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逐渐步入了山林，朱媺娖也低头，似是在寻找那些大西逃兵的足迹：“会的，会有一天的，在灵气复苏的时代，会有一人敌国的强者横空出世。”她迎着绿影浮沉的明媚扬起菩萨般圆润的脸，那画笔丰厚的唇弯起一丝祥和的弧度，“总有一天，我们可以使残暴不战而屈，我们可以心态平和地拥抱隔海的同胞们。”

在光影迷醉着慢舞的丛林里，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仿佛看见了：一个蹒跚而褴褛的老逃兵饥饿着在草木之间摸爬滚打，却染上了青春的气息，越发硬朗地走向了阳光，走出了个壮小伙。

这样的若有若无的感悟催动着他的神经和与之相连的腿脚，想要冲破人群的高墙，然而却又不想失了“文明”与礼仪。开口又闭口，伸手又缩手，想是四面八方都是热锅，好不尴尬。

但是认真看报的人们却默默地，都主动为他让出一条道，于是他也很快找到站在中心看报的瘦弱男孩。他明显矮了一节，深陷于阴影之中，但这却更引发人们的幻想，在眼底为他镶上一片柔白的光圈。

金灿灿的阳光勾勒着胸膛的轮廓，湿漉漉的雾气爱抚着背阔的线条，黄冲星眯着眼睛，享受着这自然与文明的前后夹击，这只有大顺时代才能感受到的爽利——

酉时的学校，他曾有多喜欢，现在就有多恨。不过一成不变的，是他那颗想要逃离的心。

可这个早晨，却是一般安静，不同拥挤，家长们都没走，只是一个劲地把脸往手中的报纸上怼，好像要钻进去一样。就连平日里守着一片林场的江大爷也变扭地攥着个皱巴巴的报纸，很没经验却看得无声叫好，津津有味。

黄冲星突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随之而来的是别样的危机感：东西少人多，先到先得啊！

当然，这里绝对不会死气沉沉显得太冷清。除了若隐若现的朗朗书声，过了半个时辰少一点，就会响起音乐，打起太极、长拳。再有饭点前半个时辰左右，透过他左手边的校门就可以看到一个个活力四射的声影，上蹦下跳地蹴鞠着，和着震天的叫好声和无意义的呐喊声，挥洒着青春。

不过黄冲星最喜欢的，却是那半醒不醒间呼唤过客的阴那中学。那会儿四面八方都是那因拉长而细如丝线的读书声，小却即有穿透力的讲课声，还有从右手边那水袖般飘荡的歌声、奏乐声。

碰撞，纠缠，粉碎，交融，时而混沌含糊让人迷乱中想入非非，时而不约而同地组合出一曲撼人心魂的绝唱。这让黄冲星不由得想起十年前国立光勋中学的音乐教员李青鸾（峦）所说：

“也就是说我们大顺以后要与一个比你还要强大数倍的存在为敌！”朱媺娖神色沉凝，在炼神返虚之后的境界炼虚合道，离被称作“祂”只差一步之遥了。

“不，不一定。”李翠微神色淡漠高远，犹如化入青冥的皓月，“他的敌人不一定是我们的敌人，他本身也存在了六七十年的岁月，也周游‘天下’之外的诸天（天下指大顺境内），他的敌人未必就是我们的敌人。”

“那么......”坤兴先生抿了抿朱唇，任由唾沫滑落天鹅般的咽喉，“那么就不追究这件事了？”

“只不过，有一个强大的存在一直在压制我的感知。”平平地摆着两笔柳叶眉，轻描淡写地陈述着一个可怕的事实，“有一个强大的存在要杀他。”

“人就是自然的一部分，天的一部分。所以人造之音乐，就是‘天籁’。人工本天工，何来巧夺之说？”

虽然深刻地认同着老一辈学者们所提倡的天人合一观，但是如果这样说，“天籁之音”恐怕真不是什么褒义词。比如，傍晚之时，也就酉时过半吧，那会儿学生像出窝的蜜蜂，吵闹而拥挤，各种大声喧哗都大杂烩在一起，只能感受声音之大，和耳朵之麻木。

“琉球、天下古来一家。”山风不轻不重，只是掀起一点发梢的墨荫，扑灭了燃烧着的森寒，“我大顺之朝必收复之。”

“大西？他们也配自称国家？”车门开，美人出，阳光动，“不过窃国于琉球罢了，也配有所谓‘使节’？”

朱媺娖小心地挽住闺蜜的胳膊：“太平安定乃是天下大事，纵西贼弹丸之地而已，犹可伤我大顺军民分毫，所宜尽天朝之礼数。”说着用余光扫了一下那惨白阳光中，冷酷有若冰晶的火光。

只有大顺朝才会在山上打造几个足以容纳城市的平地，也只有大顺，像他这样的知识分子，才能穿着这样清凉的衣服，而不必担忧他人攻讦。

这样日常赞美着时代，阴那山公路的一位设计师，就按例漫步至一条回形长廊。这里墙高深而光广阔，灿烂中多了几分盛大。而这辉煌的浩大中，奏响的是油花迸溅的炸裂，是书声飘扬的吹拂，是纸页翻动的沉沦。

“黄先生，你可总算来了。”还在年轻设计师微微分开嘴唇时，卖报童就抬起那大又圆的投，一张棕黄的大饼上，香喷喷的都是笑容，“今天可是有大新闻呢……”

转而他又顺着设计师的目光看向了手中的报纸，不好意思地低声惊叫起来：“啊，我这里，只有一份了……”

然后他一双眼睛暗处闪了闪，就'珠宝般捧上一斛真诚：“先生，我的，就给你吧，这次，帮我把所有事件都解读过去吧！”

黄冲星微微低头沉默，那真诚的瑰宝，让他的心神都微溶于光华中，烛火般摇曳、散热。报纸向来是他这个小弟子的珍宝，更何况记载着如此大事件的报纸？但他还是微微点头，却下定决心，要把这张报纸嚼烂。

还是在沉默中，大小两只手，以报纸为桥梁却链接至永恒，源源不断地激荡着智慧与思想的电光。这永恒的桥梁用它纸绷紧、墨渗透的力量，去穿透两个人的点滴命运，去洞察这个时代的无数大事。

“翠微公主担任首相……中央官名改革……人民选举制度……天佑殿，天心议会……”逐行扫视，快速地捕捉着关键词，就是这样上学期间做过无数次的工作，却让他的手颤抖如羊角风患者。

然而，一切却突然按下了暂停键，所有东西都被粘起来了：脚和地，手指和报纸，其他人和“我自己”，命运和灵魂……

“大西使节表示，他们归降的要求不过分，只是想圆了逝去的太皇张献忠一个梦，想请当朝首相、改革者，翠微公主远赴琉球做大西人的皇太后……”

人们总是来这里，这里有他们外地家乡的小吃，有儿女要用的文具，有因多次被朝廷盛赞而享誉中国的名著。可是他们这些送完孩子上学的家长，一般都居住在更上一层的商务区、服务区中。算着公交车爬山的时间，他们不得不早些去集市买菜，因而这里除非到了下午，不会太热闹。

“暂时不了。”一缕发丝剪过那冰山一样纹丝不动的俏脸，一只手搭在了车门开关上，“以后未必。”

朱媺娖摇曳着红裙退了一步：“对了，大西使节来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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