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可爱”察觉到他们，抬起头看了过来。

浦原对她的第一印象是:

“哦，是个热心肠的好孩子啊。”浦原夸奖道。

谁知对方瞥来一眼，说:“我帮他们一次，他们将来就得帮我一次。”

这孩子一定吃了不少的苦头。

浦原立刻听到碎蜂的方向传来了磨牙的声音。

“你怎么在这里扫地？”并不知道自己正在作孽的夜一问道，“这是别人家的门口吧？”

“嗯，他们出门了，我说我可以帮忙打扫，他们就把扫把给我了。”

“浦原三席，当众吐槽队长，你是想去刷一年马桶吗？”夜一拿胳膊肘拐了拐这位青梅竹马的肋骨，接着一步跨去女孩身边，“而且你看哦。”

说着，她伸手撩了撩女孩子的黑发，露出掩在其中的灰蒙蒙的颜色，“才不是单纯的黑发。”

“那这孩子你是从哪儿找来的？”浦原两三眼就看出来了，“刚来到尸魂界吗？”

◆【佐江】

浦原喜助认识佐江的时候，佐江还不叫“佐江”这个名字。

那时已是二番队队长的四枫院夜一在工作清闲的季节，偶尔也会耍耍小性子，一时兴起玩失踪。有次她突然失联三天，回来之后二话不说，拽着浦原，喊上碎蜂就往外跑，说要给他们介绍个小可爱。

【“小佐江，你的梦想是什么？”】

“没错，今天才刚搬来哦。”

说完，夜一揽住女孩的肩头，仗着个子高亲昵地凑过去，熟练得像是两人早就是老熟人了。女孩很不适应地歪头侧脸，但并没有躲开。

夜一径自走向幽静的小巷，某户人家的门前有个黑发的女孩子低着头扫地。这就是夜一新找到的“很乖很听话的小可爱”。

浦原正想着“哎呀要生气了”，就看到了夜一的目的地。

这里是流魂街，因为离瀞灵庭很近，属于治安不错的地段。

她看起来也就是十六七岁，个子不算高，很瘦弱，连漂亮的脸蛋都带着不太健康的气色，刚刚披肩的黑发像是被狗啃过，发梢参差不齐。倒是那双暗蓝的眼睛颇为有神，在他们三个拥有灵压的死神面前一点也不胆怯，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打量一遍，乖顺恭敬地鞠躬问好。

浦原饶有兴趣地盯了片刻，歪头对夜一说:“黑色头发，个头不高，身材纤细，面无表情……哇，你的喜好真够固定的。”

浦原不由一笑:“那如果是他们先帮你一次呢？”

“那我将来就帮他们一次。”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不想欠人情。”

浦原转头就跟夜一说:“我喜欢这孩子。”说完，又看回被夜一搂着的女孩，“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女孩明显停顿迟疑了一下，然后摇摇头说:“不记得了。”

浦原眉头轻轻一挑。送来尸魂界的魂魄都会失去记忆，但通常来说还会记得自己的名字。不记得倒也不奇怪，但她刚刚的表情分明是不想回答。

“不过刚才这户人家的女儿给我起了个名字，”女孩用扫把指了指身后关着的大门，“是她去年死去的母亲的名字——在这里也会再次死去吗？”

“对没有灵力的普通魂魄来说，是这样的。他们甚至不会拥有饥饿的感觉。”夜一点了点头，“不过你是有灵力的，虽然尚且微弱，你将来或许还会死去，但那一定是很久很久以后了。”

闻言，女孩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异样神情。浦原看在眼里，没有吭声。

夜一又绕回话题:“那名字呢？你接受了别人给你起的名字吗？”

“是的，因为读起来很简单，听着也不错。”女孩看着近在咫尺的夜一，认真地读出了名字，“以后我就是‘佐江’了。”

她有了名字，却不着急确定个姓氏。浦原刚开始以为这个精明的小丫头见夜一对她亲近，是想让夜一将自己的贵族之姓赠予她。他没觉得这哪里不好，并没有多嘴多舌的干涉。

但直到佐江从真央毕业，正式加入了二番队，浦原在夜一那儿看到了她的个人简历，才知道她为自己起了姓氏。

佐江这时候随着灵压的拔高，头发已经全灰了，一点黑色都不留，原本的有些发育不良的瘦弱感也在夜一后来的各种喂食下消失不见。她依然是个外表单薄纤细的少女，却也慢慢养出了端庄大方的气质。

浦原看不懂简历上的这个姓氏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夜一明显很介意：“……唉，小佐江从来不跟别人介绍自己的全名，分明就是不喜欢这个姓氏嘛。”

“那为什么还要用这个？”浦原好奇发问。

“大概是为了铭记吧。”夜一说着，将那简历收好，“你知道吗？其实她不仅记得自己的名字，甚至还知道自己是什么年纪死的，又是在哪里死的。”

哦，怪不得用这个姓氏啊……

浦原有些意外了:“原来执念能有这么深呀……”

或者说，她竟是如此不甘心死去吗？

想到这儿，浦原就惋惜了:“可是她已经死了啊。”

再想想她年轻的脸庞，是真的很让人惋惜。

◆【眼泪】

佐江一共哭过两次。

一次是她来到尸魂界后的第一年，跟着夜一去治安很差的外围流魂街长见识，结果碰上了破界而入的大虚。

现场不止有夜一这个二番队队长，更有一众赶来救场的五番队队员，还是闲来无事的平子真子带队。原本山峰般巨大的大虚一边行走一边破坏的场面，顿时一点危险感都没有了。

但就在大虚被制服时，这个个头庞大的怪物倒在地上，竟然发出了濒死的，虚幻可怜、宛如哭泣般的声音:“救救我……”

“……”

佐江怔愣地看着它，着魔了似的，竟然真的迈开步伐，想要走过去，然后就被夜一拉住了。

“不可以哦，”夜一难得对她这样严厉地说着，“你既然决定要成为死神，就不可以同情这种违背规律的存在。”

佐江也很清楚，于是由着夜一拉扯着，没有再向前一步。但她仍目光直直地望着大虚渐渐消散的身躯，夜一时不时瞥她一眼，看到她眼中泪光闪烁。

第二次是在同年冬天，夜一找了一堆狐朋狗友在四枫院的老宅里聚众耍酒，佐江也被提溜进去了。大家热热闹闹，嘻嘻哈哈地喝着酒，就连酒量不好的佐江也被硬灌了两杯，坐在庑廊下傻呵呵地看月亮。

毫无征兆的，瀞灵庭居然下起雪来。

雪越下越大，鹅毛般的雪花轻盈飘扬在乌云疏漏的月光下，四枫院精致的老宅顿时被笼罩在一片雪白之中，晶莹涓洁，美得不可方物。

这群不知在瀞灵庭活了多少年的死神老妖怪们喝酒的兴致越发高涨，一边喝一边或真或假地说起“风花雪月”。而唯一一个尚未成为死神的佐江抓着酒盅，抬头仰望着,仰望着，眼皮缓慢一眨，突然就落下了眼泪。

“我不想……”

在醉意的加持下，佐江用抑制不住泪水的眼眸凝视着雪与月，声音绝望，哽咽艰涩，“我明明不想……不想死……”

“我明明不想死的……”

——可我还是来到了这里。

醉酒后的佐江很快倚着门扇睡着了。碎蜂看了夜一一眼，认命地上前拖起佐江，带她去找客房休息。

浦原用指尖压着杯沿，让空空如也的小酒盅偏着身子侧立起来:“说吧，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在场的诸位死神以五番队队长平子真子为首，竖起八卦的耳朵。

夜一自顾自往杯中倒酒:“这孩子啊……这孩子是被我净化后送来尸魂界的。”

“你失联那三天原来是跑去现世了啊。”浦原补上了这个时隔很久的吐槽。

“嘻，我就是去喝喝花酒，放松放松嘛。”夜一毫不在意吐槽，望着杯中酒，“我碰上这孩子的时候，她已经有要虚化的迹象了。我再晚一步就来不及了。”

“当时她就坐在河边，独自一个人、不，独自一个魂魄坐在那儿，茫然问我是不是也想她死掉。我说不是，我是来救你的——唉，送魂魄来尸魂界，虽然是工作，但也跟拯救差不多嘛。”

平子忍不住:“说重点。”

“然后那孩子就把手递给我，还一脸认真地告诉我:‘你救了我，我就是属于你的人了。’这样子……啊！我好心动啊！”

平子:“你宛如拐卖良家妇女的恶徒。”

夜一笑里藏刀:“我揍你哦。”

平子给自己的嘴巴拉上了拉链。

于是夜一继续讲下去：“我有穿着义骸去附近打听。原来她家境不错，还有父母，以及两个哥哥。顺便一提，她跟她母亲长得很像，但是跟父亲哥哥就……总之，她的父母没有好好安葬她，甚至没有来看她一眼……附近人说，那孩子是自杀的。怎么可能呢，她才十七岁，明明不想死。”

佐江望着雪与月，然后徒然落泪的样子又浮现在脑海中。夜一眨眨眼睛，也无法将那画面摆脱。

“那孩子……”夜一支起腮，偏头去看越下越大的雪，“应该是被人推到水里去的。”

“是被谁呢？”

有狐朋狗友问。

夜一心知肚明，也明白这几位狐朋狗友跟她一样，却仍故意说:“谁知道呢？连她自己都不清楚是谁。”

酒桌上一阵沉默。

一群见过了生死的死神们一时间竟也无话可说。

佐江这孩子啊……

佐江这孩子没有来得及享受生命就在大好的花季死去了，死后执念太深，没法彻底忘掉本该忘掉的过去。又因为根本没有好好活过，导致她也不懂该怎么在死后继续“活”，于是抓着一道光、一点温暖就不敢放手。

——有什么比十七岁就死掉的小孩更让人惋惜呢？

——让这个十七岁小孩死掉的是她的父母和兄弟。

“唉，作为下酒菜来说，这真是个……”浦原稍稍一顿，说下去，“真是个过分伤感的故事啊。”

几只酒盅轻轻一碰。

却久久没有饮酒的声息。

◆【义骸】

从真央毕业后，佐江在二番队扎了根，因为只是末席，她的主要工作是去现世加班净化魂魄。又因为跟队长关系好，她次要的工作是帮队长往队内的相关文件上盖章。

有天，她又双叒叕被夜一按在办公桌前盖章，接着浦原便推门走了进来。

“小佐江，你的梦想是什么？”浦原径直走过来问道。

“大概是过上精致优雅的退休生活……？”佐江看着手头本不该由她来盖章的文件，已经有暴躁倾向的语气带了些不太确定，“嗯，没错，过上精致优雅地退休生活……起码暂时是这样想的。”

浦原笑眯眯地盯了她片刻，最后一摊手:“那还真是可惜啊……”

“可惜什么？”佐江狐疑。

“我还以为你的梦想是重新活一次呢。”

佐江:“……这曾经是我的梦想。只不过这种不切实际的梦想我早就放弃了，我会老老实实等着在这儿死去，等着下辈子。”

“不切实际吗……”浦原意味深长地勾着唇角一笑，在佐江越发狐疑地看来时，他主动移开了目光，“嘛，那就祝你早日实现退休的梦想好了。”

夜一瞪他一眼，从他兜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东西，丢给了佐江:“来来来，要拿好哦~”

佐江接过那个外型像个蓝色药片的东西:“什么啊？”

“是庆祝你就职一百周年的礼物！瀞灵庭最新款义骸，是价值超高的高档货哦~”夜一笑道，“你可要好好保存起来，有朝一日，一定可以派上用场的。”

佐江:“……您说的有朝一日莫非就是今天吗？下午轮到我去现世出任务了。”

“那就去嘛！”夜一勾搭上佐江的肩，嘻嘻笑着凑过去猫儿似的蹭脸，“记得晚上要请客吃饭！我们都迫不及待地等着呢！”

“……这让我很没干劲欸。”

佐江嘟囔着，老老实实收拾好文件，把收到的礼物贴身放好，“谢谢，我会好好保存，好好使用的。”

外面队友来喊佐江出发。佐江便拎起朔风，对着两位前辈、也是长辈鞠了一躬，“那我出发了。”

在即将走出队长室时，许久没说话的浦原喊住她：“小佐江。”

佐江疑惑回头。

“好好活一次……”浦原笑眯眯道，“不用下辈子也可以哦。”

“……？”

佐江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离开了。

碎蜂警觉。

“是很乖很听话的小可爱哦，跟碎蜂你完全不一样！”路上，夜一还不忘戏谑自己那位已经很乖很可爱的下属。

而碎蜂作为夜一的护卫，本该夜一去哪儿她去哪儿，连着三天找不着夜一已经快让碎蜂抓狂了，听了这份戏谑，此刻她那张平时见到夜一就满是尊敬崇拜的脸，都有了一瞬间临近暴走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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