊，“普通”代表着从众和平庸，却也代表着大众与主流，但这份普通，有多少人需得拼尽全力才能做到。

裴重苍在这一刻几乎原谅了自己的普通，他没有成为英雄的优秀后代，也没有成为又一个英雄，但他现在在努力学习，在努力跟上世界的脚步，也尽量不再做那个棘手人物。就这样普普通通地长大，大概谭景就已经很满足了吧。

“你既然知道仿真人的事和我哥有关，那也就知道我为什么说左二可能是仿真人了吧。”喻净把话题从左二身上拉开。

“你是说，盛怿和你哥有联系？”

喻净点点头，“很久了，我以前只知道他有个所谓的老师，也不知道教什么的就老师老师地叫，也听到过我爸对他发脾气，说不要和那些人鬼混了之类的话。我试过查他手机，但他总是删得干干净净，不过总有漏洞的时候，有一天我看见了他手机里陌生号码发来的消息，说什么在一个农家乐见，我背下了号码，顺着查了下去，发现他口中的老师就是盛怿。”

喻净从羽绒服内袋里摸出烟盒一角，想起这是校内又放了回去，咂了咂嘴说:“本来我也不知道盛怿是谁，但是这人名气太大了，搜索引擎里一输名字就有十几页结果，然后就顺着搜出了左二。”

原来如此，怪不得喻净这个目中无人的人会对左二这么了解。

“所以左二也有可能不是面瘫没治好，而是......”

后面的话不用说裴重苍也知道了，根据之前打击段见仪仿真人时获取的信息，仿真人不仅外表和行为习惯与真人完全一致，思维逻辑也相当缜密，打斗能力更不必说，按需制定。

如果左二是仿真人的话，也就应了前面的信息:左二父母不喜欢缺陷儿，仿真人是没有缺陷的；左二在权贵家庭是拿来比较的工具，仿真人可以把任何一张卷子做到满分、可以无差学习各种技能；左二父母从不来看他，因为他们对仿真人是没有感情的。

仿真人作出的情绪类行为全依赖于制造之初输入的内容，所以喻净才能从段见仪的前后情绪差中发现不对劲，怎么会前脚在一中学校门口遇见对他冷笑，后脚就嬉皮笑脸跟他打闹。再联系段见仪那么长时间不上课也没人来找、一放学人就不见小弟们才会找来天桥等等细节，这才促使喻净为了满足好奇心跟踪尾随好几天，终于发现了有两个段见仪的存在。

然后再一对质，才从段见仪口中得知了仿真人的事，也知道了段见仪最近也一直在找对付仿真人的办法，因为她发现仿真人开始有全方位替代自己的想法，她只是一时任性不想上学，可不是想整个人被抹杀掉啊。

“我就在想，如果学校里这个真的是仿真人，那真正的左二在哪里，是已经被咔嚓了呢，还是换了个身份养在别的地方，或许直接扔福利院了也说不定。”

所以他们暂时认为，假定左二是仿真人，那么真的左二应该很早就被换掉了。

“但是很难操作吧，人是会长大的，机器人可不行。”

“隔一段时间就弄一个符合年龄的身体不就行了。”

看得出喻净是纯粹好奇，裴重苍想了想，说:“仿真人有复制和学习的能力，那创造力呢？”

喻净一愣。

在ai盛行的现在，机器大大地方便了人们的生活，只要你教给他1+12，它就能熟练计算任何数字的加法，可这些都是人教给它的，它真正明白运算符号和数字的意义吗？它能创造出乘除吗？

“是两口子本来就没那么喜欢这个儿子，给他治病只不过因为生下来了不能塞回去，现代社会道德谴责又不允许咔嚓——”喻净拿手在脖子上比划一刀，“所以原本就是当作废物儿子养大的，这样也就能解释，为什么明明可以去更好的学校，却非要来十三中，拿一个本就不抱希望的儿子换一段良好的人情关系，谁会不乐意呢？”

比如左二出生就被确诊患有莫比斯综合症，具体表现如何无从得知，可以知道的是他一诞生就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不允许任何人探望。据传在投入了巨大的时间和精力、转了无数次院、国内到国外再到国内差不多十年时间后，左二才终于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了。

“不过看他那面瘫样，从来都不笑的人，看来这病是没法完全治愈的。”喻净说，“但他已经比别人幸运很多了，没缺胳膊没少腿，眼角膜也没问题，而且家里还有资本为他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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