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许愿，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昭武帝招了招手，示意他们不必行礼。他见许愿跪坐在脚榻上，趴在床边，一副呆呆的样子，心中也颇不是滋味，他来时肚子里兜了一兜怒火，他没想到，还这么早，愈之就已经愿意为她挡刀了，应该怪他提前让他们相遇了吗？

“陛下？”许愿抬起头，有些疑惑。

昭武帝带着许愿去了梵音寺，山中夜间风大，将两人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梵音寺主持已经守在了门口，见两人到来，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

“许愿。”昭武帝唤了她一声。

“胡院判，朕要你用尽毕生所学，医治永安侯，无论需要什么珍稀的药材，都直接取用便是。”

胡院判静默了一瞬，磕头接旨。

“许愿，你起来，”昭武帝眼睛里闪着莫名的光，“随我出去一趟。”

秦桑本来又急又气又伤心，心中责怨了许愿许久，可后来见了她那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也渐渐的有了些别的感触，侯爷看重许愿，她也希望侯爷醒来还能看到她。

昭武帝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方知有，又看了一眼许愿，满室寂静，药香扑鼻，他原本不安跳动的心突然奇迹般的沉静了下来，他没有说话，反而招来太医问起了方知有的病情。

院判大人颤颤巍巍跪了下去，回道：“回禀陛下，侯爷天赋禀弱，此剑又恰在心肺之间，剑虽已取出，但侯爷……”他稳了稳语气，又继续道，“老臣只能竭力为之。”

王福躬身站在门口，将手置于身侧两旁，如此恭敬的姿势，他已经许久没有做过了。

“王福，去永安侯府。”昭武帝突然说话。

“是。”王福利落地打了个千儿，立刻便下去了。

昭武帝独自一人站在大殿之中，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将他的影子困在里面，不得挣脱。昭武帝闭上眼，面露疲惫，他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个字。

许愿依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跪在地上，昭武帝这才注意到她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大约是没换，那怒火突然就熄灭了，只余下缭绕的烟和烟灰。

满室的人都静默地等待着这位帝王接下来的指令，他眼神一暗，他不可能让这一切发生。

“陛下。”秦桑先看到昭武帝来了。

昭武帝微服去了永安侯府，方知有院子里灯火通明，双桐在等太医开后续的补养方子，双柏去了库房拿药材，燕草在收拾东西，碧丝煎药去了，许愿呆呆地趴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方知有。

那剑已经拔去了，方知有身上敷了药，也包扎好了，他却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

许愿机械似的转过头，看见了昭武帝。才将而立之年的昭武帝周琛看起来十分英朗，不见岁月磋磨之像，皇室的人好像都不显老，昭武帝是，济王是，安王也是。无数乱七八糟的思绪自许愿脑海中穿过，她却像木头一样，脸上看不出表情。

燕草和端了汤药来的碧丝都在小声叫她，许愿才恍惚间回过神来，甫一回神，眼泪珠子便大颗大颗的掉了下来，她头一次知道自己这么能哭。

“陛下，许施主。”

许愿突然想起来方知有幼时身体弱，就是在梵音寺主持的调理下养好的，不等昭武帝开口，她便跑了过去，扒住主持的袖子，语气中充满了希冀：“主持师父，你知道怎么救侯爷是不是？救救侯爷吧，求你了，求你……”

语气到了最后逐渐微弱。

老主持叹了一声，语气平常：“许施主，你可知，世间一切，苦求皆无果。”

“我不信，”许愿眼神迷茫，口中喃喃道，“世人万般愿，无论如何，都会有一条路是可以实现的，方知有他不该死，”许愿目光坚定，“他不该死，至少不该是我活着他死。”

“方施主所求已得，”主持捻动佛珠，“许施主何必这样执着，冥冥之中一切都是定数，天命难为。”

许愿哑然，她失魂落魄地垂下手。

一直在许愿身后没有出声的昭武帝突然开口问道：“大师，如何才能让永安侯醒来？”

主持似乎是有些无奈：“陛下。”

“我知道你有法子，”昭武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要什么？”

许愿默默听着二人对话，眼神落寞。

天空中风云交错，明月之辉被层层乌云掩映，不再清晰。主持抬头望了一眼，手中佛珠滚动得愈发快了，半晌，他叹了口气。

“许施主，可否一观掌纹？”

许愿乖乖伸出手去。

“原来如此，”主持皱了皱眉，又低头看了看许愿的手，“万物变化，这一线生机，如今竟成了必然。”

主持眼神清明，似乎洞悉了一切，许愿激动的看着他，问道：“主持，侯爷是不是有救了？”

昭武帝也看向了他。

“陛下，天道问我们要三样东西。”主持伸了三根手指。

“哪三样？”许愿急忙问道。

主持又恢复了之前和蔼的模样，他施了一礼：“陛下掌心血，许施主一言。”

“第三样呢？”昭武帝问。

许愿眼中也燃起希望。

主持语气寻常，从容自如：“陛下无需忧虑，很快便能知道了。”

“那我的一句话是什么？”许愿疑惑道。

主持指了指天空，许愿抬眼望去，轻云游移，月光时不时的倾泻而下。

“许施主来这世上一遭，可有所感？”

许愿心头忽然涌起一阵难言的情绪，她缓缓点头，虽然也不是很确定，但她好像是有些想说的。

“那陛下和许施主便进来罢。”主持侧身让出大门。

大雄宝殿中供奉的释迦牟尼佛像初看宝相庄严，细看慈眉善目，再仔细一看却又显得冷漠，许愿看着他的眼睛，有些怔然。

主持端了一盏油灯同昭武帝走上前来，他语气和缓：“许施主，可看出了些什么？”

许愿摇摇头。

主持笑了笑不再说话，亲自将油灯点燃，又将那盏油灯置于桌前：“许施主，请。”

许愿明白该她说话了，她回头看了一眼佛像，佛像依旧是那样冷漠的慈眉善目，许愿看着那跳动的火苗，闭上眼，在心中默默念道：这世间不该如此，不该这样的冷，不该连佛都冷。

不过是心中低语，许愿却觉得自己的心跳猛的漏了一拍，像是失去了点什么。

她猛的睁眼，眼中一片清明，一息之间，又恢复了茫然，她看向主持。

“无妨，许施主请到这边来，”主持的脸在油灯的光下，显得有些黑沉，“接下来是您，陛下。”

昭武帝点点头，手起刀落，天子之血顺着掌心纹路滚落了下来，穿过油灯的火焰，火舌一卷，将血液吞噬殆尽。

“许施主需在此照顾这灯三日三夜，灯若不熄，则永安侯可大好。”主持转身交代许愿。

“那主持你呢？”许愿盯着那灯，一眼也不错，顺口问道。

主持微微一笑，眼中尽显慈悲之色，他坦然道：“老衲有些累，要回房打坐些时间，许施主请便。”

方知有觉得自己好像走入了什么迷雾之中，周围一片漆黑，风声呼啸，他捂住耳朵，蹲了下去，身体不断在发抖，脚下似乎是水面，他看着自己的脸，苍□□致，而且带着脆弱的稚气，这不是已经及冠的他。

“宁王殿下真棒！”

“这头鹿怕是今次秋猎最好最大的了吧？”

“宁王殿下天人之姿，又是人中龙凤，自然无人可比！”

耳畔突然传来许多叫好声。

方知有抬头看向声音来处，身着胡服的勋贵少女们站在猎场旁边的围帐内抚掌叫好，世家公子们俱都坐在马上，跟在各位王爷身后。宁王意气风发，眼中志气满满的大笑，平王在他身后，眼神变幻莫测。

宁王是昭武帝登基之前的封号，昭平帝似乎并不忌惮儿子们势大，早早地便封了亲王。大皇子周琥获封平王，母妃出身卑微，大皇子获封后也封了宜妃；二皇子周璋获封安王，母妃是先兵部尚书嫡女，与皇上感情不错，早早的便成了贤妃；三皇子周琛是与六皇子周珅皆是故去的懿贤皇后之子，三皇子获封宁王，六皇子获封济王；四皇子和五皇子皆于早年夭折，后来昭平帝也再没有儿子出世，尤其是当时的贵妃，后来的继后，更是没有生养。

宁王身为嫡子，朝中拥立他为太子的呼声很高，安王外家得力，母妃也不缺圣宠，也有许多人主张立长。昭平帝却从来不管，交代给每个儿子的差事，做得好了便夸，做得不好便骂，朝中大臣都不知皇上的心思，可皇上年纪并不算大，也没人敢催着他立太子。

直到昭平十四年的秋猎。

方知有贪恋地看着母亲和父亲站在皇帝舅舅身旁逗趣，三人俱都眉飞色舞，秋日天高气爽，满围场的人都是如此鲜活明亮，自那年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秋猎了。

“陛下小心！”永嘉长公主一声惊呼，扑上前去，挡在了自己的亲哥哥，昭平帝面前。

另一旁的驸马，英国公嫡幼子方恪危急之下，拿起剑同突然发疯的平王周琥周旋，然而平王天生勇武，方恪虽说身上有点功夫，但出身诗书传家的英国公府的驸马爷显然不是平王敌手。

等到羽林军赶过来的时候，驸马已经同永嘉长公主相偕倒在了昭平帝眼前。

而年幼的方知有坐在宁王旁边的马背上，呆若木鸡，当时还是宁王的昭武帝抱着他，他却怎么也反应不过来。

“陛下，臣女失职，请您责罚。”她跪下去行了大礼，头埋在地上一动不动。

昭武帝低头看着地上自己的脸，他的影子周围涌来了许多人，父皇、阿鸳、舅舅、外公、姑母……他失去了所有重要的人，如今身边已经只剩了一个愈之了，明明他已经把许愿放在他身边了，竟还是保不住他吗？

父皇，这条路，竟然这样难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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