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已经入冬，隔间里还是温暖如春。

洛影随手掏出手帕，擦拭额角的汗珠，她严重怀疑自己最近又消瘦了。

“什么书卷？”洛影狐疑地看向对方，她不记得让颜依依找过什么书卷。

“前些日子，娘亲无意间听得姐姐在找书，便把压箱底的那些个书，全都翻了出来，寻得了这几卷。娘亲说，还有些似乎是放在阁楼了。近日舅舅要回城，她忙着收拾府邸，不得闲。待过些日子得空了，再找出来一并拿给姐姐。”

“绣工不错。”张婶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弄得洛影莫名其妙，半晌才反应过来，张婶是在夸她手帕上的花。

小家伙怀里抱了一大兜东西，递给洛影。

她接过周诺手中的东西，沉甸甸的，拿在手里颇有些分量，也不知他是怎么搬来的。

“阿影姐姐，这些书卷都是娘亲让我带给你的。”

洛影心中大喜，以为张婶终于良心发现了，感动的差点泪洒当场。

两个时辰后，她才明白，自己还是太年轻了，不懂世道险恶。

洛影研究了一早上的雕花，直到眼冒金星，还没能做成一块。

自从正式开始给张婶打下手，洛影就没有过片刻的清闲。每日隔里隔外的来回奔走，弄得她腰酸背痛，头晕脑胀。

她的睡眠素来不错，如今倒是更好了。每晚沾到枕头就睡，一觉醒来天就亮了，然后又开始新一天的魔鬼生活。

更令洛影无语的是，就连她的梦也难逃魔掌。要知道，洛影过往可是一个从不做梦的人。

绣好手帕，已是两月之后的事情。

她觉得，晨起的那些感动，终究是错付了。

当周诺走进隔间的时候，洛影还在低头忙碌。

待到备好要用的食材，张婶才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洛影觉得，自己肯定是魔怔了。

今日，她又是顶着两个黑眼圈走进隔间的，那副模样委实不太好看。

那当然了！这可是她的得意之作，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洛影心中想着，便忍不住又欣赏了一番自己的杰作，她左看右看，然后甚是满意的收起了帕子。

洛影恍然大悟。

前几日她陪颜依依逛街时，恰巧路过“落鸿书坊”，便托掌柜寻几卷书，可巧当下都没寻着，就不了了之。

没成想，颜依依竟然都记住了。

在异乡，难得遇到一个非亲非故，却如此照顾她的人，洛影觉得心头暖暖的，颇有几分感动。

她心中想着，改日要多陪颜依依饮几盏酒，再多做几盘她爱吃的糕点。还有，下次再帮她描几个花样，绣几个帕子。

这些都是平日里，颜依依时常缠着她做的。

“你舅舅何时回城？”张婶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正靠在柜门上看着他们。

周诺随手拣了一块点心塞进嘴里，那是晌午雕花失败的残次品，洛影还没来得及收起，“晤……信里说是这几日，到今儿还未见进城，想是被什么事儿耽搁了。”

张婶瞥了一眼满桌的残次品，嘴角有些抽搐，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继续问道：“还走吗？这回是探亲还是调任？”

看到张婶的目光，洛影有点心虚，便偷偷把桌上的点心往一块儿聚拢。

周诺眼见洛影就要收起点心，急忙又拣了两块，塞进嘴里，说话愈发含含糊糊：“唔……好像是……调回来了，唔……舅舅说，上面给他派了一个修书的闲职。”

张婶点点头，没再多问，眼睛却始终不曾离开那桌点心。

周诺看向一旁正在认真收拾点心的洛影，扬声道：“阿影姐姐，阿诺昨日又背会了一段文，这会儿背给姐姐听可好？”

洛影顺手把那些点心倒进一个大盘子里，然后用一块布罩上，才长吁一口气，对他点头道：“好！”

张婶见状又走了出去。

周诺拍了拍手上的残渣，掏出洛影前几日赠予他的《离骚》，翻看了一遍，然后合上书，背了起来。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

他背书时摇头晃脑的，还配合文意，做出挥袖抹泪的动作，模样着实可爱。

洛影不禁有点感慨，周诺简直就是一个小天才。这个小家伙脑袋瓜聪明的紧，虽然还未进学堂，却已经识了不少字，背起书来一点也不磕巴，实在让人羡慕不已。

她突然想起那些年，被晨间背诵支配的恐惧。此时竟然觉得，茶楼里的活计似乎也没那般辛苦。

人啊，果然要比较，才能有幸福感。

受了周诺的刺激，洛影今日做起活儿来，格外的卖力，身上竟也不似往日那般疲惫。

就这样，一日又将过去。

……

黄昏时分，一位身着云水蓝交领长衫的年轻男子，驾着马车，慢悠悠地驶进梓州城。

城门口，一个十七八岁，家仆扮相的男子，隔得老远就冲马车招手：“公子！我可算等着您啦！”

那个仆人的声音很洪亮，说话时嘴里还有雾气吐出，惹得周围的人纷纷看向他们。

年轻男子笑着冲对方挥了挥手，在距离一丈远的地方，从车上一跃而下，快步走上前来，“你怎知我今日进城？”

仆人接过年轻男子手上的缰绳，替他牵着马车，“夫人前几日就吩咐小的，要时刻在这儿候着，今儿已是第五日了。”

年轻男子随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笑道：“有劳了，改日请你吃酒！”

仆人高高抬起双臂，对年轻男子摆出一个作揖的手势，扬声道：“得嘞，那小的先谢过公子啦！”

“哈哈，还得麻烦你跑一趟，替我把行李送回府上。”

说罢，年轻男子拍了一下仆人的肩膀，快步向城里走去。

那位仆人急忙转身问道：“公子去哪？”

说话间，二人已经相隔一段距离。

年轻男子挥着手中的马鞭，高声道：“喝口茶去！”

仆人突然看到对方手里握着的东西，忙大声喊道：“公子，马鞭！”

“哎呀，忘了！抱歉抱歉……”

年轻男子挠了挠脖子，大笑着把马鞭抛给仆人，然后转身离开了。

……

半个时辰后，那位年轻男子提着衣裳下摆，走进了周家茶楼。

他寻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壶阳羡茶，然后将视线转向窗外的街道，兀自出神。

如今已经是立冬时节，城中较往日安静许多。昏黄的光束透过窗子，照进屋内，男子的半边身子都笼罩在光影之中，衬得他的五官格外优越。但是眉眼间，却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落寞。

他端起茶盏，顺势饮了一口。

霎时间，一股热气涌上眉间，漆黑的眼眸变得湿漉漉的，睫毛上也染了几滴细小的水珠。

男子下意识抿了抿嘴唇，原先微皱的眉头，略微舒展了几分。

“舅舅！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短暂的寂静，被突如其来的稚嫩童声打破了。

男子转过身来，嘴角不经意露出一抹浅笑，他伸手牵住脚步蹒跚、脸颊通红的周诺。

“刚进城。”他一把抱起周诺放在膝上，顺势颠了颠，打趣道，“小家伙重了不少。”

周诺不安分地扭动着身子，以示不满：“那是长个的缘故！”

年轻男子大笑道：“哈哈，没错！”

周诺坐在男子腿上，随手摆弄着对方腰间系着的香囊。

男子拍着周诺的小手，抬眸环视四周，“时辰不早了，阿诺怎么还在茶楼？你娘亲呢？”

“娘亲今日没来，阿诺在后堂背书呢！”

“背什么书？”

周诺把手伸进怀里摸索了一阵，然后掏出一卷书，递给男子。

男子接过书，愣了愣，随即仔细翻看起来。

合上书时，他的眉头微蹙，神色也不似初时那般轻松。

只见男子沉凝了一会儿，方才笑道：“许久不见，我们阿诺长进了不少，竟能背诵《离骚》了！”他顿了顿，语气有点迟缓，“不过……这书，该不是从你娘亲那里偷拿出来的吧？”

周诺挣脱男子的怀抱，站回地上，扬起小脸正色道：“当然不是啦！这是阿影姐姐赠予阿诺的。阿诺虽看不大懂，却敬佩屈子的为人，心中十分向往！”

男子被周诺一本正经的模样逗乐了，他抚摸着小家伙的头顶，柔声道：“阿诺已得书中精髓，看懂不过早晚之事。好书需得慢慢品，切不可心急。”

周诺郑重地点点头，仔细地将书放回怀中。

“走吧，去看看你娘亲。”

男子起身牵起周诺的手，走出了茶楼。

……

洛影下工的时候，四处寻不到周诺的身影，心中不免有点担忧。

账房的赵齐看到她这副焦急的模样，随口问道，“你在找什么？”

“你看见阿诺没？”

赵齐拨弄算盘的手顿了顿，他突然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对了！阿诺和一个年轻男子离开了，走前让我告诉你一声，我给忙忘了。”

洛影皱了皱眉头，疑惑道：“什么年轻男子？”

她隐约记得，今日周诺不曾带其他人。

赵齐停下手头的工作，半眯着眼，思索了一会儿，“一位二十岁上下的男子，高高瘦瘦的，点了一壶茶，坐在二楼窗边。恩……文人打扮，出手挺阔绰的，临走时多付了一壶茶的银子。我隐约听着，阿诺似乎唤了他一声舅舅。”

“颜家公子？他不是还没回城吗？你确定是他？”

“应该是吧，我也没来多久，不认识舅老爷。”

洛影有些着急，忍不住提高了声量，“不认识？那你就让阿诺跟那人走了？万一对方是个骗子呢？”

“你多虑了，阿诺那个鬼机灵，只有他骗别人的份，哪有别人骗他的份！……今晨不巧在街角遇上，小家伙还骗我拎了一路的包袱，弄得我这会子胳膊还不得劲呢！也不知道装了些什么东西。”

赵齐说罢，还顺势扭动了一下胳膊。

“你这……”

这什么歪理啊，洛影真想踹他一脚。但转念一想，还是找人要紧，也就不再与他掰扯。

“罢了，我去周府看一眼，希望真得是我多虑了。”

洛影解下围裙，正欲出门，却被人扯住了衣袖。

“不用了。”

“张婶？”

张婶的语气难得柔和，“我瞅见了，是颜家兄弟把他带走的。”

“那就好。”洛影点了点头，放下心来。

一旁的赵齐撇了撇嘴，嘟囔道：“我说没事吧，你瞎操什么心嘛！”

“懒得理你。”洛影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赵齐自顾自得凑到张婶身侧，低声道：“张婶，那就是颜家大兄弟？怎么看着那么年轻？”

张婶斜眼瞅了他一下，神情还是一贯的冷漠，“不然呢？难不成是个老头子？”

洛影被二人的对话逗乐了，她顺势靠在柜台上，看起了热闹。

赵齐急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说颜兄弟为官多年吗？怎么那般年轻？打眼瞧着，不像是个官老爷，倒像是读书人。”

张婶冷哼一声，语气有些阴沉：“官老爷不是读书人考上去的？”

赵齐终于察觉到了张婶语气中的不善，便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嘀咕道：“也是哦。……但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洛影觉得，这个赵齐八成是脑子烧坏了，竟然和张婶说这些有的没的，纯属找骂。便不再理会他，独自离开了茶楼。

……

从周家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路边小店全都挂上了灯笼，街道间恍如白昼。阵阵寒气袭来，似乎催促着人们尽快归家。

那位颜公子却不着急回府，反倒是步履悠闲，在街市上四处闲逛。

三三两两的叫卖声传入耳畔，他忍不住停下脚步，驻足观望。

一位身着桃色衣裙，挎着篮子的小姑娘，正蹲在路边摊前挑选青菜。

她的心情似乎很好，和摊主说说笑笑的。离开时，嘴里还轻声哼着曲子。

颜公子呆呆地看着那个背影，眼底露出了一抹笑意。

半晌，喃喃道：“这些年，百姓的生活似乎好了许多。褪去浮华喧嚣的梓州，也更加真实有趣了。”

说罢，又笑着摇摇头，大步离开了街市。

……

张婶瞥了一眼洛影的小动作，随口说道：“别欣赏了，今日试着雕花吧！”

这几日，洛影连续做着同一个梦。她梦到自己独自在雪地里游荡，迷迷糊糊看到一株盛放的花，正欲上前赏玩，一不留神就踩空了。眼看就要摔下悬崖，一只温暖的手突然拉住了她。

然后，梦就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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