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想象到他叫我的名字，热切地亲吻的我的唇，然后把脸埋进我的颈窝，发出满足的叹息。这种感觉太清晰，太真实。想到他永远不会这样爱我，所有几近真切的幻想就变得痛苦得让人难以承受。

[如果有那么一丝可能呢？如果他也怀着和我一样的感情？]一个小小的声音问。

我点点头。这是我所保留的人类时期为数不多的记忆。但我还不想告诉他我还把它夹在了我的日记里，每写完一本日记后都小心翼翼地转移那根越来越脆弱的草到新的本子里。我也不想告诉他，在我从查尔斯身边出逃的那个早晨，那根古老的、枯黄的草终于连我手指最轻微的动作都承受不住，碎成了无法拼接的几段。只是当我想起那个无比小心地拈起枯草夹在本子里的少女，一股无名的悲伤涌上心头。

他的脸依旧离我的很近。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缓缓地喷在我的额头上。

我在心里发出轻蔑的嘲笑声。卡莱尔怎么会喜欢一个天性软弱、一生都在畏惧和逃跑的人？怎么会喜欢迷失信仰的人？怎么会喜欢饮血的杀人犯？我多想向他靠近，像他一样克服嗜血的欲望、再次找到生命的意义和属于我的平静。直到那天到来之前，除了把一切都藏在心里，我别无选择。

“嗯？”他把头歪向一边，看着我。

“我记得你帮我包扎完离开厨房的时候从我头发上摘下来一根草。”我的指尖轻轻抚摸过树叶上浅绿色突起的纹路。

“你还记得。”他小声说着，声音里带着一丝惊叹。

因为被光直接照射的缘故，他的眼睑微微下沉，细密的深褐色的睫毛盖住了他眼睛的一部分。被他扯开的白色衬衣领口依旧敞开着，闪烁着千万颗细小钻石般耀眼的光芒。阳光在他平坦而坚硬的大理石皮肤上跳动，透过他的薄衬衫勾勒出他前胸肌肉朦胧的轮廓。

他也看着我。我们都沉默着。

突然，他的身体向我倾靠过来。我惊讶地张大嘴巴然后又快速地捂住，更加不幸的是，我在他充满疑惑的黑色眼瞳中看见了自己愚蠢的倒影。他的手伸向我头发后面，然后从里面拉出一片树叶。

在日出金红色的光芒笼罩我们之前，我看到了一个和平常完全不一样的卡莱尔。他不是那个风度翩翩带着完美笑容把我伤腿治好的医生，不是镇定自若的年长吸血鬼，不是睿智和启迪人心的信徒，不是我和爱德华的庇护者。他只是个受伤的人，承担了太多本不属于自己的过错却从未得到应有安慰的人。我的内心因他同情他遭受的不公而抽痛。

在他吐露心声的那一瞬间，天使短暂地熄灭了发光的面具和身体，露出后面那双充盈着悲伤的眼睛和鲜红的□□的心。他从未如此真实。像是我小心翼翼地逐渐揭开覆盖着白布的画作，总有一些部分出乎人的意料，但却充满期待。

当我哄劝他说出深藏的心事，看到自己有能力给予安慰，一种奇怪的、微小的骄傲包围了我，我能感受到有一股陌生的力量在我的体内滋长。同雨水洒进干涸的缝隙，润湿土地，催生嫩芽。

【埃斯梅视角】

“对不起，你这里沾到了树叶。”他微笑着，另一只手尴尬地摩挲着自己的脖子，准备把它扔掉。

“别扔。”我捏住叶子的下半部分，他困惑地松开了手。

[爱人]

我看向天边翻滚着的玫红色和深紫色，期待着太阳撕裂金色缝隙然后跳出。我感觉到卡莱尔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可我不能转头，我害怕对视进他的眼睛，知道只要一瞥他黑色眼睛中反射的粉红色光芒，一见那背后的忧郁，我就会失去控制，就会想去亲吻他的额头、他的脸颊、他的嘴唇，将自己所有的爱和温柔通通强加给他，直到他抛却心里每一丝悲伤。

但这是错误的，这是爱人才能享有的特权。如果我毅然跨过这条界线，只会让他厌恶我，毁掉过去我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联系。

五月早晨风送来他身上肉桂香和麝香，撩拨我的神经，让人忍不住要转过身去，我只能绝望地屏住呼吸。

太阳最终冲破金粉色的云层，我轻轻吐出那口气。随后，无数道光束穿透树叶和树枝洒落下来。树下的溪水反射出或明或暗的光斑，如同镶嵌无数形状各异镜子碎片的缎带缠绕着树林。当我兴奋地转头想要告诉他日光下的蜿蜒流过的溪水多么美丽时，眼前比自然更炫目的场景一时间让我失语。

“在左边耳朵后面。”卡莱尔的声音突然在我的头顶响起，如此温柔，像是对一个快要睡着的婴儿说话。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抬起头看着他。

“当时那根草粘在了你左耳后的头发里。”他又解释了一遍。“我也记得。”他的眼睛微微眯起，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语气里甚至有一些得意。

我惊喜地看着他，但随后立刻感觉到从后背窜上来的尴尬。当然他会记得，吸血鬼完美地图片记忆能让我们生动地回忆起过去发生的每一秒。可他刚才那句话还是让我没有理由地感到一阵欣喜。

我总觉得卡莱尔身上保留了比我们更多的人性，当他眼里盈满笑意对我说刚才那句话的时候，我几乎忘记了他是个吸血鬼。

突然吹来的一阵微风卷走了躺在我手心里的落叶，没有思索，我跃向空中试图把它抓回来。在我的双脚落回地面之前，那个树叶被安全地罩在了手里。

卡莱尔已经从树上跳下站在我面前

“我可以暂时帮你保管。”看着我叠放在身体前的双手，他指了指胸前的口袋。他脸上露出的罕见的，不对称且略显调皮的笑容，偷走了我的呼吸，让我顺从地张开手掌，任凭他拿走了那片叶子。

“绝对安全。”他轻轻拍着口袋。我十分感激他没有鄙视我对这片树叶变态的执着。

现在，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那片树叶正贴着他的胸口，他还给我的时候树叶会沾上他的味道。

“和我走走吧。”我拉住他的手，再次自作主张地扣进他的指间的每一个缝隙。这是我唯一能主动和他享有的最为亲密的动作。触碰他的手让我上瘾，我已经记清楚了他修长手指上每个指节的形状。我享受我的拇指轻轻压住他的拇指，它有力但温顺，好像只要我不挪开拇指它就能保持一动不动。

我自私地想要占用他的时间，拉着他漫无目的地沿着溪水散步。因为我还不想放开他的手，只有在牵起他的手的时候，他的一小部分才暂时属于我。等放开手他就又变得遥不可及。

溪水中心几块长着绿色苔藓的石头让我想起小时候和威尔（注：埃斯梅的表哥，在她逃跑的时候给予她庇护，在第四章出现过）一起渡过的夏天。我们会赤脚踩着石头跳过小溪，穿过一小片树林跑进麦田里玩耍。

太想念那种感觉，我踢掉鞋子，试探性地用脚趾沾了沾溪水，然后站到第一块石头上。

本以为卡莱尔会松开我的手站到边上，但他也弯腰脱掉了鞋子，抬起头笑着看我。

或许是他职业素养，或许是他一丝不苟性格的影响。和我胡乱踢开鞋子不同，他认认真真地把鞋子摆好，然后又卷起裤脚。

“我早就想这样做了。”他不好意思地承认，一只脚害羞地藏在另一只后面，然后又拉起我的手。再次握住他的手让我感到无比心安。

我第一次看到他的赤脚，它们比在鞋子里时看起来要大一些，但和他的其他部分一样，都如雕塑般地完美。水流冲过他的指甲，泛出一点珍珠的光泽。

我跳到第二块石头上，然后是第三块。

下一块石头上湿滑的苔藓让我失去了平衡，惊慌的我扯了卡莱尔的胳膊。我本能以几微秒的速度快速找回平衡，但我新生的力量太大，一把把他从石头上拉进了小溪。我们依旧牵着的手让他在倒下的同时把刚站稳的我也拖进了水里。

我听见了石块在我们身下破碎的声音。

“对不起。你还好吧。”我迅速站起身，把向前摔倒的他从水里拉起。几乎全部湿透的衣服紧贴在他身上，清楚地描出他胸肌、上臂和肩膀上每块肌肉的轮廓。他实际比我平日所见要强壮得多。我羞怯地把目光向上移开，刚好对视上他依旧惊讶的表情。

“没有关系。我只是没有想到。”他没有生气。见他眼里还是平静的温柔，让我松了一口气。

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和衣服滴落下来。想到矜持不苟的医生正狼狈地站在溪水里，虽然我应该感到抱歉，脑海里的对比让我忍不住大声笑了出来。

“有什么很好笑的事情吗？”他微笑着问我

“我只是想到你刚刚才认真折好了裤脚，但是现在却全身湿透的站在这儿。”即使说话时我也还抑制不住喉咙里的笑声。

“请问是谁害的？”他眯起眼睛半心半意地责备我。

他突然弯下腰，捧起一捧水泼在我的胳膊上。

“卡莱尔，你居然报复我！我刚才可不是故意的。”我吃惊地看着他，然后弯腰把更多水甩到他的膝盖上。

在我弯腰的同时，他打湿了我的后背。几分钟之后，我的头发已经被水粘成了湿漉漉的几条，卡莱尔脸上滴下来的水在他敞着的胸前汇合成细小的水流。

“停战。我请求停战。”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大笑着，举起双手。

“我接受你的投降。”我故作高傲地说。然后拉他坐到岸边的石头上，依旧用脚拍打起水花。

“早知道卷起裤脚是多么多此一举。”他转过头来。“想到我的父亲会如何呵斥我和女孩嬉水，我仿佛能听见他说话的声音。”

“我父母一定也会。”我朝他笑笑，我已经记不清楚他们的脸，但是我还能听见那个责骂的语调。

“说实话我并不在乎。”他快速吐了一下舌头，然后学着我用脚撩起水花。

我们共享了一个秘密的笑容，像是头一次叛逆、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有一瞬间，我几乎难以相信面前这个灿烂笑着、从头发里甩出闪光水珠的大男孩和我熟悉的那个坐在高高书架中间、翻阅厚重图书的医生是同一个人。

“你应该多笑一笑。卡莱尔。”我看着他，顺手拧干裙边。

“我确实从来没有像这样开心过。”他看着溪水若有所思。我的胃因为他说的话紧张地扭动，既是因为我刚才给他带来的快乐而兴奋，也因为想到他之前两百年的孤独而怜惜。

“你有时候看起来很平静但其实眼底有心事，有时候你朝我和爱德华笑一下然后就迅速收起来了。”不知怎么，我一股脑说出了过去几个月观察的结果。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张了张嘴唇但是没有说话。

“在我们面前你不需要把感情藏起来。不需要一个人承担压力和难过。”我干脆鼓起勇气说完在我心里堆积了很久的话。

他沉默了。

我开始害怕是否是因为不了解背后的原因就专横的要求他向我倾诉惹了他生气。我无比后悔自己不注意和人交往的分寸。

正当我要说出脑海里构思好的道歉时，他突然紧紧地抓住我的手。

“谢谢你”他看着我的眼睛

“谢……什么？”我大脑的一部分还正准备向他道歉。

“所有”他轻声说。

一个调皮的蒲公英绒毛被风吹来挂在他左边鬓角的金色发丝上，我伸手把它拿了下来。

一束阳光正好照在卡莱尔的身上，现在我再也无法把视线从他身上挪开。他有些凌乱的金发也同其他部位露出的皮肤一样因阳光的照射闪烁着不真实的光芒。在阳光下我甚至能看清每一根金发的样子和质感。每根头发上的金色都不是均匀分布的，一些头发的尾部颜色更浅，也有少数几根深金色的头发藏在浅金色的海洋中。在他前额散落下的一撮头发里，有一根极浅的头发被阳光描绘了边缘泛着白光，几乎有些透明。

[他也需要别人的帮助，而我有可能成为那个人。]

天，这让我更加疯狂地爱上面前这个人，爱他的完美，也爱他的脆弱。正是这一点让他更真实的东西给了我机会去参与进他的生命和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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