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孩子都这样吗？”青田太太最后这样问道。

佐江:“……我没去过城里。我不知道。”

佐江盯着熊，眯眯眼睛，“这次还差点伤到人，属于知错再犯，情节严重，罪加一等，你给我在这儿罚躺到天亮。”

熊:“……”

青田太太便笑起来。她生得面目和善，温和而笑时连饱经风霜的皱纹都显得很是慈祥:“您终归是要去城里的。”

它并没有死只是全身都被冻住了，唯有一双黑黑小小的眼睛还能自如地活动。虽然被冻住的时候它正龇牙咧嘴，面目狰狞，这会儿冻得时间长了，浓烈的恐惧从眼珠里流露出来，让那副尊容怎么看怎么滑稽。

杏寿郎与它对视片刻，转头去问佐江:“佐江小姐，您要拿它怎么办？”

把那群好奇心旺盛的热心村民哄回山下去，佐江走过来随意瞥了冷冻中的熊一眼:“我认识它。没老婆没孩子，胆子不算大，也就欺负欺负弱小，整个熊生目标就是去村里偷鱼吃——甚至偷过我晾在矢雾宅院子里的鱼，已经被我教训过一次了。”

山下这群已婚妇女最是操心年轻人的婚事。青田太太不是在讽刺佐江，相反，她是在带了些许恭维地阐述一个她自认为正确的未来发展——大户人家的女儿，终归是要嫁去城里的。

佐江无意纠正这群已婚妇女的认知，因为她知道，纠正了也没用。就像她曾经多次解释自己不姓矢雾，不是矢雾家的女儿，这群热心村民也依然会在下一次见面时照常尊称她为“矢雾小姐”。

说起来……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还从未告诉别人自己完整的名字。就连直到死后还想着照顾她的矢雾老夫妇，也不清楚佐江究竟姓什么。

热心肠的青田太太果然在山下喊了人上山帮忙寻找迷途的城里少年。

佐江远远听到人群上山的脚步声，立刻上前一脚踢倒冷冻中的棕熊，还用脚扒拉扒拉落叶来遮掩。她瞥向抱着炼狱杏寿郎的腿，茫然站着的小熊。小东西还挺机灵，见她看过来连忙自行蹲伏，把自己藏了个严实。

佐江便放过它，留了句“在这儿等着”给杏寿郎，收好信转身走向来巡山的人群。

【“佐江小姐，您眼睛里的蓝是浮世绘上绘制富士山时专用的颜色呢。”】

倒不是因为佐江的姓氏有多高贵，而是这个姓氏对她来说包含着太多无从诉说的复杂情感，甚至在瀞灵庭工作的那一百多年间认识的熟人里，也只有看过她个人简历的前队长以及前队长的“狐朋狗友”知道她姓什么。啊，说不定跟她不怎么对盘的新队长也知道了，可惜她已经不在『那边』了。

杏寿郎等着佐江小姐与村民说完话，突然感觉脚边有目光一直在直勾勾地盯着他，于是他低头看过去，发现目光来源是那只被落叶遮掩，处于冷冻状态的棕熊。

……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对吧。佐江忍住了吐槽。

佐江回头，就见那个从山上滚下来的小子明明一副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惨样，却依然精神奕奕地笑起来，注意到她的目光，还友好地招了招手。

人群中的青田太太犹犹豫豫地说这话:“矢雾小姐……这孩子，这孩子……”

“……”

佐江选择了沉默。

有苦说不出。

杏寿郎饶有兴趣地瞅着熊:“厉害，佐江小姐已经是矢雾山山大王一样的存在了呢！”

……哪里的山大王想吃松茸了，居然还得自己跑去山下花钱买？！

佐江拎起装松茸的竹筐，招呼杏寿郎一声:“你想吃松茸火锅吗？”

“松茸火锅？”

杏寿郎好奇歪头。

“没吃过吗？我也没吃过，”佐江边说边带头走在前方，“总之回去试试看吧——只要你这次不着急在晚上赶路回去。”

“不着急。”杏寿郎回答完，又问，“由您来做吗？”

佐江一回头:“你有意见吗？”

杏寿郎耿直发言:“佐江小姐连面都煮不好！”

佐江:“……你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连面都煮不好的是两年前的我！”

虽然现在的她做起饭来也就比当年稍强一点。

他们才走出不远，落后一步的杏寿郎就听到他身后还有踩着落叶，窸窣不断的声响。他回头一看，正好对上小熊圆溜溜的小黑眼。它见杏寿郎回头，连忙停下来观望，巴巴看来的眼睛里全是渴望。

杏寿郎脚步顿了一下，接着若无其事地回过头，继续跟在佐江身后往前走。听到身后窸窣声紧随而来的同时，他问道:“佐江小姐，可以看看您的刀吗？”

佐江头也不回:“我问问。”

杏寿郎茫然:“……问问？”

问谁啊？

佐江没有解释，但在片刻的沉默后很爽快地解了刀:“给。”

“谢谢您！”

杏寿郎道谢后双手接过，拿着刀与自己腰间配着的那把比量了一下。他这把是父亲曾经用过的刀，后来被父亲丢在家中小道场的角落里落灰。这次独自远行前杏寿郎把它找出来，好在刀身材质够好，并没有上锈。

猎鬼人的刀大概都跟父亲的这把一般长短，是标准的打刀制式。而佐江小姐的刀比父亲的刀还要稍长一些、更弯一些，已经是接近太刀的范畴了。自明治时期实行废刀令以来，在乡下还好说，到了发达些的府郡，就算是猎鬼人平时要带刀上街都必须小心翼翼，佐江小姐的刀怕是完全没法光明正大地带出来了吧？

杏寿郎想着，说了句“失礼了”，这才慢慢拔刀出鞘。露出来的刀，刃身雪白锋利，明晃晃地映着半截杏寿郎的脸庞，完全不见之前匆匆一瞥下那半透明的淡紫色。

……难道是我看错了吗？

杏寿郎有些怀疑。

他把刀归鞘后还给了佐江。她将刀系回腰间时，果然是刃口朝下。杏寿郎问道:“佐江小姐也有意向成为猎鬼人吗？”

佐江回答得毫不犹豫:“没有。”

“那，佐江小姐也有在学习什么呼吸法吗？冰雪系的吗？水呼的支系吗？师承何人？我竟然完全没有听说过呢！”

佐江被他这一连串词汇说得头大:“你给我说人话。”

杏寿郎一本正经地纠正她:“这就是人话，因为鬼一般不讲究这些的。”

佐江:“……”

谢天谢地，矢雾宅出现在了眼前。

佐江上前开了门，杏寿郎跟在她身后再次踏入了这座安静的宅院。这里的简设构造还跟上次来时一样简约古朴，干净整洁。无视季节更替盛开着的紫藤花挂满院墙，前院面积稍小些，只摆了一处缀着流水的假山……没看错的话，假山上晾晒满了鱼。

佐江随手扯了一条丢给紧跟着他们进院子的小熊，它就地坐下来，开开心心地卷着舌头，抱着鱼开啃。

佐江请杏寿郎去客厅。

杏寿郎沿着庑廊走来，感觉矢雾老夫妇去世后，虽然各种摆设基本不变，但这里未免冷清了太多。

佐江小姐就这样在这里独自居住吗？住在一个人的深山中，住在一个人的宅院里……

把他带来客厅后，佐江说要去找药箱，留他自己在客厅。杏寿郎一眼就看到了置于客厅内墙处的供龛，没有多想，抬脚走了过去。供龛很干净，骨灰罐旁边的香烛尚且凝着新融未落的蜡泪，有燃尽的香却没有落下香灰，想来佐江小姐应该有每天打扫供奉。

供奉时的所有步骤，杏寿郎早已牢记于心，趁着佐江还没回来，他轻轻捻起了香。

佐江拿着药箱，在庑廊上嗅到了熟悉的燃香味道，于是停下脚步，就在门外檐下站着。抬眼看到站在院中略带忧虑向她看来的矢雾老夫妇，她情不自禁别开脸。

这个世界没有『虚』，没有『死神』，但是存在人死后化作的魂魄。活人看不到他们，不过严格意义上来说早已死去的佐江可以。死后的矢雾老夫妇依然流连在此，佐江不讨厌这种形式上的陪伴，但仍不禁好奇在这个世界死去的魂魄最终会去向何处。

一直到客厅传来清脆的“叮”，敲完磬后供奉便结束了，佐江这才走进去。

杏寿郎转而面对她坐好。他原本是标准的跪坐，佐江在打开药箱时瞥了眼他身上的伤，说道:“坐得轻松点。”

杏寿郎从善如流地改成了盘腿坐，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由着佐江帮他清理伤口。他身上都是被灌木枝干刮擦处的轻伤，严重一点是被石头一类的硬物磕青的额角。

佐江好些年没做过这种活了。以前在瀞灵庭受了伤直接用鬼道处理，来了灵力稀缺的这边，除了有次试菜烫伤了舌头，她还没受过伤。

这就导致她怀疑自己有些笨手笨脚，几乎不好意思抬头去看人家少年，也就导致她没发现这小子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可能是因为第一次见面时身高差有点大，距离影响到了视觉感官，加上她话不多也不爱笑，杏寿郎总觉得佐江小姐是个成熟稳重的姐姐，这会儿搁近了仔细看才发现她其实也没那么年长。甚至她低垂着眼皮，稍稍纠结地看着伤口时的样子还有些可爱。

“佐江小姐……”

他忍不住开口道。

佐江便抬起眼皮看向他。

“您难道不好奇为什么时隔两年，我一眼就能认出您吗？”

佐江:“……是有些好奇。”

“是因为佐江小姐的眼睛非常特别。”

佐江情不自禁一眨眼:“……哪里特别了？”

“您眼睛里的蓝，”这样说着，杏寿郎微微前倾，神情认真又专注，佐江可以看到映在对方眼底，几乎被染成金红色的自己，“是浮世绘上绘制富士山时专用的颜色呢……”

他对着佐江灿然一笑，“这样的眼睛真是美丽啊——啊好痛！”

在佐江的死鱼眼瞪视下，杏寿郎一脸难以置信地捂着被扭红的腮，不明白实话实说的自己为何遭此飞来横祸。

“……因为你太多嘴了。”

佐江收回手，面无表情地这样说。

不过她明白青田太太的意思。

杏寿郎望着佐江的背影，能隐约听到她说话的声音，但时断时续，无法具体说了什么听不太清，只是随着她的话，热心村民纷纷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杏寿郎想也不想，立刻回了个笑容。

佐江正解释到这个城里来的少年是矢雾老夫妇的亲戚，只是单纯的迷路了，身上看着脏兮兮的则是因为在林中摔了一跤，接着她就发现原本认真听她讲话的村民注意力很快都转到她身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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