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所思地，他抬起头来看着重重地压在这座城市上空的天空。

只要是这样的天气，再持续两天后，这座城市就要迎接无声无息的小雪的到来了。

“啊，这里怎么会有一个孩子。”

老人已经老眼昏花，他凑近了看才发现那是一个小孩子。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惊讶地喟叹了一句，随后上前摇了摇他；但是这个孩子并没有醒来。

每当这个时候，横滨总是宛如回到了那个没有电车，汽车的明治时代一般，就算是再精明强干的女人都会柔和下眉眼对街道上奔跑的孩子们说一句“下雪了”之类的话。

于是这个孩子安静地蜷缩在那里，像是死去一样一动不动，也没有任何反应，宛如一个没有按开关的洋娃娃一般。

一个老人正跪在庙里毕恭毕敬地参拜，他的头发花白。当他走出关帝庙的时候，一只猫跳到了他的身边，绕着他的裤脚打转。

那是一只苗条的三花猫，皮毛很干净。当老人低头看向它的时候，它喵喵地叫着，引着老人往石狮子看去。

……

而此时此刻，中华街拐角处的关帝庙前，有一个孩子蜷缩在高大的石狮子后面的角落里，垂着头闭着眼睛，简直像是一只刚出生的，随便就能牵走的小奶猫一样。

他大概十岁左右的样子，有一头长长的黑色头发。在这种天气里，他竟然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旧浴衣。

明明是个没有一丝风的日子，但是却比神奈川上吹来寒风的时候还要冷。是那种透彻心扉的寒，它无情地穿透人们的身骨。

今天并不是周末，但是此刻正是下班时间的晚高峰，所以街道上的行人络绎不绝。一个穿着有些奇怪的黑色外套的少年面无表情地站在十字路口，有些许格格不入的模样。

拿着手机的他很明显正在接打电话，而此时此刻通话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电话那头的女孩子正在说最后一句话：“那位先生刚刚被目击出现在善邻门中华街的牌楼下。”

已经到了日暮时分，天色阴沉。

有许多人经过他，但是大多数并没有停留，因为石狮子实在是高大，把他挡了个严严实实。事实上只有角度是从庙里往外看才能看清楚在石狮子后面的确是一个小孩子。

但是到庙里参拜的人又有谁会专门去看石狮子的角落呢？

痛意顺着肠胃往上攀爬，到了肺叶边上的时候已经化为麻痒。这种熟悉的麻痒到来的时候，芥川龙之介把捂着小腹的手移到了嘴唇上，很快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手掌上便多了斑斑点点的血迹。

不过事实上现在他已经习惯了“得到消息——寻找——毫无所得”这个流程，所以在不怀有任何希望的情况下，不能找到也无所谓。

这个发尾发白的黑发少年走着走着身形忽然踉跄了一下，缓缓地伸手捂住小腹——那里被丝丝寒意渗得隐隐开始发痛。

雪会让他情不自禁地回想起过去……然而过去对于他来说绝不是什么愿意触碰的存在。

于是芥川龙之介并不喜欢雪。

“手真是冷呀。”

被久见秋生的手冰到了，这个老先生惊讶而担忧地伸出手去试他的鼻息，感受到了浅浅的气流，才确定这个孩子并没有被冻死在这里。

汪老先生是中华街一家小餐馆的老板，在大战中随着船逃难到了横滨来，便在这里落地生根；由于定居的时候年纪便已经不小了，所以便一直孤零零地没有家室。他的年纪也大了，开始担心身后事，曾经想去孤儿院领养一个孩子，却被那个板着脸的孤儿院的院长拒绝了。

他总是喜欢孩子的。

贸然把一个孩子带回家这不好，但是或许可以给他带一点吃的过来；或许这样他就会醒了呢？老先生这样想。

他习惯性地摇了摇头，往回走去。

……

“其实我是要给自己打气才会想要到居酒屋里喝一杯哦~”

穿着沙色外套，里面包裹着西式翻领衬衣的青年正漫不经心地靠在中华街的后巷里拨打电话，他的个子很高，又非常地瘦，棕黑色的头发乱蓬蓬的，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然而容貌却十分清秀：“嘛，是为了更好的投入工作才会这样做啦！”

在他的脖子和手腕上缠着很多白色绷带，这让人多少有些在意。不过中华街的后巷是一个清冷黑暗的地方，没有什么人经常往来，自然也不会有人过来询问——事实上就算是在横滨的大街上也不会有人贸然询问诸如‘何故君系绷带’这种失礼的问题的。

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什么，但是这个青年只是笑着回答了一句“这可不是工作时间”这样的话，而后摁断了电话。

他微微垂着的眼中有一种了无生趣的阴暗感，宛如堕落的神祗一般冰冷而锐利，但是很快他就转脸热情地对端着一盆污水正要泼出来的少女服务生打招呼：“呜哇！这位美丽的小姐！虽然贸然打扰显得十分地冒犯，但是在下似乎在这里迷路了……请问，这里是有一座十分灵验的庙宇的那条中华街吗？”

此时此刻，他那双漂亮的近乎于普洱茶色的黑眼睛里完全是另外一种神色了；当他真诚地看着一个女孩子的时候，总是会让她们在那一瞬间有“被爱着”的错觉的。

这位服务员小姐也是如此。

她的脸微微有些发红，把自己粗糙的双手背在身后不愿意让这位俊美的青年看见，当她仔细地想了想他口中所言后，不禁轻轻地笑起来：“横滨可是只有这一条中华街哦！如果说灵验的话，就是拐角的那座庙吧，的确很灵验呢！”

前两天去求了姻缘……

想到这里，少女的脸又红了，她垂下眸子，又忍不住偷偷用眼角的余光偷看这个青年，努力地试图吸引他的注意力：“最近几天，有很多人来还愿呢！我的姐姐也是……昨天她去许愿想要找到自己走丢了的那只猫，结果今天她追着被风吹走的手帕时意外找到了那只老猫……唉，原来是它年纪太大了，就找了一个角落独自死去了。嗯，总之听上去就很神奇吧！”

“哇哦！”

太宰治配合地惊叹了一声：“走丢的猫咪也能找回来，真的是相当厉害啊……只是我是外地来的游客，迷路到了这里来……真苦恼，要怎么样才能走到那座庙呢？”

“这里是中华街的后巷啦。”

天真的少女热心地给他指了路，全然不知某人只是为了避开一个会造成麻烦的家伙才临时躲进了后巷：“一直往前面走，就有到达主干道的过道，沿着主道往前，街道会有一个拐角，就是那里啦！一看见就会知道的，是唐式的建筑呢，十分漂亮。”

“万分感谢。”

青年说，彬彬有礼地对心中小鹿乱撞的少女微微躬身，而后丝毫不留恋地扬长而去。

哦呀，中华街神祗的传闻……会是异能力者吗？

他饶有兴趣地想着，目光在一个挑着豆腐进入后巷的人身上微微停留了一下后脚步一顿：“欸，似乎有让人苦恼的事情即将发生了啊。”

……

芥川龙之介板着脸，气势汹汹地在街道上阔步前进。

他毫不犹豫地迈过了挂着写有“中华街”字样的牌匾的善邻门牌楼，目标明确地用目光在人群中寻找那个人；甚至他现在已经认真地思考起来当找到叛逃组织的太宰先生后对他实行抓捕的自己应该说什么。

找不到与不做找到的准备是不同的！鄙人……

虽然看见了好几个棕色头发的高瘦男子的身影，但是他们并不是太宰先生。少年一路走到了中华街的尽头，理所当然地没有捕捉到那个人的行踪。

今天并没有其他的任务，理论上是下班了。一番寻觅无果，反而天色彻底暗下来，头顶上被串系在一起的纸灯笼已经尽职尽责地开始发光，在青石铺造成的地砖上投下温和懦弱的影子。

现在已经是晚饭时间……卖豆腐的人挑着担子从主道走进巷子里，芥川龙之介猜测他大概是要去这些饭店的后门向采买兜售自己的豆腐，他简单地思考了一下，就决定今天的晚饭在这里解决。

当这样决定的时候，他右转进了一家门面狭小的店家。这是一个随便的选择，因为他恰好走到了这里而已——不过当走进去之后，他立刻微微皱了眉。

这是一家装修很复古的店面，门面狭小，向里面纵深发展。可以开合的帘子底端有浮世绘风格的海浪纹路，木牌挂在进门的架子上，用不熟悉的华国文字写着菜式，日文注释写得很小，缩在一隅。

但是令芥川龙之介皱眉的并不是这个，而是店里空无一人。

不过很快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先生便走进来，自称是这家店面的主厨兼店主。在芥川龙之介点完单之后他十分平静地请他略作等待，转身进了后厨。

……听不懂收音机里的那个女人用沙哑的声音唱的是什么。

从少年的衣角上悄悄伸出了一条黑色布带，使用异能力若无其事地敲了一下收音机的切换键后，里面传来了净琉璃艺人咿咿呀呀的歌调：

“藏棉衣，牵广袖，今夜可停留

倚窗棂，凭栏望

漫天雪纷飞……”

芥川：……心情更不好了。

“客人请用。”

年老的主厨捧出了面出来，很快他用布包裹着什么东西似乎要出去。当意识到芥川龙之介警惕地看着他的时候，出于在这个遍布着黑暗的城市生活所固有的敏感，他立刻解释道：“在下只是想带一点食物给关帝庙的一个小乞丐……现在天太冷了，真担心他活不下去。”

芥川龙之介垂下了眉眼，任由这个老人走出去。

他意外很喜欢这个老人端上来的茶，于是开始试图欣赏墙上挂着的字画，尽管事实上他根本看不懂上面的印章。

一会儿去探望小银……他如是计划，但面吃到了一半时电话却忽然响起来：“紧急的情报！GSS组织似乎在中华街的神社里进行走私交易签署！拜托了！”

也不喜欢这样的天气，一直都是。

芥川龙之介挂断了电话。

他直直地朝着中华街的方向走去……尽管他对‘能在中华街找到自己曾经的教导者，诱导他加入港口黑手党的那个男人’这件事情并不抱任何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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