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是个真正意义上的信徒。我去教堂的次数屈指可数。在成年后的黑暗生活中，我常常怀疑上帝、天堂以及一切的存在，但却又在最绝望的时候转而向他祈祷。

眼前的医生和我记忆中年迈牧师那平静且神圣的画面如此相似但又大不相同。他们是同样的圣洁和虔诚。可他太年轻，太过美丽。仿佛那光芒是从他身上发出的，而不是上帝从窗外照进来的。他甚至夺走了神的光环。

他没有必要为阻止我的死亡而内疚，因为自从失去我的宝贝之后，我的生活本来就已经破碎、无法挽救。

“死亡和变成怪物生活，两种选择都同样糟糕。”我抱住膝盖。

吸血鬼的祈祷，多么诡异又美得窒息的画面，而我无心欣赏，太多悲伤堵在心头也蒙住了双眼。

我坐起身来，不得不去面对他的目光。

“你知道你没有必要向我道歉。”我烦恼地叹息“你不是造成我悲惨生活原因。”

“但我依旧非常抱歉把你拉入这种生活。”他每一次道歉都是真诚的，但现在对我毫无意义。

“你今晚应该去工作。”我对他说道，依旧面朝墙壁蜷缩着。

我突然开口说话让他惊讶地倒吸一口气。

下一秒，他小心翼翼地出现在我身边，俯下身看着我。令人庆幸的是，这次我没有条件反射般地跳开。

——《圣经·哥多林后书》（11：14）

【埃斯梅视角】

整整一周的时间，我都蜷缩在墙角靠爱德华带回来的死动物生活。而医生大部分时间都坐在离我最远那墙角附近的扶手椅上。大部分时候他都礼貌地避开我的方向，花足够长的时间凝视窗外。

撒旦他自己也会转化成光明的天使（ForSatanhimselfistransformedintoanangeloflight）

“埃斯梅请看着我。我真的很抱歉。”他的声音缓缓地流淌出来，像是轻柔的雨滴落在松软的泥土上。单是他呼唤我的名字，就足以使我融化。

他离我太近了。他独有的麦子的清香混合甜美的肉桂香气，瞬间将我包围。

他让我想起小时候我经过教堂，好奇地从虚掩着的门缝中偷看一位牧师进行私人祈祷。一束光从十字架上方的小窗照进来，洒落在他几乎全白的头发上，他跪在地上，一切都仿佛静止。那一瞬间我似乎真的看到了上帝的光芒，我快速跑开，害怕打搅到他和上帝的对话，也羞愧于自身信仰的匮乏。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生活会发生这样大的变化，也从来没有期望以这种方式和医生相遇。

有几次他闭上眼睛，手里握着一个小巧的银色十字架，嘴唇快速的颤动出无声的字句。但我从不知道他在向上帝祈祷什么。当他这样做的时候，连窗外照进来的光都因这一举动变得神圣。

“卡莱尔，你需要去上班，医院今天又打电话来确认你不是已经病入膏肓。”爱德华走进房间，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我。

那医生没有被爱德华蹩脚的笑话逗乐。他轻轻摇了摇头，然后又继续凝视地板。爱德华轻叹一声，抓起书包离开。

“埃斯梅你不是怪物。我们依旧可以选择生活的方式，只是一开始要困难一些。”他尝试着把手掌放在我的肩膀上。和我童年记忆中那冰凉触碰不同，他的手比我的身体要温暖。他的触碰让我无比紧张，我的皮肤与他手掌相触的地方仿佛在燃烧。

“但是没有了我的孩子，生活已经失去了意义。即使我想，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生活可以选择。”

“你会发现的。我会帮助你发现的。”

我会帮助你发现的。尽管他说最后半句话声音如此之轻，甚至像在自言自语。但是我急切地捕捉到了它，把它揉进我的耳朵里，揉进我的心里。

他温柔的话语带着他身上令人陶醉的气息飘向我，像柔软的毯子把满是伤痕的我裹住。我从未觉得如此轻松和安全。在他的身边我可以放声大哭，宣泄堆积在我心中的情绪。

“我真的很想念我的孩子，曾经的生活让我觉得好痛苦”我开始剧烈的抽泣，虽然知道不会再有眼泪落下，可我需要这个动作帮我带走悲伤，哪怕一分一毫也好。

他坐到我身边，将一只手臂环绕住我的肩膀，给我礼貌但最温情的安慰。

在他的臂弯中我是如此的渺小。

“埃斯梅，我和爱德华为你准备了房间，你愿意去看看吗？”在我的抽泣逐渐平息之后，他的手指轻轻摩挲我的肩膀，所过之处在我的皮肤上留下一串火焰。

“谢谢”我小声说，依旧不敢长时间面对他的目光。

“请叫我卡莱尔”他的嘴角向上弯曲成一个完美的角度让我又忘记了呼吸。

卡莱尔

如此适合他的名字，如此绅士和古典。

“抱歉。”我依旧无法把他的名字说出口。这几个音节在我的舌尖燃烧，让我发不出声。

他把我从地上拉起来，那一秒钟，他的手掌把我的包裹住，传递给我他的温度。当他放手的时候我几乎要失望地惊叫出来。

我跟着他走出房门。这是我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这个房子。房子的入口处面对着一个直通二楼的木制楼梯，上面铺了华美但不夸张的暗紫色地毯。这打通一二层的楼梯把整个房子成了两部分。一层楼梯的左手边看起来像是一个小型的私人会客室，但它的四面墙壁全部被高高的书架包围。楼梯的右边是一个极其宽敞的大厅。楼梯上方高高的天花板上有巨大的枝型吊灯垂下。抬头看楼梯尽头是一扇细长的镶有彩绘玻璃的极具艺术感的高窗。在高窗下向后转身，二楼左右两边各有几个关着房门的房间。

我跟着卡莱尔走上楼梯，他转身推开二楼左手边最尽头处的一扇门。这是一个中型大小的卧室，四面墙壁贴着淡蓝底色加金色花纹的墙纸。挂了一些旧的风景画和一幅巨大的、几乎占据半面墙的挂毯，上面绣着花园景色和一排树，挂毯的绣线已经有些褪色。一张铁质框架的大床摆在中间，床边是崭新的衣柜。床的左侧有瓷砖壁炉嵌在墙内，但因长久没有使用而落满灰尘。壁炉边有一个看起来非常舒适的单人沙发。壁炉对面是两扇窗。窗下是一张木质的小桌。窗外一片草地蔓延向不远处的森林。如果仔细看，可以看到一条小河从树木中间蜿蜒流过。

“抱歉这房子有些旧了。爱德华和我没有进行什么修缮，只是添置了少量家俱。”他总是忍不住为所有事情道歉。

“谢谢你们。”我想表达感谢，可却依旧挤不出一丝笑容。

这时我在衣柜旁墙角立着的全身镜中再次注意到自己的样子。一周过去，我的眼睛依旧是骇人的血红。在经历从悬崖坠落，新生之后的挣扎，我的衣服早就已经撕裂地没有了形状，上面沾满了泥土，我的血迹和动物的血迹。

“哦”我伸手遮住接近腰部右侧衣服最大的裂口。

一直礼貌地站在门口的医生，把沙发上叠放着的小毯子披在我身上。

“谢谢。”我拉住毯子两端把自己裹进去，羞愧于让他见到我这般脏乱的样子。

“爱德华和我为你添置了一些衣物，在衣柜里。”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些尴尬。“如果你想要洗漱打理的话，刚才楼梯处右拐是浴室。”

“谢谢你们为我做的一切。”我低着头，双手绞在毯子里。

令人极其不舒服的沉默持续了数十秒。

“我想现在去整理。”我小声说，依旧不敢看他的眼睛。

“啊，当然”他退出门外，轻轻帮我带上门。

我打开衣柜看着里面满满当当塞着的衣物，甚至内衣。光是联想医生或者爱德华不得不因为我的缘故去购买女士内衣就让我脸颊发烫。我习惯性把手放在脸颊，想要让它的温度降下来。令我惊讶的是，它和我的手一样冰冷。

我胡乱抓起内衣，拉出一条黑色丝质长裙搭在手臂上。我依旧需要黑色来哀悼我的孩子。

我在浴缸中坐下，让水缓缓地上升，漫过我的膝盖，我的手肘。

我的皮肤不再有人类皮肤那么多细碎的纹路，像是某种被打磨过的特殊材料，光滑如大理石，却柔韧而有弹性。我惊讶地注意到我手臂上长长的刀疤以及身体上其他疤痕都消失了。我的腹部重新变得无比平坦，小腿也褪去了曾经的浮肿。那转变我的毒液也修复了我的身体，可它没有办法修改我关于那些伤害的记忆。

拒绝花再多时间回想过去，我快速用肥皂洗干净身体和头发，套进衣服中。那些衣服刚刚合适。

当我返回卧室，发现医生正站在窗边。

我因困惑睁大了眼睛。

“我是来打扫壁炉，以及检查窗户的。”他急忙解释道。他没有撒谎，他白色衬衫右手的袖口上沾上了一小片灰尘和木炭渣，壁炉边新添了一小桶木头。

“谢谢你。”我坐到床边，看着他把窗子打开又关上，然后又打开。一阵风从窗外进吹来，撩动散落在他前额的头发，夹杂着他独特的气息飘向我。我想把他令人陶醉的气息全部吸进肺里。

“卡伦医……卡莱尔”我终于说出了他的名字

“嗯？”他转过身。

“你是怎么找到新生命的意义的？”

他走到我身边坐下。我能感觉到床因他的压力微微下陷，他身上的香气撩动着我的感官，使我绷紧了全身的肌肉。

“我其实说不清楚。”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眼睛看着地面，眼睫毛随着他下沉的眼睑颤抖。“在我刚转变的时候，因为不想成为一个吸血的怪物，我曾经想要自杀。当然，我没有成功。”他发出轻笑。

“然后呢”

“我开始质疑上帝是否抛弃了我。让我陷入求死不得的永世折磨。但之后我发现动物的血液也能让我维持生存，解决生存问题之后，我开始思考如何赎罪。”

我完全不能理解他的话。

“你有没有想过那种最简单的方法？”他刚刚说完，我的问题就脱口而出。

“从来没有。我无法想象自己去伤害一个人。即使生理上来说我们应该以他们为食物。”他轻声说，他的黑色眼睛对上我的。

“你说的赎罪是什么意思？”赎罪这个词太过严重了，我难以想象坐在我面前如同天使一般纯洁的医生有什么罪过需要去弥补。

“我们这一类在宗教中是被诅咒的。我想做一些事情，一些能保留我人性和良善的东西。我最初认为如果我做到了，那这生命就还有意义。”他的表情严肃，但眼睛却无比清澈与温暖。“但如何去做也曾让我迷茫了很久。当我某次再读圣经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句话：‘撒旦他自己也会转化成光明的天使’我之前从未思考过它。因为你瞧，它本来的意思是谴责魔鬼狡猾地变化形象欺骗世人的。但当我成了魔鬼，我开始思考，如果我不只是保留伪善的面貌而是真的愿意转变呢？再后来，偶然原因我接触了医学，它成为了我赎罪的最好方式。”

“卡莱尔你不是魔鬼。绝对不是。”我长叹一口气，玩弄腰间缀着的一串小珍珠。“我希望我也能想你一样找到生命的意义。”

“你一定会的。”他的声音无比坚定。

他把手伸向脖子后，摘下他一直带着的小小银质十字架。它的一角闪烁了一下窗外的照进来的光。他拉过我的手，把它放在我的手心。

那个十字架带着他的温度和味道。如此纯洁，如此沉重。感觉它要在我手中燃烧起来，把我的手掌灼穿。

“它对你太重要了。而我……我的信仰如此缺乏。”我的声音在颤抖，茫然地张开着手心，不敢接受它。

“埃斯梅”他唤我的名字，然后轻轻帮我把手掌合上“你不用去强迫自己信仰什么。它曾经帮助我找到了我自己，我只希望有一天你也能找到自我。无论这启示是否来自于神和宗教。”他的语调太过温柔，让我想要哭泣。

我一时语塞

“帮你找到自己的力量不在这儿”他先用指尖轻触我紧握着的手掌，“它在这儿”他的手伸向我的心脏处，然后在即将接触到我身体的那一瞬间停住。

一股暖流从他刚才几乎要触碰到的地方散布我的全身，我从未感觉如此安心。

心底一个声音不断地提醒，我就是那个让他憔悴和痛苦的罪魁祸首，他会因为我丢掉工作。

他是在担心我，还是作为一个彬彬有礼的看守者防止我跑出去杀戮？或者两者都有。

看着他日渐憔悴的神情以及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睛。我想向他道歉，可我心中每时每刻都被失去孩子的痛苦和对于新身份的恐惧萦绕着。我怨恨自己是如此的懦弱与自私，没有办法接受新的生命，也没有勇气再面对一次死亡，甚至无法和任何人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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